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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39:21 作者: 簡·奧斯汀

  愛瑪·伍德豪斯長得十分標緻。她天資聰穎,家境優渥,生性樂觀,人世間的美好似乎全都降臨在了她身上。她在世上生活了將近二十一年,很少遇到難過和煩心的事。她是家裡的小女兒,和姐姐兩人深得慈父的寵愛。姐姐嫁人後,愛瑪早早就成了家裡的女主人。愛瑪的母親過世有些年頭了,她的愛撫只給愛瑪留下了模糊的印象。而一位優秀的家庭教師代替了母親的位置,她對愛瑪的好,不亞於一位母親對女兒的疼愛。

  

  泰勒小姐在伍德豪斯家一待就是十六年,她是家庭教師,更是這一家人的朋友。她非常喜歡兩個女孩,尤其看重愛瑪。她們就像一對親密的姐妹。泰勒小姐性格溫和,哪怕是在做家庭教師的時候,也很少管這管那,如今,師長的光環早已不在,她們像朋友一樣生活在一起,互相關心。愛瑪想做什麼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雖然她非常尊重泰勒小姐的意見,但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拿主意。

  對愛瑪而言,真正的麻煩在於她太任性,太容易高估自己。這些缺點讓她少了許多樂趣,只是她尚未覺察到這種危險,也就沒有視之為不幸。

  但叫人難受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泰勒小姐嫁人了。不過這算不上什麼傷心事,發生的方式也並不叫人生厭。沒有了泰勒小姐,愛瑪第一次體會到了悲傷的感覺。這位好朋友舉行婚禮的那天,愛瑪悲傷地坐在那裡思索未來,這對她而言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婚禮結束後,一對新人離開了,飯桌上只剩下她和父親,長夜漫漫,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來活躍氣氛。父親像往常一樣,吃過飯便去睡了,愛瑪只能獨自坐著,悵然若失。

  她的朋友肯定會有一樁幸福美滿的婚姻。韋斯頓先生人品出眾,身家豐厚,在年齡與舉止方面更是堪稱良配。愛瑪對泰勒小姐這位好友向來大方無私,一直盼望這對璧人結為夫婦,還曾盡力撮合,想到這裡,她不禁感到寬慰,但對她來說,這是一個糟糕的早晨。她每時每刻都念著泰勒小姐。回首往事,泰勒小姐是那麼善良,她們十六年的感情躍入她的腦海。泰勒小姐從她五歲起就成了她的老師,教導她,陪她玩樂。在她健健康康的時候,泰勒小姐竭盡全力陪伴她,逗她開心;她每次生病,泰勒小姐便看護她。她對泰勒小姐充滿感激。姐姐伊莎貝拉嫁人後就剩下她們兩個,七年來,她們平等相處,彼此毫無保留,如今回想起來,更是倍感親切,心中充滿溫馨。泰勒小姐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朋友和同伴,她聰明,見多識廣,性格是那麼溫和,人又是那麼能幹。她了解這個家裡的一切,願意關注家裡的各種事務,對愛瑪更是上心。她關心愛瑪是否快樂,支持她的每個計劃。泰勒小姐真心對待愛瑪,愛瑪也和泰勒小姐無話不談。

  愛瑪要如何忍受這種變化?沒錯,她的朋友就住在半英里之外。但愛瑪明白,離她們只有半英里遠的韋斯頓太太和住在她家裡的泰勒小姐是截然不同的。愛瑪天生麗質,家裡也很富裕,有很優越的條件,現在卻極有可能飽受孤獨之苦。她深愛著父親,但他終究無法與她做伴。無論是理性的交談,還是玩笑的話語,她和父親總是聊不到一塊兒。

  伍德豪斯先生結婚的時候就年紀不小了,再加上他的身體狀況和習慣,父女之間因年齡差異而造成的溝通難的問題更加明顯。伍德豪斯先生從小到大體弱多病,不光很少活動身體,還不常轉動腦筋,如此一來,他看起來非常顯老。他這個人心地善良,待人更是和藹可親,不管他到哪裡,都深受大家的喜愛,只是任何時候都沒人稱讚他的才能。

  姐姐伊莎貝拉嫁人後並沒有搬到很遠的地方,只是住在十六英里外的倫敦,可惜愛瑪不能每天都見到她。要熬過十月和十一月那麼多漫長的夜晚,伊莎貝拉和丈夫才會帶著他們年幼的孩子,回哈特菲爾德過聖誕,到時候家裡人多了,愛瑪也可以再次享受與別人交往的樂趣。

  海伯里村很大,人口稠密,說它是個鎮子也不為過。哈特菲爾德莊園有自己的名字,莊園裡鋪著草坪,栽種著灌木林,但依然是海伯里村的一部分。在這個地方,沒有哪個人的家世比得上愛瑪。伍德豪斯是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所有人都尊重他們。愛瑪有很多熟人,畢竟她父親對任何人都以禮相待,只是沒有哪個人能代替泰勒小姐,哪怕只是對著別人半天,愛瑪也難以忍受。生活中出現這樣的變化,實在叫人難過,愛瑪成日唉聲嘆氣的,老是盼著一些不可能的事成真,等到父親睡醒了,她才不得不打起精神。伍德豪斯先生情緒不好,需要有人陪。他是個神經質的人,容易消沉,凡是相處習慣的人,他都喜歡,一和他們分開,他就不開心,他厭惡任何形式的改變。而婚姻會帶來各種變化,總是令他不快。他一點兒也不贊成大女兒的婚事,每次提起她,總是帶著幾分同情,雖然女兒和女婿感情很好。現在,他又不得不接受泰勒小姐的離開。他這個人有一點兒自私,向來不覺得別人會有與自己不同的感受,他願意相信泰勒小姐這樁婚事不僅對他們不是好事,對她自己也是麻煩,照他看來,要是泰勒小姐一輩子待在哈特菲爾德,必然會幸福得多。愛瑪儘可能保持微笑,快樂地談天說地,免得父親老是胡思亂想,可茶點送上來的時候,就沒什麼能阻止他把吃飯時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了。

  「可憐的泰勒小姐!真希望她能回來這裡。韋斯頓先生竟然喜歡她,真是太遺憾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父親。你知道我不會同意你的說法。韋斯頓先生是一個優秀的男人,為人幽默,又很討人喜歡,他完全配得上一位賢妻。泰勒小姐應該有個自己的家了,你肯定不願意她一輩子跟我們住在一起,忍受我這怪裡怪氣的脾氣吧。」

  「她自己的家!但她有自己的家,又有什麼好處?這兒可比她家大上三倍,再說,親愛的,你的脾氣從來就不古怪。」

  「我們應該常去看他們,他們也該常來這裡串門!這樣我們就可以時常見面了!我們一定得儘快著手準備了,要快點兒去看望那對新婚夫婦。」

  「親愛的,我怎麼走得了那麼遠?蘭德爾斯太遠了。我連一半路程都走不了。」

  「不是的,父親,沒人要你步行過去。我們當然是坐馬車。」

  「馬車!可是,就這麼一小段路,詹姆斯一準兒不樂意套車。況且到了之後,又該把可憐的馬兒拴在哪裡?」

  「就拴在韋斯頓先生的馬廄里呀,父親。要知道,我們早就商量好怎麼解決這些問題了。昨晚我們和韋斯頓先生談過了。至於詹姆斯,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樂得去蘭德爾斯,他的女兒就在那兒當女僕。我倒是懷疑他不肯送我們去別的地方。這事還是你促成的,父親。你給漢娜找了個好差事。要不是你的舉薦,可沒人會想起她,詹姆斯不知多感激你呢!」

  「我很高興推薦她。這事辦得不錯,我可不希望可憐的詹姆斯以為自己受到了怠慢。我相信她會是個很好的僕人。那姑娘懂禮貌,談吐又文雅,我對她很有好感。每次見到她,她總是彬彬有禮地問候我,態度很好。你讓她到家裡來做針線活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總是把門鎖朝正確的方向轉動,從不砰砰地大聲關門。我很肯定她當用人會很優秀。可憐的泰勒小姐,有個人陪著她,讓她可以經常見到,也算是很大的安慰了。你知道的,只要詹姆斯去看他女兒,泰勒小姐就能聽到我們的消息。詹姆斯可以把我們的近況說給她聽。」

  愛瑪想盡一切辦法把這個愉快的話題維持下去,她想陪父親下雙陸棋,盼著父親能熬過這個晚上,這樣一來,她只要忍受自己的苦惱即可。不過才剛擺好棋桌,就來了一位客人,棋也不必下了。

  奈特利先生是個聰明人,三十七八歲,他不光是伍德豪斯家的老朋友,和他們關係很親近,還是伊莎貝拉的丈夫的哥哥,伍德豪斯家的姻親。他住在離海伯里大約一英里的地方,常到伍德豪斯家做客,總是頗受歡迎。這一次,他是直接從他們在倫敦的共同的親戚那裡來的,因此受到了比平時更熱烈的歡迎。他這回出門數日,今天很晚才回來,吃過晚飯後他就來到哈特菲爾德,告知愛瑪父女,住在布倫瑞克廣場的小兩口一切安好。這會兒氣氛愉快,伍德豪斯先生開心了好一陣子。奈特利先生性格開朗,這對伍德豪斯先生總是有好處的。伍德豪斯先生打聽了許多關於「可憐的伊莎貝拉」和孩子們的情況,都得到了非常滿意的回答。聊完之後,伍德豪斯先生感激地說:

  「奈特利先生,你真是個大好人,這麼晚了還來看我們。恐怕夜路不好走吧。」

  「沒有的事,先生。今晚的月色很美,天也很暖和,你家的爐火太旺了,我得躲遠點兒。」

  「但路上一定很潮濕,到處都是爛泥。但願你沒有著涼。」

  「爛泥,先生!看看我的鞋子,連個泥點兒也沒有。」

  「好吧!太不可思議了,這裡的雨可下得不小。我們吃早飯那陣子,雨下得很大呢,足足下了半個鐘頭。我本來還希望他們能把婚禮推遲。」

  「順便說一句,我還沒有向你們道喜。我知道你們一定高興極了,就沒急著向你們道賀。但我希望一切都進行得順順噹噹。你們表現得怎麼樣?誰掉的眼淚最多?」

  「啊!可憐的泰勒小姐!這件事太遺憾了。」

  「可憐的伍德豪斯先生和小姐,請恕我直言,我實在說不出『可憐的泰勒小姐』這種話。我非常尊重你和愛瑪,但是,說到該依賴別人還是該獨立這個問題,無論如何,讓一個人高興,總比哄兩個人開心要容易些。」

  「特別是其中一個又愛空想,又難纏!」愛瑪開玩笑道,「我知道,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要是我父親不在場,你肯定把這話說出來了。」

  「我相信你說得很對,親愛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伍德豪斯先生嘆了口氣說,「恐怕我有時的確有點兒愛幻想,還很麻煩。」

  「我最親愛的父親!你不會以為我或奈特利先生指的是你吧。不要胡思亂想了!不是的!我說的是我自己。奈特利先生喜歡挑我的毛病……我開玩笑呢,說個笑話而已。我們一向都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

  事實上,沒有幾個人能看出愛瑪·伍德豪斯的缺點,奈特利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而會當面向她指出這些缺點的,唯有他一個。愛瑪不太喜歡被人挑錯,也清楚她父親更不喜歡,因此不希望讓父親發現在別人眼裡,她並非完美無缺。

  「愛瑪知道我從不奉承她。」奈特利先生說,「不過我無意批評任何人。泰勒小姐過去要侍候兩個人,現在只取悅一個人即可,這對她有好處。」

  「對了,你說想聽聽婚禮的事。」愛瑪岔開話題道,「我很樂意給你講講,我們大家表現得好極了,每個人都很守時,打扮得體體面面的。沒有人掉眼淚,也沒人悶悶不樂。我們都很清楚,我們相距不過半英里,當然可以每天見面。」

  「親愛的愛瑪默默忍受著一切。」她父親說,「可是,奈特利先生,失去了可憐的泰勒小姐,她傷心極了,我相信她一定比她以為的更想念她。」

  愛瑪別開臉,想笑笑,她的眼淚卻涌了上來。

  「愛瑪不可能不思念這麼一個好夥伴的。」奈特利先生說,「要是我們真覺得她不想泰勒小姐,先生,那我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愛她了。可是她很清楚,這門婚事對泰勒小姐有多大的好處。她知道,泰勒小姐到了這個年紀,有了自己的家,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有人能讓她過上舒心穩定的日子,對她來說是多麼重要,所以,愛瑪不會允許自己難過,她只會開心。見到泰勒小姐有了這麼好的歸宿,她所有的朋友一定都替她高興。」

  「你忘了有件事很值得我高興,而且是相當高興。」愛瑪說,「這門親事是我一手促成的。你知道,四年前,是我撮合了他們兩個。太多人說韋斯頓先生不會再娶了,可我還是當了他們兩個的媒人,事實說明我是對的,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安慰了。」

  奈特利先生朝她搖了搖頭。她父親溫柔地回答:「啊!親愛的,但願你以後不要再做媒,也不要說什麼預言了,不管你說什麼,最後總是會實現的。請你不要再撮合別人了。」

  「父親,我答應你不給我自己做媒,但撮合別人這事,我非做不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莫過於此了!我這次做媒多成功啊!每個人都斷定韋斯頓先生不會再婚了。韋斯頓先生一個人生活了那麼久,就算沒有妻子,他也過得挺自在,不是忙著在倫敦做生意,就是和這裡的朋友們在一起,無論走到哪裡,他總是討人喜歡,他還那麼開朗。韋斯頓先生要是不樂意,一年裡連一個晚上也不會獨自度過。啊,不!韋斯頓先生肯定不會再娶了。有些人甚至說,他在妻子臨終時向她許諾不會續弦,還有人說他兒子和他兒子的舅舅不讓他再娶別人。在這件事上,人們說什麼的都有,我可一點兒也不相信他們那些廢話。大約在四年前吧,有一天我和泰勒小姐在百老匯大街上碰見了他,當時下著毛毛雨,他很有紳士風度,專門跑去法默·米切爾家裡給我們借了兩把傘,這讓我當時便下定了決心。從那時起,我就計劃撮合他們兩個。親愛的父親,既然這一次我成功了,你可不能要求我不再為別人做媒。」

  「我不明白你所說的『成功』是什麼意思。」奈特利先生道,「只有努力了才能成功。如果你在過去的四年裡一直在努力促成這樁婚姻,也算恰當而巧妙地利用了你的時間。對一位年輕的小姐來說,這麼做還是很有意義的!但是,照我看,你所說的做媒是這樣的:有一天你無所事事,便動了這樣的念頭,你對自己說,『我覺得韋斯頓先生娶泰勒小姐,對她來說是件大好事』,後來,你時不時又對自己這麼說。如果真是這樣,你有什麼資格談成功?你有什麼功勞?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你只是僥倖蒙對了而已,你只能這麼說。」

  「你從來沒有體會過僥倖猜中的快樂和勝利感嗎?那我太同情你了。虧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呢,毫無疑問,僥倖蒙對絕不僅僅是運氣。總還是需要一些天賦的。至於你不同意我用『成功』這個詞,我怎麼不知道自己沒資格用這兩個字呢。你說了兩種可能,但我認為還有第三種可能,我既不是什麼功勞都沒有,也不是所有功勞都是我的,而是在這二者之間。要不是我鼓勵韋斯頓先生到這裡做客,要不是我給他許多小小的激勵,要不是我解決了許多小問題,他們兩個或許根本成不了。我想以你對哈特菲爾德的了解,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韋斯頓是個心胸坦蕩的男人,泰勒小姐是個明白事理、質樸的女人,他們完全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你非要插上一腳,不光可能對他們沒好處,也許還會給你自己惹來麻煩。」

  「只要能對別人好,愛瑪就從來不為自己考慮。」伍德豪斯先生插口道,對於另外兩個人的對話,他只是一知半解,「不過,親愛的,請你不要再做媒了吧,簡直就是胡鬧,把好端端的一家人都拆散了。」

  「父親,我還要再做一次媒,就一次,是為了埃爾頓先生。可憐的埃爾頓先生!你也很欣賞埃爾頓先生的,父親。我一定得為他物色一位妻子。在海伯里,就沒有哪個女人配得上他。他都在這裡住了一年了,他把家裡布置得那麼溫馨舒適,要是他繼續單身,可真就太可惜了。今天,他將一對新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我看得出他似乎有所觸動,好像盼著自己也能覓得良緣!我覺得埃爾頓先生是個大好人,我想幫他,就只能從這方面入手了。」

  「埃爾頓先生這個年輕人英俊帥氣,當然為人也很好,我很尊敬他。不過,親愛的,如果你想對他表示關心的話,就請他改天來家裡吃飯吧。這個法子好多了。想必奈特利先生一定樂意見見他。」

  「非常樂意,先生,任何時候都可以。」奈特利先生笑著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這麼做的確好多了。邀請他來用餐吧,愛瑪,招待他吃最好的魚肉,最好的雞肉,但是選妻子這事,還是留給他自己吧。毫無疑問,一個二十六七歲的男人,會照顧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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