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2024-10-10 20:39:31
作者: 簡·奧斯汀
哈麗特·史密斯很快就開始頻繁地往來於哈特菲爾德了。愛瑪行事果斷敏捷,立即邀請她,鼓勵她,並告訴她常來串門。隨著二人漸漸熟稔起來,她們對彼此也越發滿意了。作為一起散步的夥伴,愛瑪很早就預見到哈麗特可能會很有用。在這方面,韋斯頓太太的離開使愛瑪蒙受了很大的損失。她的父親每次都只走到灌木林便回頭,隨著一年中時節的變化,他散步的距離也有長有短,但那兒的兩段路都可以滿足他的要求。自從韋斯頓太太結婚以後,愛瑪的活動受到了太多的限制。她曾冒險獨自去過蘭德爾斯一次,但過程並不愉快。因此,現在有了哈麗特·史密斯,愛瑪就可以隨時請她來散散步。對於愛瑪的種種優渥條件而言,這是又添了一大享受。愛瑪與哈麗特交往越深,就越覺得她在各方面都十分出眾,也越發堅定地要去執行自己種種好心的安排。
哈麗特確實談不上聰明伶俐,但勝在性格溫柔恭順,有一顆感恩的心,沒有半點兒自負,很希望有一個她尊敬的人來指引她的人生道路。她從小就懂得自尊自愛,這一點非常可愛,她喜歡結交優秀的夥伴,懂得鑑賞優雅和聰慧,這說明她本身並不缺乏品位,不過也不能指望她有很強的理解力。總之,愛瑪極為確信,哈麗特·史密斯正是她需要的年輕朋友,正是她家需要的座上賓。她再也遇不到像韋斯頓太太這樣的朋友了,絕不會有兩個韋斯頓太太這樣的人,愛瑪也不想要兩個這樣的人。韋斯頓太太和哈麗特完全是兩種人,她們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韋斯頓太太是個叫人愛戴的人,愛瑪感激她,尊重她。而愛瑪喜歡哈麗特,是因為自己可以幫助她。對韋斯頓太太,愛瑪什麼也做不了。而對哈麗特,她可以做一切。
愛瑪幫助哈麗特的第一個嘗試,是想方設法弄清她的父母是誰,可惜哈麗特對此全然不知。哈麗特對自己知道的事向來言無不盡,只是在這個問題上,問再多也是白搭。愛瑪只好隨心所欲地想像。但她萬萬不能相信,如果她是哈麗特,會打探不出真相。哈麗特缺乏洞察力,戈達德太太告訴她什麼,她就聽什麼,而且深信不疑,從來不追根究底。
哈麗特的大部分話題都圍繞著戈達德太太、老師、同學,以及平時學校里發生的事。此外,她能談起的只有阿比-米爾農場的馬丁一家了。哈麗特很惦記馬丁一家,她曾在馬丁家住了兩個月,住得非常愉快,所以很喜歡聊起當時做客的樂事,還會講起那地方有多溫馨,有多奇妙。愛瑪鼓勵哈麗特多說話,聽到另一個階層的生活,愛瑪覺得很有趣,也很喜歡年輕天真的哈麗特興高采烈地說起馬丁太太家有「兩間客廳,她的客廳真不錯呢。其中一間和戈達德太太的客廳一樣大。她有一個跟了她二十五年的使女。他們養了八頭奶牛,兩頭是奧爾德尼乳牛,一頭是威爾斯小母牛,那的確是一頭非常漂亮的威爾斯小母牛呢。馬丁太太說她很喜歡那頭小母牛。他們的花園裡有一座涼亭,可漂亮了,到了明年,他們一家人會去那裡喝茶。涼亭漂亮極了,非常大,容得下十二個人呢」。
愛瑪聽得有趣,一時間沒有考慮更多。但隨著她對馬丁一家有了更深的了解,便不禁產生了一些顧慮。她一開始誤會了,以為馬丁一家總共四口人,包括母親、女兒、兒子和兒媳。但是,哈麗特經常提到的馬丁先生顯然是個單身漢,而哈麗特一提起他,就稱讚他秉性純良。哈麗特沒有提到小馬丁太太,也就是說馬丁先生尚未婚配。這家人如此好客,又對哈麗特這麼周到,愛瑪真擔心自己這位可憐的小朋友有危險,要是沒人好好提攜她,那她可要永遠沉淪下去了。
有了這樣一個引人警惕的情況,愛瑪面對的問題在數量和意義兩方面都增加了。於是,她特意引導哈麗特多談一談馬丁先生,哈麗特顯然也樂得如此。哈麗特很樂意說起他們曾一起在月光下散步,傍晚一起愉快地玩遊戲,還誇獎他脾氣好,是個熱心腸。「有一天,就因為我說很喜歡吃核桃,他就走了三英里路去為我摘了核桃,在別的事情上,他也總是樂於助人的。一天晚上,他專門把牧羊人的兒子帶到客廳里,讓他給我唱歌。我非常喜歡唱歌,他自己也能唱一點兒。我相信他很聰明,什麼都懂。他養了一群羊,我住在他們家的時候,他的羊毛賣的價錢比郡里的其他人都高。我相信,每個人都對他讚不絕口。他的母親和姐妹們都很喜歡他。有一天,馬丁太太對我說……」哈麗特說到這裡,臉突然紅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兒子。因此,她確信他結婚之後一定是個好丈夫。這倒不是說她盼著他結婚。她一點兒也不著急。」
「幹得好,馬丁太太!」愛瑪心想,「你真有一套。」
到了哈麗特離開的時候,馬丁太太非常好心,送給戈達德太太一隻漂亮的鵝,那可是戈達德太太見過的最好的鵝了。一個禮拜天,戈達德太太把鵝殺了,請納克小姐、普林斯小姐和理察森小姐三位老師來家裡用餐。
「我想,馬丁先生除了專於他自己的營生外,並不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他不看書吧?」
「啊,是的!也不是——我也說不清——不過我相信他看過很多書,不過不是你喜歡的那種書。他看《農業報告》,還看一些其他的書,那些書就放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他都是自己一個人讀。但有時候,到了晚上,在我們玩牌之前,他會大聲朗讀《優雅摘要》,非常有意思呢。我知道他看過《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他從來沒有讀過《森林傳奇》和《修道院裡的孩子們》,要不是我提到這類書,他都沒有聽說過,但他決定儘快找來看看。」
下一個問題是:
「馬丁先生長得怎麼樣?」
「啊!他談不上英俊,不是那種俊朗的男人。起初我認為他樣貌平平,可是現在我又不覺得他難看了。你知道的,時間一長,看著看著,就會覺得一個人順眼了。但你從沒見過他嗎?他偶爾也來海伯里的,他每個禮拜去金斯敦的路上肯定經過這裡,他經常從你身邊過的。」
「也許吧,我也許見過他五十次了,卻不知道他叫什麼。一個年輕的農民,無論是騎馬還是步行,都不可能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感覺我絕不可能與自耕農這個階層的人有任何瓜葛。如果是低一兩個階層的人,打扮得體體面面,說不定會讓我感興趣,我或許還希望能在某些方面幫助他們。但是,農民並不需要我的幫助。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不需要我的關注,而在其他方面,他們又不值得我關注。」
「這是當然。啊,是的,你根本不可能注意他。不過他確實認識你,我指的是眼熟。」
「我毫不懷疑他是個很值得尊敬的年輕人。我覺得他的確是,那麼,我就祝他一切順利吧。你覺得他多大了?」
「去年六月八日他二十四歲,而我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三日,只差兩個禮拜零一天,感覺怪怪的。」
「才二十四歲啊。那他還太年輕,暫時成不了家,他母親不著急是完全正確的。他們似乎過得很舒心,如果她費了一番周折給他娶媳婦,那八成要後悔。六年以後,要是他能遇到一位善良的年輕姑娘,跟他來自同一個階層,還有一點兒積蓄,那可太妙了。」
「六年後!親愛的伍德豪斯小姐,那時他應該有三十歲了。」
「男人如果不是生來就有財產繼承,那大多要到這個年齡,才能娶妻。我想馬丁先生的財富全靠他自己去掙,手頭是不可能寬裕的。我敢說,在他父親死後,無論他能繼承多少錢,無論家裡的財產有多少是他的,都用來還債和買牲畜了。憑著勤奮和運氣,他以後可能富裕一些,但他現在幾乎不可能有任何積蓄。」
「的確如此。但他們生活得非常舒適。他們就缺個男僕,此外該有的都有了。馬丁太太說明年要雇一個男僕。」
「哈麗特,不管他什麼時候結婚,我都不希望你自尋麻煩。我的意思是說,最好不要跟他的妻子打交道。他的姐妹受過良好的教育,你和她們來往自然無所謂,可是,他要娶的人也許並不適合你去結交。你出身不幸,在結交朋友的時候就要特別小心。毫無疑問,你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兒,你必須盡最大努力來證明你確實出身高貴,否則會有許多人以貶低你為樂。」
「是的,我想確實如此。不過,伍德豪斯小姐,我到哈特菲爾德來,你又對我那麼好,我才不怕別人對我怎麼樣呢。」
「哈麗特,你很清楚有權有勢的人有多大的影響力。不過,我要幫你在上流社會裡牢牢地站穩腳跟,不必依靠哈特菲爾德和伍德豪斯小姐。我希望你建立長久優越的社會關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最好儘量少交些不入流的朋友。所以呢,依我說,等到馬丁先生結婚的時候,你要是還在這個郡,我希望你不要與他的姐妹往來密切,不要與他的妻子成為朋友,畢竟他妻子可能是農民的女兒,沒有受過教育。」
「可以肯定。是的。倒不是說我認為馬丁先生找不到受過教育、很有教養的妻子。不過,我並不想反對你的意見,而且我相信我也不願意認識他的太太。我將一直敬重兩位馬丁小姐,尤其是伊莉莎白。不再與她們來往,我會很遺憾,因為她們和我一樣受過良好的教育。不過,他若真娶了一個無知粗俗的女人,要是有可能,我當然最好還是不要和她交往。」
愛瑪一邊聽哈麗特說,一邊留意她的情緒變化,並沒有看到使人擔憂的愛情的跡象。那個年輕人是第一個愛慕者,但她相信哈麗特無意於他。愛瑪若是出於對哈麗特的友誼而做出任何安排,哈麗特做起來沒什麼難處,也就不會加以反對了。
就在第二天,愛瑪和哈麗特走在唐維爾路上,居然遇到了馬丁先生。他在街上步行,非常恭敬地看了看愛瑪,然後帶著發自內心的滿足,望著她的同伴哈麗特。愛瑪抓住這個機會仔細觀察了一番。趁那兩個人聊天的當口,愛瑪向前走了幾碼,很快就用她那敏銳的眼光把羅伯特·馬丁先生好好打量了個遍。他的外貌很整潔,看上去是個聰明的年輕人,但除此之外,他就沒有別的優點了。要是把他和紳士們相比較,她估摸他在哈麗特心裡的好印象一定會全部消失。哈麗特並非不明白什麼是禮貌氣度,她曾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愛瑪的父親是那麼彬彬有禮,感覺既欽佩又驚奇。而馬丁先生似乎不知道何謂氣度和禮儀。
知道不該讓伍德豪斯小姐一直等,他們只聊了幾分鐘,然後,哈麗特微笑著向她跑過來,看樣子有些激動,而伍德豪斯小姐希望她能很快鎮定下來。
「真想不到會遇見他!太奇怪了!他說他沒有從蘭德爾斯繞道,而是走了這裡,真是太巧了。他沒想到我們會走這條路,他覺得我們大多數時候是朝蘭德爾斯走。他還沒有買到《森林傳奇》,他上次在金斯敦時太忙了,完全忘了這回事兒,不過他明天還要去那裡。真奇怪,我們竟然會遇到!伍德豪斯小姐,他和你想的一樣嗎?你對他印象如何?是不是覺得他長得很普通?」
「他是很普通,這一點毫無疑問,他的確是相貌平平。但是,與完全沒有教養相比,長相就不算什麼了。我不應該有太高的期望,我也沒有太高的期望,但我想不到他竟然這麼粗笨,連一點兒風度也沒有。坦白說,我原以為他怎麼也有一點兒文雅的。」
「確實如此。」哈麗特有些窘迫地說,「他確實沒有真正紳士的溫文爾雅。」
「哈麗特,我想自從你認識我們以後,也見過一些非常高雅的紳士了,所以,你一定也對馬丁先生的不足深感震驚吧。在哈特菲爾德,有很多受過良好教育、有教養的男士。要是你見過這些人之後,仍然不覺得馬丁先生是個很粗俗的人,也不好奇自己以前為什麼認為他很好,我可真要奇怪了。你現在還沒有感覺到嗎?你不驚訝嗎?我相信你一定很吃驚,畢竟他的樣子是那麼笨拙,語氣也很唐突,還有他的聲音,太難聽了,我站在這裡都能聽到他粗聲粗氣的。」
「他自然不如奈特利先生,他不像奈特利先生那樣風采卓然,走路的姿勢也不好。他們兩個之間的差距我看得很清楚,奈特利先生真是個翩翩君子啊!」
「奈特利先生的確氣度不凡,把馬丁先生和他做比較是不公平的。像奈特利先生這樣儒雅的紳士,一百個人里也挑不出一個來。但你最近見過的紳士可並不止他一個。你覺得韋斯頓先生和埃爾頓先生怎麼樣?把馬丁先生和他們兩個比較一下。比一比他們的舉止,看看他們走路、說話和沉默時的樣子,你肯定能發現他們之間的區別。」
「啊,是的,區別真的很大。但韋斯頓先生年紀大了,肯定有四五十歲了。」
「就因為這樣,他的良好舉止才顯得更有價值。哈麗特,一個人年紀越大,舉止就越不可以粗俗,這非常重要。吵鬧、粗魯或笨拙這樣的行為,會隨著年紀的增加而變得越發刺眼和惹人厭。年輕時還過得去的東西,到了老年就討厭了。馬丁先生現在又笨拙又唐突,那他到了韋斯頓先生這個年紀,會成為什麼樣呢?」
「這很難說。」哈麗特十分嚴肅地說。
「不過猜也猜得到。他將成為一個粗俗的農民,對外表絲毫不在意,滿腦子只會算計賺了多少,損失了多少。」
「會嗎?那可太糟糕了。」
「他都忘了去打聽你推薦的那本書,由此可見,他只是一門心思幹活了。他一心只想著市場上的事,無暇思考其他,一個努力賺錢的人這麼做,倒也正常。他為什麼要看書呢?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發達,變得非常富有。他不識字,又粗俗,都與我們無關。」
「真奇怪,他居然不記得去買書。」哈麗特回答道。她說話的語氣透著不快,愛瑪覺得最好就此打住,便有好一會兒沒再吭聲。然後,她說:
「也許在某一方面,埃爾頓先生的舉止要好過奈特利先生或韋斯頓先生。他更彬彬有禮,把他作為典型,或許更合理。韋斯頓先生坦率、敏捷,是個直脾氣,大家都喜歡他這一點,他的脾氣非常好,不過這是別人學不來的。奈特利先生直率、果斷,還有一種很威嚴的氣勢,不過這種氣勢很適合他,他的身材、容貌和生活環境似乎允許他有這種威儀。不過,要是有哪個年輕人想學他的樣子,那肯定叫人受不了。相反,我認為一個年輕人最好以埃爾頓先生為榜樣。埃爾頓先生脾氣好、開朗,喜歡幫助別人,還很文雅。我覺得他最近變得特別溫柔了,哈麗特,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表現溫柔,來討我們兩人的歡心,可是我覺得,他的態度比以前更溫和了。如果他確實有意,那一定是為了取悅你。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他對你的評價了嗎?」
然後,愛瑪重複了一遍她從埃爾頓先生嘴裡套出來的對哈麗特的熱烈讚揚,這些話現在說來正合適。哈麗特臉紅了,微微一笑,還說她一直認為埃爾頓先生很討人喜歡。
愛瑪正是相中了埃爾頓先生,希望借他把那位年輕的農夫從哈麗特的腦子裡趕出去,她認為這兩個人登對得很。只是這一對太合適,太理所當然,太有可能配成佳偶,她撮合起來也不會有太大的功勞。她擔心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也都預料到了。然而,就在哈麗特來到哈特菲爾德的第一個晚上,她就盤算好了這個計劃,這麼說來,誰也不可能比她更早。她考慮得越久,就越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埃爾頓先生再合適不過了,他本人文質彬彬,沒有下層社會的親戚,與此同時,他的家人也不會對哈麗特可疑的出身持有異議。他能為哈麗特提供一個溫馨的家,愛瑪估計他有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雖然海伯里的牧師住宅不大,但大家都知道他有一筆足以自給自足的財產。愛瑪對他評價很高,認為他脾氣好,心地善良,是個值得尊敬的年輕人,有足夠的社會經驗,對這個世界很了解。
愛瑪很滿意埃爾頓先生認為哈麗特是個標緻的姑娘,她相信,既然他們兩個常在哈特菲爾德見面,就足以讓哈麗特在他心裡紮根了。至於哈麗特,毫無疑問,能得到埃爾頓先生的青睞,一定會對她產生很大的影響。他確實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女士們只要不挑剔,都會鍾情於他。大家都認為他長相英俊,對他的品格也是讚賞有加,不過愛瑪除外,她覺得埃爾頓先生還是欠缺了幾分儒雅,然而,一個姑娘只是因為羅伯特·馬丁騎馬去郊外為她找核桃就很滿足,那埃爾頓先生的傾慕也一定可以征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