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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0:24
作者: 簡·奧斯汀
弗蘭克·邱吉爾先生沒有來。約定來訪的時間快到之際,韋斯頓太太收到了一封信,印證了她之前的擔心。弗蘭克在信中稱實在抽不出時間,「深感慚愧和遺憾,但仍然期待在不久的將來可以前往蘭德爾斯」。
韋斯頓太太失望至極,事實上她比丈夫更為失望,儘管對於能否見到這位年輕人,她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然而,對生性樂觀的人而言,雖說他們所期望的好事並不總是可以實現,但他們所感到的沮喪不一定與他們的期望一樣強烈。他們很快會將眼下的失敗拋到腦後,再度燃起新的希望。韋斯頓先生既驚訝又難過,但剛過半個小時,他就開始認為弗蘭克兩三個月後再來更好,到時候時節更好,天氣也會更好。毫無疑問,弗蘭克屆時將可以多待些日子,但若是現在來,他肯定住不了幾天。
韋斯頓先生這樣想著,心情頓時舒暢了起來,韋斯頓太太則生性憂慮,料想以後弗蘭克還是會一再推諉搪塞,遲遲不肯前來。她擔心丈夫難過,她自己就更傷心了。
愛瑪此時並不在意弗蘭克·邱吉爾先生來與不來,只是擔心蘭德爾斯的那對夫婦會深覺失望。就目前而言,能否認識這個人,對她沒有吸引力。她寧願安安靜靜地待著,不受誘惑。不過,她還是應該表現得像往常一樣,對這件事表示極大的關心,並且出於對韋斯頓夫婦的友誼,極力安撫他們。
愛瑪第一個將這件事告訴了奈特利先生。對邱吉爾夫婦不放弗蘭克離開的行為,愛瑪不可避免地大聲責備了一番,或者說她這麼做,只是在裝裝樣子。接下來,她又說了很多,只是每句話都不是她的心裡話:她覺得薩里郡的社交圈子太窄了,弗蘭克能來的話,肯定可以熱鬧一點兒,大家見到新朋友,一定非常開心,他來了,海伯里必定和過節一樣歡樂。愛瑪說到最後,又將邱吉爾夫婦評價了一番,可是奈特利先生的看法與她不一樣。叫她感到有趣的是,他完全違背了自己的真實看法,使用韋斯頓太太的觀點反駁起自己來。
「邱吉爾夫婦或許有錯。」奈特利先生冷靜地說,「可他要是願意來,自然是可以的。」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說。他當然非常希望來,只是他的舅父母不肯放他罷了。」
「我就不相信,他若堅持,會連來一趟的能力都沒有。沒有證據,我是不會相信的。」
「你可真怪!弗蘭克·邱吉爾先生做了什麼,竟讓你認為他是個不近人情的人?」
「我並不認為他不近人情,我只是覺得他受身邊人的影響,不在乎親朋好友,只圖自己高興,對其餘一切都不放在眼裡。一對傲慢、放縱和自私的夫婦養大的孩子,必定也很傲慢、放縱和自私,人們不願意見到此種情形,但這也很自然。如若弗蘭克·邱吉爾想見父親,總可以在九月到一月抽出時間。他這個年紀的人——他多大了?二十三四?——要做這樣的事,總有法子的。總會有法子的。」
「這話說起來容易,你也想得太簡單了,你一向可以自己做主。奈特利先生,對於仰人鼻息的難處,你是理解不了的,你不明白和脾氣差的人相處是什麼滋味。」
「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人,既沒有思想自由,也沒有行動上的自由,簡直難以置信。他不缺錢,也不缺空閒的時間。我們知道事實就是這樣,他在這兩方面都很充裕,樂得到王國里最閒適的地方消耗這兩者。我們常聽說他到海濱度假的消息,不久前他還去了韋茅斯。這證明他可以離開邱吉爾夫婦。」
「是的,他有時候的確可以。」
「只要他認為值得,認為有機會尋歡作樂,他就可以做到。」
「不了解別人的環境,就對他們的行為妄加判斷,很不公平。沒在一個家裡待過,就說不清這家人有什麼困難。我們應該先了解一下恩斯庫姆,了解一下邱吉爾太太的脾氣,再評判她的外甥能做些什麼。他有時候或許能做很多事,有時候卻不能。」
「愛瑪,有一件事,只要一個人願意做,總是能做成的,那就是盡責任。做這件事不必耍心機,也無須講策略,只要拿出有力的行動和決心就行了。照料父親是弗蘭克·邱吉爾的責任。看他做的那些承諾和他的信件,可知他也知道自己有這個責任。他願意盡責的話,完全可以做到。他自覺有理,大可以立刻堅決地對邱吉爾太太說,『只要你高興,我隨時可以做出犧牲,但我必須立即去見我的父親。我知道,我這次不去向他表示敬重,他一定會非常傷心,我明天就出發。』他若能以男子漢一般的堅定口吻對她這麼說,她必定不會阻礙他。」
「是的。」愛瑪笑著說,「不過,說不定她就不允許他回去了。一個寄居在別人家裡的年輕人,怎麼可以這麼說話!奈特利先生,除了你以外,誰也不可能認為會有這種事。在與你的處境正相反的情況下,你也會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弗蘭克·邱吉爾先生是由他的舅父母撫養長大的,由他們供養,他怎麼可能站在房間中央,大聲喊出這種話!你怎麼會認為這麼做是合情合理的呢?」
「愛瑪,放心好了,聰明人不會覺得這有什麼難,他會覺得自己是對的。當然,有頭腦的人會把話說得恰當得體。有話直言對他有好處,可以讓撫養他的人高看他一眼,更重視他,總比他一直含糊其詞,使權宜之計要好。尊重可以加深感情,他們會覺得可以信任他。他們會認為,他們的外甥既然對父親這麼好,也一定會對他們好,因為他們和他以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應該去拜訪他的父親。他們的確卑鄙地使用他們的影響力一再阻礙他,但在他們心裡,並不會因為他服從了他們的心血來潮就更喜歡他。每個人都尊重正確的行為。如果他採用這樣的行事風格,有原則,始終如一,他們即便度量狹窄,也會依著他的。」
「我對此相當懷疑,你就喜歡讓心胸狹窄的人屈從。有權有勢的人要是度量小,想必一定會很膨脹,變得和王親貴胄一樣難應付。我可以想像,假如你——奈特利先生——被放在弗蘭克·邱吉爾先生的位置上,你一定會按照你給他的建議去說、去做的,還可能取得很好的效果。邱吉爾夫婦也可能不會有微詞。但是,你沒有從小養成乖乖聽話的習慣,也沒有長期以來都得謙恭服從,不需要打破這樣的習慣。他現在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你要他一下子徹底獨立,不再按舅父母的要求對他們心懷感激和尊重,恐怕不是易事。他可能和你一樣都很清楚怎麼做是對的,但在特定的情況下,他就沒法像你一樣去執行了。」
「那就說明他並沒有和我一樣清楚什麼是正確的。如果不能引起同樣的行動,就不可能是同樣的信念。」
「但是,每個人的處境和習慣都是不同的!讓一個溫和可親的青年針對他打小就尊敬的人,我希望你能試著理解一下他的感受。」
「如果你口中那位溫和可親的年輕人是第一次下定決心,要為了去做正確的事而違背別人的意願,那他就太軟弱了。在他這個年紀,他應該已習慣於履行自己的職責,而不是琢磨權宜之計。我能體諒孩子的恐懼,可成年人還是前怕狼後怕虎,就不值得姑息了。他懂事以後,就應該振作起來,不能對他們言聽計從。他們剛一試圖左右他,讓他輕視他的父親,他就該出來反對。他要是早就奮起反抗,現在就不會有什麼難處了。」
「我們對他的看法永遠達不成一致,但這沒什麼特別的。」愛瑪嚷道,「我一點兒也不認為他是個軟弱的年輕人,我敢肯定他不是。一個人愚不愚蠢,韋斯頓先生不會看不出來,哪怕那人是他的兒子。他可能生性順從、溫和,不是你所謂的完美之人。我敢說他肯定是這樣的,雖然這可能會使他失去一些好處,但會使他在其他方面得到補償。」
「是的。他在該行動的時候卻坐著不動,過著閒適享樂的生活,並且自以為非常善於為這種生活尋找藉口,這都是他的長處。他可以坐下來寫一封信,辭令絕佳,華麗的字句間充滿了謊言,然後說服自己,他已經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辦法來維持家裡的安寧,還可以使他父親沒有任何藉口抱怨。他的信讓我噁心。」
「你的想法真是奇怪。每個人都對他的信讚不絕口。」
「想必韋斯頓太太對他的信就不太滿意。一個女人有良好的判斷力和敏銳的感覺,就很難被他的信取悅。韋斯頓太太處在母親的位置,卻不會因為母愛而蒙蔽雙眼。正是因為她,弗蘭克才更該來蘭德爾斯,而她肯定更為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疏漏。我敢說,她若是地位尊崇,他肯定早就來了。其實,他來不來都不重要。你認為你的朋友沒有考慮過這些?你以為她不常思索這些事嗎?不,愛瑪,也許只有法國人覺得你口中那位溫和的年輕人可親,在英國他可稱不上。他或許非常『溫和可親』,非常有禮貌,也討人喜歡,但他卻沒有英國式的體貼,不會顧及其他人的感受。所以說,他沒有一點兒溫和可親的地方。」
「你似乎打定主意看不起他了。」
「我!一點兒也沒有。」奈特利先生相當不高興地回答,「我不願意輕視他。我也像其他人一樣樂意承認他的優點。不過,我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優點,只聽說過他個人體貌上的一些特別,比如長相英俊,為人圓滑,還長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好嘴。」
「好吧,即便他這個人沒什麼長處,海伯里也會視他如珠如寶。這裡可不常出現有教養而又和藹可親的好青年。我們不能要求太高了,偏要別人具備所有美德。奈特利先生,你難道想像不出來,他的到來將引起多大的轟動嗎?整個唐維爾和海伯里教區到時候就只會關注一個話題,只會對一個人感興趣,對一個人充滿好奇,這個人就是弗蘭克·邱吉爾先生。除了他,我們想不起別人,也不會說到別人。」
「請原諒,我實在忍無可忍了。若他是個健談的人,我倒是樂意結識他。不過,如果他是個只會花言巧語的花花公子,我可沒多少時間搭理他,也不會浪費時間琢磨他這個人。」
「依我看,他不管和誰說話,都和對方有差不多的品位,他願意使大家都感到愉快,也有能力辦到。和你,他會談到務農;和我,他就會聊起繪畫或音樂。他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他什麼都懂一些,別人挑起的話題,他能跟著聊,同時他還能自己挑起話題,他可以處處得體,說得非常好。這就是我對他的看法。」
「依我看,」奈特利先生激動地說,「若真如此,他可就是個叫人受不了的傢伙了!什麼!他才不過二十三歲,卻要周圍人都以他為中心,要當別人敬仰的對象,那不就跟老到的政客一樣了,利用別人的才能來彰顯自己的優越,他到處奉承別人,讓別人和他一比,都像個傻瓜!親愛的愛瑪,憑你的聰明才智,肯定也受不了這樣一個人。」
「我不想再提他了。」愛瑪高聲道,「你就沒說過一句好話。你和我都有偏見。你針對他,我則支持他。除非他真來這裡,否則我們不可能達成一致。」
「偏見!我並沒有偏見。」
「但我的偏見卻很深,而且一點兒也不為此感到羞恥。我對韋斯頓夫婦的愛,使我對他有很深的好感。」
「他這麼個人,我一輩子也不會想起。」奈特利先生帶著幾分惱怒說。愛瑪並不明白他在氣什麼,但聽了他的話,她還是立刻談起了別的事情。
愛瑪向來都覺得奈特利先生是個思想開明的人,可現在僅僅因為一個青年和他自己性格不同,就對青年產生嫌惡,根本就談不上什麼開明。她雖然常常都覺得他自視甚高,卻從未想到他竟會如此貶低別人的優點。
第一卷 完
[1] 王國。——譯者注
[2] 女人。——譯者注
[3] 海神。——譯者注
[4] 三叉戟。——譯者注
[5] 美人魚。——譯者注
[6] 鯊魚。——譯者注
[7] 王宮。——譯者注
[8] 輪船。——譯者注
[9] 一先令為十二便士。——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