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信
2024-10-10 20:38:1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外面的碼頭上烈日炎炎。摩托車、卡車、公交車、私家車和計程車疾馳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每個司機都在摁喇叭;黃包車在擁擠的人群中靈活穿行,氣喘吁吁的車夫互相吆喝著;扛著大包的苦力斜著身子一路小跑,嚷嚷著叫行人讓道;小商販走街串巷,高聲叫賣各種雜貨。新加坡是個各種人的會聚之地,什麼膚色的人都有,泰米爾人、華人、馬來人,還有亞美尼亞人、猶太人和孟加拉人,他們扯著嗓門互相喊叫,一片嘈雜。不過在瑞普里、喬伊斯和內勒聯合律師事務所里,空氣涼爽宜人。從塵土飛揚、陽光刺眼的街上走進這裡,頓時感到屋裡光線暗淡,離開了大街上無休無止的喧鬧聲,這裡顯得安靜舒心。喬伊斯先生坐在他自己辦公室里的書桌前,一台電風扇直對著他吹。他仰靠在椅背上,雙肘撐在椅子扶手上,兩手張開,十指的指尖輕鬆地搭在一起。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一個長長書架上豎立著的一卷卷已經翻爛了的《判例卷宗》上。一個小櫥柜上擺放著一些方鐵皮盒,每一個盒子上工整地寫著不同委託人的姓名。
有人輕輕敲了一下門。
「請進。」
一個身穿乾淨白色帆布背帶褲的華人文書開了門。
「克羅斯比先生來了,先生。」
這位華人文書的英語說得很流暢,每個音都發得很準,喬伊斯先生經常驚嘆他的詞彙量之大。他叫王志誠,是個廣東人,在格雷律師學院學了法律,眼下在這家律師事務所實習,準備一兩年後自己開業。他工作勤奮,態度謙恭,性格無可挑剔。
「請他進來。」喬伊斯先生說。
喬伊斯起身跟來客握手,然後請他坐下。他站起來時背對著光,臉還在陰影中。喬伊斯生性沉默寡言,此刻他打量著羅伯特·克羅斯比,足足有一分鐘一句話也沒說。克羅斯比身材高大,超過六英尺高,肩膀寬闊,滿身肌肉。他是個橡膠園主,每天要辛苦地在橡膠園裡走來走去,勞作一天後喜歡打打網球放鬆一下。他皮膚曬得黝黑,雙手汗毛濃密,腳上穿著笨重的大靴子,手腳都很大。喬伊斯先生不由得心想,他這巨大的拳頭掄出去,還不一拳就把那個弱小的泰米爾人打死了嗎?可是他那雙藍眼睛裡沒有一絲凶光;他的眼神坦誠溫和。他的臉很大,五官也沒有什麼特點,不過看上去還是坦蕩而真誠的,只是此刻這張臉上愁眉不展,顯得疲憊而憔悴。
「你看上去好像這兩天沒怎麼睡覺啊。」喬伊斯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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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沒睡。」
這時,喬伊斯先生留意到了克羅斯比摘下後放在桌上的那頂寬大的雙檐舊氈帽,然後目光漸漸移到他穿的卡其布短褲上,短褲下露出一雙長滿紅色汗毛的粗腿。他上身穿網球衫,領口開著,沒有系領帶,外面套著一件髒乎乎的卡其布夾克,袖口卷了起來。他看上去好像是剛從橡膠樹林裡一路跋涉而來。喬伊斯先生微微皺了下眉頭。
「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知道嗎?你必須頭腦冷靜。」
「哦,我沒事。」
「今天見到你妻子了嗎?」
「還沒有,我下午見她。我說啊,他們把她抓起來幹嗎?」
「我想他們只能這麼做。」喬伊斯先生用平平淡淡的語氣柔聲答道。
「我以為他們會准許她保釋的。」
「指控很嚴重的。」
「胡扯!哪個有尊嚴的女人遇到這種事都會這麼做的,只是十個女人中有九個沒這膽量罷了。萊絲麗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連只蒼蠅都不忍心傷害。我可告訴你,老兄,我跟她結婚十二年了,我還不了解她嗎?老天,要是那傢伙落到我的手裡,我準會把他的脖子擰斷。我會當場弄死他,一秒鐘都不會猶豫。換作你也會這麼做的。」
「兄弟,大家都站在你這一邊。沒有一個人為哈蒙德說一句好話。我們會把你妻子弄出來的。我相信,無論陪審團還是法官都會在出庭前就決定判她無罪的。」
「這整個兒就是一出荒唐的鬧劇,」克羅斯比怒氣沖沖地說,「本來就不該抓她,叫這麼個弱女子去受這些苦,臨了還要再去承受審判的折磨,這也太可怕了。我來新加坡後認識的每一個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對我說萊絲麗絕對是無辜的。我認為把她關在牢房裡幾個星期太沒有道理了。」
「法律就是法律。畢竟她承認是她殺了那人。的確是一件可怕的事,我對你和她的遭遇深表遺憾。」
「我沒什麼。」克羅斯比打斷他的話頭。
「可事實擺在那裡,發生了謀殺案,而在一個文明社會,審判是不可避免的。」
「除掉一個無惡不作的歹徒也算是謀殺嗎?她擊斃這個惡棍,就像打死了一條瘋狗。」
喬伊斯先生靠在椅背上,再一次將雙手的指尖搭在一起,像是搭起了一個屋頂架。他沉默了一會兒。
「作為辯護律師,」他終於開口了,語氣平平淡淡,一雙棕色眼睛冷靜地直視他的委託人,「有一個細節讓我略感不安,如果我不直言相告,就會有違職責。如果你妻子只對哈蒙德開了一槍,這個案子就絕對不會這麼棘手。不幸的是,她連開了六槍。」
「她的解釋簡單明了。在那種情形下誰都會這麼做。」
「也許是的,」喬伊斯先生說,「當然,我也認為這個解釋很有道理。但是我們不能對事實視而不見。設身處地地思考總是好辦法,我不能否認,既然我要執行國家的法律,我就要針對這一點來提出質詢。」
「老兄,這麼做也太白痴了吧。」
喬伊斯先生目光犀利地瞟了羅伯特·克羅斯比一眼。他好看的嘴唇上掠過一絲笑容。克羅斯比是個好人,但算不上聰明。
「也許可以說這一點並不重要,」律師說,「可我認為這是值得一提的。你用不著等很久,案子了結後我建議你跟妻子出去玩玩,把這一切都忘掉。雖然宣判無罪幾乎是鐵定的,但這種案子的審判過程還是會讓人心力交瘁,你們倆都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克羅斯比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這一笑奇異地改變了他的容貌,竟會讓人忘記他的粗野,而只看到他心靈中的善良。
「我想我比萊絲麗更需要休息。她很堅強。老天,你可遇到了一個有膽量的女人啦。」
「是的,我很佩服她的自控力,」律師說,「我一點兒都沒想到她能這麼堅定。」
身為克羅斯比太太的辯護律師,他有責任在她被捕後多次約談她。雖然他做了各種努力儘量使她的處境不那麼艱難,但是有一個事實改變不了,那就是她被關押在獄中,即將面對謀殺罪指控的審判,如果她在出庭前就精神崩潰,也是完全可以想像的。可是她看上去沒有垮掉,竟能泰然承受這樣的折磨。她花很多時間讀書,儘可能鍛鍊身體,經管理部門同意,她可以編織枕套花邊,這一直是她打發漫長閒暇時間的消遣。喬伊斯先生見到她時,發現她身著式樣簡單的長裙,顯得素雅清新,非常得體;她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指甲精心修剪過。她的舉止沉著鎮定,她甚至會拿獄中生活的各種不便開幾句玩笑。談到這樁不幸的案子時她的語氣多少有些漫不經心,在喬伊斯先生看來,只是因為良好的教養才使她沒有以嘲弄的態度對這麼嚴重的遭遇不屑一顧。這讓他很驚訝,因為他根本沒想到她居然頗有幽默感。
喬伊斯先生跟她斷斷續續交往有些年頭了。她每次到新加坡總會跟他和他妻子一起吃頓飯,有一兩次她還跟他們夫婦一起在他們的海邊度假屋共度周末。他的妻子也曾跟她一起在他們的橡膠園裡住過半個月,並在那裡見到過傑弗里·哈蒙德幾次。這兩對夫婦算不上關係親密,但至少也是相處融洽的,所以在這樁慘案發生後,羅伯特·克羅斯比立刻趕到新加坡,懇請喬伊斯先生親自為他遭遇不幸的妻子擔任辯護律師。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萊絲麗講述的案情經過始終如一,連細枝末節都分毫不差。在悲劇發生幾個小時後,她便講得不慌不忙,直到現在仍鎮定自若。她講的案發經過前後連貫,語氣平穩緩和,只有在描述一兩處細節時,她才會略顯出一絲慌亂的神情,臉上微微泛起一道紅暈。誰都不會想到這樣的事情竟會發生在像她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她三十來歲,身體虛弱,個子不高不矮,與其說漂亮,倒不如說優雅。她極瘦,手腕和腳踝都很嬌小,她手上的皮膚很白,青筋突出,透過皮膚幾乎可以看見骨頭。她面無血色,臉色略微發黃,嘴唇蒼白,很難看出她眼睛的顏色。她有一頭濃密的淺褐色頭髮,微微有點兒自然卷;這樣的頭髮只要稍稍梳理一下就會很漂亮,但很難想像克羅斯比太太會在這種事情上花工夫。她生性嫻靜,落落大方,挺討人喜歡。她的神態舉止頗有魅力。如果說她不那麼合群,那是因為她生性靦腆。這也很好理解,橡膠園主的生活是孤單寂寞的,在她自己的家裡,跟她熟識的人交往時,她那安安靜靜的待人之道還是自有迷人之處的。喬伊斯太太在橡膠園住了半個月後告訴丈夫說,萊絲麗是個和藹可親的女主人。她要比人們想像的更有內涵。對她了解更多後,你還會驚訝地發現她博學多識,幽默風趣。
這樣一個女人怎麼可能犯下謀殺罪?
喬伊斯先生盡其所能對羅伯特·克羅斯比說了這麼一通寬慰的話,就把他打發走了,然後獨自在辦公室里翻閱起辯護狀。不過這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職業性動作,其實這個案子的所有細節他都已很熟悉。這個案子當時引起了轟動,從新加坡到檳榔嶼的整個馬來半島,在大大小小的俱樂部里,家家戶戶的餐桌上,大家都在議論這個話題。克羅斯比太太供述的事實非常簡單:她丈夫去新加坡出差了,她晚上獨自一人在家。很晚了,差一刻就九點了,她才吃飯。吃完飯後她坐在客廳里編織枕套花邊。客廳的門朝涼台敞開著,當時家裡沒有其他人,用人都回到院子後面的住處去休息了。她突然吃驚地聽到花園的砂石路上響起了一個人的腳步聲,是穿著靴子的腳步聲,這說明,來的人肯定是個白人,而不是本地土著。她沒有聽到汽車馬達聲,想不出這麼晚了會有誰來看她。來人登上平房的台階,穿過涼台,出現在客廳門前。一時間,她沒有認出來人是誰。她坐在一盞帶燈罩的檯燈旁邊,而那人背朝暗處站在門口。
「我可以進來嗎?」那人問。
她從聲音也聽不出是誰。
「你是誰?」她問。
她做編織時是戴上眼鏡的,這時她一邊說話一邊將眼鏡摘了下來。
「傑夫·哈蒙德。」
「當然可以。進來喝點什麼吧。」
她站起身熱情地跟他握手。見到此人她還是有些吃驚,雖說是鄰居,但是她和羅伯特最近都沒怎麼跟他來往,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見過他了。哈蒙德是離他們的橡膠園八英里外的一個橡膠園的經理。她很納悶他為什麼會這麼晚來拜訪他們。
「羅伯特不在家,」她說,「他有急事連夜去新加坡了。」
或許他覺得有必要對自己的來訪說出個理由:
「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我今晚感覺很孤單,所以過來看看你們過得怎樣。」
「你是怎麼過來的?我可沒聽到汽車聲。」
「我把車停在路邊了。我想你們可能已經睡了。」
他這樣說是很自然的。橡膠園主大都天一亮就要起床,他們要安排工人出工,所以一般吃過晚飯他們就會想要上床睡覺。第二天,也確實在距離克羅斯比家約四百米的地方找到了哈蒙德的汽車。
因為羅伯特不在家,客廳里沒有威士忌和蘇打水。萊絲麗估摸家裡的男僕可能已經睡著,所以沒有喊他去拿酒,而是自己去拿來了威士忌和蘇打水,來客自己調了一杯威士忌,然後抽起了菸斗。
傑夫·哈蒙德在這個殖民地有很多朋友,那年他快四十歲了,但是他剛到這裡的時候還是個小伙子。他是戰爭爆發後第一批志願入伍的士兵,在戰場上表現出色。兩年後,他因膝蓋受傷而不得不從部隊退役,不過他戴著傑出服務勳章和軍功十字勳章回到了馬來聯邦。他成了當地最出色的撞球選手。他曾經舞技出眾,網球也打得很好,現在已經不能再跳舞了,而且因膝蓋不靈活,網球技術也大不如前。但是他天生有人緣,沒有人不喜歡他。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有一雙迷人的藍眼睛,一頭烏黑的鬈髮。熟悉他的老江湖說他唯一的毛病就是貪戀女色,這次慘案發生後,他們紛紛搖頭,言之鑿鑿地說他們早就知道這個毛病遲早會讓他遭殃。
他開始跟萊絲麗聊起了當地發生的一些事,即將在新加坡舉行的賽馬會啦,橡膠價格啦,還說到最近有一隻老虎在附近出沒,他差點兒有機會把它殺死。萊絲麗急著要趕快編織好手頭在做的枕套花邊,想寄回國給她母親做生日禮物,所以又戴上了眼鏡,還把放著枕套的小桌拉到自己坐著的椅子邊。
「我希望你別戴這種大牛角框的眼鏡,」哈蒙德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美貌的女人要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平平常常。」
聽到他這樣說,萊絲麗很吃驚。哈蒙德從來沒用過這種語氣跟她說話。她想,不把它當回事就好了。
「我可從沒想過要以絕世美人自居,這你也知道的,如果你非要我有話直說,那我不得不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不在乎我在你眼裡美不美。」
「我覺得你太美了。」
「你可真會說話,」她以譏諷的口氣答道,「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只好說你腦子壞了。」
他撲哧一笑,從椅子裡站起身,坐到了她身邊的另一張椅子裡。
「你不能否認,你的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他說。
他做了個姿勢,仿佛要去抓住萊絲麗的一隻手。萊絲麗輕輕敲了他一下。
「別犯傻。坐在那兒別動,好好說話,不然我要送客了。」
他沒有動。
「你難道不知道我瘋狂地愛著你?」他說。
她依然沉著冷靜。
「我不知道。我壓根兒也不相信,即使是真的,我也不想讓你說出來。」
萊絲麗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他們認識七年了,他從來沒有特別關注過她。他剛從戰場回來時,兩人經常見面。有一次他病了,羅伯特還開車把他接到自己家裡。他在他們家住了兩個星期。由於興趣不同,他們之間只能說熟識而已,並沒有發展出友情。最近兩三年裡,他們夫婦很少見到他。後來,他偶爾也會過來打打網球,他們也會在某個橡膠園主舉辦的聚會上遇見他,但通常也是一個月都見不到他一回。
這時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萊絲麗猜想他來之前已經喝過酒。他的舉止有些反常,這讓她有些不安。看著他在那裡自斟自飲,她心裡很反感。
「我看你還是別再喝了吧。」她依舊好聲好氣地說。
他一口喝乾了杯里的酒,把酒杯放下。
「你以為我跟你說這些話是因為我喝醉了嗎?」他驀然問道。
「這不是明擺著嗎?」
「不,這不是事實。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只是憋在心裡沒說出來罷了。現在我不得不說出來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站起身來,小心地把枕頭套放到一邊。
「再見。」她說。
「我不走。」
她終於發火了。
「你這個蠢貨,難道你不知道,除了羅伯特,我從沒愛過任何人嗎?就算我不愛羅伯特,我也不可能看上你。」
「我才不管呢,羅伯特又不在家。」
「你再不馬上走人,我要叫用人來把你扔出去了。」
「他們聽不見的。」
這下她真的怒不可遏了。她抬腳想要走到涼台上去,在那兒喊叫起來用人肯定能聽見,可是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放開我。」她怒喝道。
「沒用的,我不會放開你。」
她張嘴大喊:「來人哪,來人哪!」可他趕緊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還沒等她醒過神來,他已經把她摟進懷裡,狂熱地親吻她了。她拼命掙脫他灼熱的嘴唇。
「不行,不行!」她大叫著,「放開我。不行!」
後來發生的事她記不清了。在此之前他說的話她都記得很準確,只是此後他說的話似乎使她感到十分驚恐。她記得他不停地向她求愛,聲嘶力竭地表達自己的激情。他一直死死抱住她,她動彈不得。這個男人身強力壯,她的胳膊被抵在身體兩側,她掙脫不了,而且感覺自己越來越體力不支。她擔心自己會暈過去,他口中熱熱的氣息噴到她的臉上,使她感到噁心難忍。他親吻著她的嘴唇、眼睛、臉頰、頭髮。他雙臂死死摟緊她,使她透不過氣來。他把她抱了起來,她兩腳離地了。她掙扎著想踢他,可他把她抱得更緊。他把她扛了起來。他不再說話,但她知道此刻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裡燃燒著慾火。他要把她抱到臥室去。他已不再是個文明人,而是變成了一頭野獸。匆忙中他撞到了一張桌子。他本來就因膝蓋不靈便而腳步不穩,加上這時扛著個女人,一下就摔倒了。她乘機掙脫,逃到了沙發後面。他一骨碌爬起來,向她猛撲過去。
書桌上放著一把左輪手槍。她本不是個膽小的女人,只是因為羅伯特晚上不在家,她打算睡覺時把手槍拿進臥室去。所以這把槍是碰巧放在那裡的。這時她已驚慌失措。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只聽見了一聲槍響,隨即看到哈蒙德踉蹌了一下。他喊了一聲,又說了些什麼,可她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他跌跌撞撞地從客廳走到了涼台上。此刻她已經神志狂亂,身不由己,她跟著他走出了客廳,沒錯,就是這樣的,她肯定是跟著他走出了客廳,雖然她什麼也不記得了,她下意識地連連扣動扳機,直到槍膛里的六發子彈全部打完。哈蒙德倒在了涼台上。他的身子蜷縮成一團,血肉模糊。
聽到槍聲,幾個僕人急急跑了上來,他們看到萊絲麗站在哈蒙德身邊,手裡還抓著手槍,而哈蒙德已經死了。她怔怔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沒有說話。僕人驚恐地擠作一團。她手中的槍跌落到了地上,她轉身走進了客廳,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大家看著她走進臥室,鎖上了門。他們都不敢去碰那具屍體,只是滿眼驚恐地看著,慌亂地交頭接耳。接著,那個男管家回過神來了。他是個華人,在主人家幹了好幾年了,頭腦也挺冷靜。羅伯特是騎著他的摩托車去新加坡的,家裡的汽車還停在車庫裡。他叫司機趕快把車開出來,他們必須馬上去向地區副專員報告這裡發生的事。他撿起手槍,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地區副專員名叫威瑟斯,住在那個市鎮的郊區,離這裡約三十五英里。他們驅車一個半小時抵達那裡。大家都睡了,他們只好叫醒僕人。威瑟斯很快就從屋裡走了出來,他們說明了來意。男管家掏出手槍,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副專員進屋換了衣服,叫人把他的車開來,不一會兒就跟著他們駛上了空無一人的馬路。他們到達克羅斯比家時,天剛破曉。威瑟斯快步跑上涼台的台階,看到躺在地上的哈蒙德的屍體,猛地停下腳步。他摸了摸死者的臉,已經冰涼。
「太太在哪兒?」他問男管家。
華人管家指了指臥室。威瑟斯走過去敲了敲臥室的門。沒人應答。他又敲了一下。
「克羅斯比太太。」他喊了一聲。
「是誰?」
「威瑟斯。」
過了片刻,傳來了開鎖的聲音,接著門慢慢打開了。萊絲麗出現在他面前。她沒有上床睡覺,身上還穿著吃飯時穿的長裙。她站在那兒,默默地看著副專員。
「是你的管家把我叫來的。」他說,「哈蒙德死了,是怎麼回事?」
「他要強姦我,我開槍把他打死了。」
「我的天哪。聽著,你得出來,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現在不行,我什麼也說不了。你得給我時間,把我丈夫叫回來。」
威瑟斯還年輕,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超出他日常職權範圍的突發事件。萊絲麗一直不肯說話,直到她丈夫羅伯特終於趕回家才對他們兩人講了事情的經過,此後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述過這個故事,連最小的細節都說得沒有絲毫出入。
喬伊斯先生反覆思考的就是開槍這個細節。作為律師,他感到最棘手的是萊絲麗不是只開了一槍,而是開了六槍,屍檢結果顯示,其中四槍是在死者身邊開的。這就很容易讓人相信,在那人倒地之後,萊絲麗就站在他的身邊把槍里的子彈全部射進了他的身體。根據她的自述,開槍的事她完全想不起來了,儘管那之前發生的事情她都記得很清楚。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也就是說,她當時滿腦子只有不能自控的憤怒,可是很難讓人相信這樣一個文靜拘謹的女人會憤怒到不能自控的程度。喬伊斯先生認識她很多年了,一直認為她是個不會輕易動怒的人,而且在這起慘案發生後的幾個星期里,她一直沉著鎮定得令人驚嘆。
喬伊斯先生聳了聳肩。
「事實上,我想,」他沉思道,「哪怕在最令人敬重的女人身上也可能潛藏著某種野性。」
有人敲了下門。
「請進。」
華人文書走進來,隨手關上了門。他關門的動作很輕,顯得小心翼翼但又很果斷,他走到喬伊斯先生的桌前。
「我能打擾您一下,跟您私下說幾句話嗎,先生?」他問。
這位文書說話總是字斟句酌,讓喬伊斯先生每次都覺得有些好笑,這時他微微一笑。
「沒問題,志誠。」他答道。
「我想跟您說的事情,先生,挺微妙的,要保密。」
「說吧。」
喬伊斯看到了文書精明機警的眼神。王志誠平時總是一身本地人最時髦的穿戴,腳上穿一雙鋥亮的真皮皮鞋,顏色鮮艷的絲襪,黑領帶上別著珍珠和紅寶石的領帶夾。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鑽戒。整潔的白色上衣口袋裡露出一支金色鋼筆和一支金色鉛筆。手腕上戴著金表,鼻樑上架著夾鼻眼鏡。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件事跟克羅斯比的案子有關,先生。」
「是嗎?」
「我了解到一個情況,先生,我覺得這個情況可能會使案情發生變化。」
「什麼情況?」
「我了解到本案的被告人給不幸的受害者寫過一封信。」
「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毫不懷疑,在過去的七年裡,克羅斯比太太肯定會有一些事情需要寫信給哈蒙德先生的。」
喬伊斯先生一向看重這位文書的才智,他這樣說只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這確實很有可能,先生。克羅斯比太太肯定跟死者有很多聯繫,比方說,請他一起吃晚飯,或者邀請他打網球。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可是,這封信是在哈蒙德先生被打死的當天寫的。」
喬伊斯先生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繼續盯著王志誠,臉上仍然露著那副忍俊不禁的笑容,他平時跟他說話總是這樣一副神情。
「是誰告訴你的?」
「這個情況,先生,我是從我的一個朋友那裡了解到的。」
喬伊斯先生知道沒必要追問下去了。
「先生,您一定還記得,克羅斯比太太說過,在案發之前,她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跟死者聯繫了。」
「信在你手裡嗎?」
「沒有,先生。」
「信上說了什麼?」
「我的朋友給我抄了一份。您要看一下嗎,先生?」
「要看。」
王志誠從上衣內側口袋裡掏出一隻很大的皮夾,裡面鼓鼓囊囊地塞滿了紙片、新加坡鈔票和香菸卡。他很快從亂糟糟的皮夾里抽出了半張薄薄的便箋紙,放到喬伊斯先生面前。信的內容如下:
羅今晚不在。我必須見你。十一點等你。我顧不上了。如果不來,你自己承擔後果。別開車到門口。
萊
信是用華人在外語學校學來的連體字抄寫的,字跡沒有特點,與充滿不祥之兆的語句顯得很不協調,有些怪異。
「你憑什麼認為信是克羅斯比太太寫的?」
「我完全相信我的知情人提供的消息是可靠的,先生,」王志誠答道,「這一點也很容易證明。您只要問一下克羅斯比太太有沒有寫過這封信,她只能說實話吧。」
他們之間的談話開始後,喬伊斯先生的目光一刻都沒離開過他這位文書神色莊重的面孔。此刻他似乎感到自己在那張臉上看出了一絲淡淡的嘲諷。
「克羅斯比太太怎麼會寫這麼一封信,太不可思議了。」喬伊斯先生說。
「如果您這麼認為,先生,這個案子當然也就到此為止了。我的朋友向我透露這個內情,是因為他知道我在您這裡做事,他覺得您或許需要在跟公訴人接觸之前知道有這麼一封信。」
「原件在誰手裡?」喬伊斯先生厲聲問道。
王志誠不動聲色,雖然他已經從喬伊斯先生的這個問題以及問話的口氣中聽出了他的態度有了變化。
「您肯定記得,先生,在哈蒙德先生死後,有人發現他跟一個華裔女人有曖昧關係。這封信的原件現在就在這個女人手裡。」
也就是這件事暴露後,更促使了公眾輿論嚴厲譴責哈蒙德。有消息說,有個華裔女人在他家跟他同居了好幾個月。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的確,該說的已經都說了,他們倆彼此心照不宣。
「我要感謝你,志誠。這件事讓我再考慮一下。」
「好的,先生。您希望我把您的意思轉告給我的朋友嗎?」
「我覺得你不妨跟他保持接觸。」喬伊斯先生神色莊重地回答道。
「好的,先生。」
文書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辦公室,再次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留下喬伊斯先生獨自思考。他仔細看著這封用工整而沒有個性的字跡抄寫的萊絲麗寫的信。心中模糊不清的疑團讓他感到十分不安,他竭力把這些念頭從腦袋裡驅走。這封信必定有個簡單的解釋,萊絲麗無疑可以馬上給出解釋。天哪,需要有個解釋。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把信放進口袋裡,拿起遮陽帽。他走出辦公室時,王志誠正趴在辦公桌上忙著寫字。
「我要出去一會兒,志誠。」他說。
「喬治·里德先生跟您約好十二點鐘過來,先生。我可以跟他說您去哪兒了嗎?」
喬伊斯先生朝他微微一笑。
「你就說不知道我去哪兒了。」
不過他心裡非常清楚,王志誠知道他是要去監獄。雖然槍殺案發生在貝蘭達,審判也將在貝蘭達舉行,不過因為當地的監獄不方便收監一位白人女子,克羅斯比太太還是被送到了新加坡關押。
萊絲麗被帶進了探視室,她見到喬伊斯先生在那裡等她,便朝他伸出一隻纖瘦而優雅的手,並對他嫵媚一笑。她仍舊是一身整潔而又素雅的裙裝,濃密的淺色頭髮精心梳理過了。
「我沒想到今天上午你會來見我。」她神態嫻雅地說。
她簡直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悠閒自在,喬伊斯先生幾乎要等著她喊男僕給客人端一杯杜松子酒來了。
「你還好嗎?」他問。
「我身體好極了,謝謝。」她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這裡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看守人員退了出去,探視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坐吧。」萊絲麗說。
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不知道從何開始說起。她顯得那麼泰然自若,使他一時覺得自己要跟她說的事似乎難以啟齒。她不算漂亮,但她的長相總有一種親和感。她舉止優雅,這種優雅來自良好的教養,絲毫沒有社交場合常見的矯揉造作。只需看她一眼就會知道她出身於什麼樣的家庭,是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她身體嬌弱,這為她平添了一份獨特的雅致,誰都不可能把她與任何劣跡聯繫在一起。
「我盼著今天下午跟羅伯特見面。」她和聲細氣地說(聽她說話很愉快,她的聲音和腔調都表現出她不是來自平民階層的),「我可憐的丈夫,這件事太考驗他的神經了。謝天謝地,再過幾天就要結束了。」
「現在只剩下五天了。」
「我知道。每天早上一醒來,我就會對自己說:『又少了一天。』」她說著又露出笑臉。「就像以前在學校盼著放假一樣。」
「我順便再問一下,在事情發生之前你跟哈蒙德幾個星期都沒有任何聯繫,我說得對嗎?」
「這一點我非常確定。我們最後一次碰面是在麥克法倫家打網球。我想那天我跟他說的話不會超過兩句。他們有兩個網球場,你也知道的,我們碰巧沒在同一個場地。」
「你也沒給他寫過信嗎?」
「噢,沒有。」
「確定嗎?」
「非常確定。」她微笑著回答,「除了請他吃飯或打網球,我沒有什麼事需要寫信給他。這兩件事我都幾個月沒做了。」
「有一段時間你跟他交往挺密切的。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你就不再請他過來了?」
克羅斯比太太聳了聳瘦瘦的肩膀。
「人相處久了就會厭倦。我們沒有什麼共同愛好。當然啦,在他生病的時候,我和羅伯特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只是最近一兩年裡,他一直身體很好,而且他交友很廣,有很多應酬,我就沒必要再給他不停地發邀請了吧。」
「你確定只是這樣嗎?」
克羅斯比太太猶豫了片刻。
「我不妨跟你這麼說吧。我們聽說了他跟一個華裔女人住在一起,羅伯特說再也不要請他來家裡了。我見過那個女人。」
喬伊斯先生坐在一把直背扶手椅上,一隻手托著下巴,兩眼直盯著萊絲麗。在她說這句話時,她烏黑的眼睛裡突然閃過一道暗淡的紅光,瞬間即逝,這是他的幻覺嗎?喬伊斯先生感到心頭一驚,隨即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坐姿。他把雙手的指尖相觸。他說得慢條斯理,挑選著字眼。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現在有一封你寫給傑夫·哈蒙德的信。」
他仔細觀察她。只見她紋絲不動,面不改色,不過明顯可以看出她遲疑了一陣才回答。
「過去我倒是經常會寫個小字條給他,請他過來做這做那,或者我知道他要去新加坡時請他幫我捎點兒東西。」
「這封信的內容是說羅伯特去新加坡了,你要他過來見你。」
「這不可能。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你最好自己看一下。」
他從口袋裡掏出字條遞給她。她瞥了一眼,就一臉譏笑地遞還給了他。
「這不是我的字跡。」
「我知道,據說這是照原信抄的。」
她開始讀信的內容。讀著讀著,她的神色大變。她滿臉煞白,看上去可怕極了,然後又滿臉發青。她臉上的肉仿佛一瞬間消失了,只剩下一張皮緊緊地繃在骨頭上。她的嘴唇抽了起來,露出了牙齒,那副模樣就像是在扮鬼臉。她死盯著喬伊斯先生,兩眼幾乎要從眼窩裡蹦出來。他感覺眼前是一個死人的頭顱在喃喃不休。
「這是什麼意思?」她像是自言自語地問。
她嘴巴發乾,說不出話來,嗓音嘶啞得不再像人的聲音。
「這就要你來說了。」他回應道。
「不是我寫的。我發誓這不是我寫的。」
「你說話要非常慎重。如果原件是你的筆跡,你再否認也沒用。」
「即使有原件也是偽造的。」
「要證明是偽造的很難。但是要證明是不是真跡卻很容易。」
她纖瘦的身體哆嗦了一下,額頭上冒出了黃豆大的汗珠。她從包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手掌。她又掃了一眼那封信,又斜眼瞟了一下喬伊斯先生。
「信上沒有日期。如果真是我寫的,我也已經完全忘了,很可能是幾年前寫的。如果你能給我點兒時間,我會盡力回憶一下是什麼時候寫的。」
「我注意到了沒有日期。如果這封信落到檢方手中,他們會盤問你家的男僕。很快就能查明是否有人在哈蒙德死的那天給他送過一封信。」
克羅斯比太太雙手用力絞在一起,身體在椅子裡晃動起來,這個樣子讓喬伊斯先生感覺她快要暈過去了。
「我向你發誓我沒有寫過這封信。」
喬伊斯先生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從她那萬分痛苦的臉上移開,低頭看著地板。他在沉思。
「既然這樣,我們就沒必要多說什麼了。」他終於打破沉默,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持有這封信的人覺得有必要將原件交給檢方,你要做好準備。」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他已經沒有別的話要對她說了,不過他並沒有起身告辭。他又等了一會兒。他自己感覺等了很長時間。他沒有去看萊絲麗,但是他能感覺到她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她也沒有出聲。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
「如果你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了,我想我該回辦公室去了。」
「看到了這封信的人最有可能怎麼想?」這時她問了一句。
「他們會知道你是在故意撒謊。」喬伊斯先生厲聲答道。
「我什麼時候撒謊了?」
「你一口咬定說你至少三個月沒有跟哈蒙德聯繫了。」
「這件事對我打擊太大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太可怕了,簡直就是個噩夢。就算有哪個細節我想不起來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你跟哈蒙德之間你來我往的每一個細節你都能分毫不差地回憶起來,卻偏偏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一個細節,那就是哈蒙德被打死的那天晚上是你叫他去你家見你的。」
「我沒有忘記。發生了那件事之後,我不敢提這個茬兒。我以為要是我承認他是我邀請來的,你們就沒有人會再相信我的話了。我這麼做也許是太蠢了,可我那時真的昏了頭,我說了我跟哈蒙德沒有聯繫之後,也就只能一口咬定這麼說了。」
說到這裡,萊絲麗又恢復了她那令人讚嘆的沉穩神態了,她坦然面對喬伊斯先生探詢的目光。她的溫和姿態很容易消除人們對她的懷疑。
「這樣的話,檢方就會要求你作出解釋,為什麼你要在羅伯特不在家的那天晚上叫哈蒙德過來見你。」
她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律師。他以前並沒有覺得她的眼睛有什麼特別的,看來是大錯特錯了,她的眼睛其實非常漂亮,除非他又看錯,這雙迷人的眼睛裡現在閃現著晶瑩的淚花。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是在給羅伯特準備一個驚喜。他下個月過生日。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一支新槍,你也知道,我對體育用品一竅不通。我想跟傑夫說說,請他幫我訂購一支。」
「或許信上說的內容你已經記不清了。你要再看一遍嗎?」
「不,我不想看了。」她立刻回答。
「你覺得一個女人想要跟一位不太相熟的朋友商討買一支槍,會給他寫這樣一封信嗎?」
「這或許是有些太過分了,太感情用事了。可我就是這樣跟人交流的,你也知道的。我隨時願意承認這是很愚蠢的。」她微微一笑。「畢竟,傑夫·哈蒙德也不算是生人。他生病那陣子,我像母親一樣照料過他。我之所以等在羅伯特外出的時候請他來,是因為羅伯特不喜歡他來我家。」
喬伊斯先生同一個姿勢坐久了,感覺很累。他站起身,在屋裡走了一兩個來回,一邊斟酌著他要怎麼說下去。然後,他俯身趴到剛才坐的那把椅子的靠背上,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語氣格外嚴肅。
「克羅斯比太太,我要跟你非常、非常認真地談談。這樁案子相對還算順利的。在我看來,只有一點需要解釋清楚:依我的判斷,在哈蒙德中彈倒地之後,你至少又在他身上開了四槍。很難讓人相信,一個受了驚嚇的嬌弱女子,平時一向自控能力很強,生性溫和、教養良好,怎麼會突然陷入絕對失去自控的瘋狂狀態。當然,這有時也能說得過去。儘管傑夫·哈蒙德很討人喜歡,大家都對他評價很高,可我還是準備證明,他這種人有可能會犯下你所指控的罪行。事實上,在他死後人們發現他跟一個華裔女人同居,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僅憑這一點他就會失去人們可能對他的全部同情。所有品行端正的人都會因為這件事而對他產生憎惡,我們已決定充分利用這一點。我今天早上告訴你丈夫,我堅信你會被宣布無罪釋放,我這麼說可不只是為了讓他寬心。我相信陪審團會在庭審結束前判你無罪。」
他們彼此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有些奇怪的是,克羅斯比太太一動不動,她就像一隻小鳥被一條蛇嚇呆了。喬伊斯先生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說下去。
「可是這封信的出現完全改變了案情。我是你的辯護律師,我要代表你出庭。我會採用你告訴我的事實,並根據你陳述的細節為你辯護。我可能相信你的陳述,我也可能懷疑你的陳述。律師的職責是要說服法庭相信,根據法庭展示的證據並不能做出有罪判決,至於律師私底下認為他的委託人有罪還是無罪,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他十分驚詫地發現萊絲麗的眼睛裡竟然閃過了一絲笑意。他有些氣惱,口氣變得冷淡起來。
「你不會否認哈蒙德是因你的急迫要求,甚至可以說是歇斯底里的請求,才到你家來的吧?」
克羅斯比太太猶豫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他們可以證明這封信是一個男僕送到他家去的。他是騎自行車去的。」
「你千萬不要以為別人比你傻。這封信會讓大家對你產生懷疑,雖然在此之前誰都沒有懷疑過你。我不想告訴你我看到這份抄件時心裡是怎麼想的。你也可以什麼都不告訴我,只跟我說說可以保住你的腦袋所必需的事實。」
克羅斯比太太尖叫一聲,猛地跳起身,嚇得面如死灰。
「你不會認為他們要絞死我吧?」
「如果他們得出結論,證明你殺死哈蒙德不是出於正當防衛,陪審團會提出有罪裁定。罪名是謀殺。法官會判你死刑。」
「可是他們怎麼能證明呢?」她喘著氣。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證明。我也不想知道。可是一旦他們產生了懷疑,他們就會開始調查,如果盤問四周的鄰居——他們會發現什麼呢?」
她突然癱作一團,撲通倒在了地上,他都沒來得及伸手扶住她,她就昏死過去了。他想在屋裡找點水,可是屋裡沒有水,他也不想驚擾別人。他伸展開她的身體讓她在地板上躺平,然後跪在她身邊等著她甦醒過來。她終於睜開了眼睛,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極度的恐懼,一時不知所措。
「安靜躺著別動,」他說,「一會兒就沒事了。」
「你不會讓他們絞死我的吧。」她悄聲說。
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他則壓低聲音竭力叫她安靜下來。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你要振作起來。」他說。
「給我一分鐘。」
她的勇氣令人讚嘆。他看得出她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很快就恢復了冷靜。
「扶我起來吧。」
他伸手扶她站起來。他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到椅子旁。她全身無力地癱坐到椅子上。
「先不要跟我說話,讓我靜一兩分鐘。」她說。
「沒問題。」
當她終於再開口時,她說的話出乎他的意料。她輕輕嘆了口氣。
「恐怕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了。」她說。
他沒有答話。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你有可能把那封信弄到手嗎?」她終於說。
「我想,持有信件的人要是不想賣錢的話,也就不會有人來跟我說這件事了。」
「信在誰手裡?」
「在跟哈蒙德同居的那個華裔女人手裡。」萊絲麗的臉頰上瞬間閃過一道紅暈。
「她要價很高嗎?」
「我猜想她是個精明的女人,深知這封信的價值。我估計不出個大數目恐怕不容易弄到手。」
「你會眼看著我被絞死嗎?」
「你以為收買證據是這麼簡單的事嗎?這跟做偽證沒什麼區別。你無權請我這麼做。你沒有權力建議我這麼做。」
「那我會遭遇什麼結果?」
「聽從正義的裁決。」
她臉色煞白,渾身哆嗦。
「我的命運就交到你手裡了。當然,我無權要求你做任何不正當的事。」
喬伊斯先生沒有再爭辯,因為一向自持的萊絲麗突然聲音哽咽,實在令人動容。她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使他頓生惻隱之心,他覺得如果自己拒絕了這哀求的眼神,他將一生良心不得安寧。說到底,可憐的哈蒙德再也不能起死回生了。他想知道這封信的背後究竟有何隱情。因為僅憑這封信就斷定她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殺死了哈蒙德,畢竟是不公平的。喬伊斯先生在東方生活了很久,他的職業榮譽感已經不像二十年前那麼強烈。他盯著地板。他決意要做一件明知不正當的事,可他感到如鯁在喉,使他對萊絲麗隱隱有些怨恨。他說話時不免有些尷尬。
「我不太清楚你丈夫的家底如何?」
她臉漲得通紅,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他有不少錫礦的股份,也有兩三家橡膠園的股份。我想他能籌到錢。」
「可是你得告訴他籌錢的用途啊。」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他依然愛我。為了救我,他會不惜犧牲一切。他有必要看到這封信嗎?」
喬伊斯先生皺了下眉頭,她馬上注意到了,繼續說道:「羅伯特是你的老朋友了。我不想求你為我做什麼,我想求你救救他,別讓他遭受可能的痛苦,他是一個純樸、善良的人,從未傷害過你。」
喬伊斯先生沒有回答。他起身告辭,克羅斯比太太還像平日那樣自然優雅地跟他握手告別。剛才的那一幕把她擊垮了,她形容憔悴,但她仍勇敢地送他出門,顯得彬彬有禮。
「真是太麻煩你了。我實在感激不盡。」
喬伊斯先生回到了事務所。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一動不動,什麼都不想做,陷入了沉思。他腦子裡閃現出許多奇怪的念頭。他哆嗦了一下。終於,他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這是他在等待的。王志誠開門進來。
「我要出去吃午飯了,先生。」他說。
「去吧。」
「不知道我出去前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嗎,先生?」
「沒有吧。你跟里德先生另約時間了嗎?」
「約了,先生。他下午三點鐘過來。」
「很好。」
王志誠轉身走到門口,伸出細長的手指抓住門把手。就在這時,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轉過身來。
「您有什麼話要我轉告我的朋友嗎,先生?」
雖然王志誠英語說得很好,但他還是發不好R這個音,所以「朋友」這個詞他說得不清楚。
「什麼朋友?」
「我是在說克羅斯比太太寫給死者哈蒙德的那封信,先生。」
「哦,我給忘了。我問過克羅斯比太太了,她說根本沒寫過這樣的信。這明顯是偽造的。」
喬伊斯先生從口袋裡取出那份抄件遞給王志誠。王志誠沒有理會他的動作。
「既然這樣,先生,要是我的朋友將這封信交給公訴人,我想不會有人反對吧。」
「不會。但是我不明白這對你的朋友有什麼好處。」
「先生,我的朋友認為維護正義是他的職責。」
「我永遠不會干擾任何人履行職責,志誠。」
律師和華人文書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的嘴唇上都沒有絲毫笑意,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我很理解,先生,」王志誠說,「不過,以我對這個案子的研究,我認為出示這樣一封信對我們的委託人是很不利的。」
「我一直欣賞你對法律事務的精通,志誠。」
「我在想,先生,如果我能說服我的朋友誘導持有這封信的那個女人將信交到我們手裡,就能省去很多麻煩。」
喬伊斯先生漫不經心地在吸墨紙上信手勾畫出人臉。
「我猜想你的朋友是個生意人。你認為在什麼條件下他肯把信交出來?」
「信不在他手上,在那個華裔女人手裡。他只是那個女人的親戚。那個女人什麼也不懂,我的朋友告訴她之後她才知道這封信的價值。」
「他開什麼價?」
「一萬元,先生。」
「天哪!你以為克羅斯比太太能從哪裡弄到一萬元?我告訴你,這封信是偽造的。」
他抬頭看著王志誠大聲說道。文書沒有理睬他的大喊大叫,他站在桌邊,顯得謙恭有禮,神態冷靜,目光機警。
「克羅斯比先生擁有勿洞橡膠園八分之一的股份和吉蘭丹河橡膠園六分之一的股份。用這些資產擔保,我有個朋友可以借錢給他。」
「你真的交友很廣,志誠。」
「是的,先生。」
「聽著,你叫他們都見鬼去吧。這封信很容易解釋清楚,我肯定不會建議克羅斯比先生出價超過五千元,多一分錢都不行。」
「那個女人本來不想賣這封信,先生。我的朋友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了她。少於說好的這個價錢,她不會同意的。」
喬伊斯先生盯著王志誠足足看了三分鐘。這位華人文書若無其事地坦然接受這審視的目光,絲毫沒有尷尬的神色。他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目光低垂。他太了解這個人了。聰明的傢伙,志誠,他心裡暗想,不知道你能從中撈到多少。
「一萬元可不是個小數目。」
「克羅斯比先生肯定會付錢,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老婆被絞死的,先生。」
喬伊斯先生再次沉默。王志誠是否還知道什麼內情沒有說出來?他這麼堂而皇之地不肯讓步,說明他心裡很有把握能得逞。至於一口咬定這個數額,那是因為不管誰是這件事的幕後主謀,此人已經知道羅伯特·克羅斯比最多只能弄到這麼多錢。
「這個女人現在哪裡?」喬伊斯先生問。
「在我的朋友家裡,先生。」
「她肯到這裡來嗎?」
「我想還是您去見她更好,先生。今晚我可以帶您去見她,她會把信交給您。她是個無知的女人,先生,連支票都不會用的。」
「我沒想要給她支票。我會帶現金去。」
「如果帶去的錢少於一萬元,那就是浪費寶貴的時間,先生。」
「我完全明白。」
「我吃過午飯後就去告訴我的朋友,先生。」
「好的。你最好晚上十點在俱樂部門口等我。」
「遵命,先生。」王志誠說。
他向喬伊斯先生鞠了個躬,退出了辦公室。喬伊斯先生也出去吃午飯。他來到了俱樂部,不出所料,在那裡他看見了羅伯特·克羅斯比。他坐在一張擠滿了人的桌邊,喬伊斯先生經過他身邊去找座位,隨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走之前我想跟你說句話。」喬伊斯先生說。
「沒問題。你吃好了告訴我一聲。」
喬伊斯先生已經想好了怎麼跟他交涉。吃過午飯後他故意打了一會兒橋牌,等著俱樂部里的人散盡。他不想為這件事在辦公室跟克羅斯比見面。過了會兒,克羅斯比走進了橋牌室,他站在旁邊觀戰,直到他們打完牌。其他牌友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屋裡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發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老兄。」喬伊斯先生儘量用很隨意的語氣說,「在哈蒙德被打死的那天晚上,你太太好像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到你家裡去。」
「這不可能!」克羅斯比大聲說,「她一直說他跟哈蒙德根本沒有聯繫。據我所知,她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可事實如此,真的有這麼一封信。就在跟哈蒙德同居的那個華裔女人手裡。你太太要送給你一個生日禮物,她想叫哈蒙德幫她買。慘案發生後,她情緒過于波動,完全忘記了這個細節,所以她說了跟哈蒙德沒有任何聯繫,後來她就不敢承認自己說的話不實。發生這樣的事當然很不幸,但是依我看也算情有可原吧。」
克羅斯比沒有說話,他寬大的臉漲得通紅,一臉困惑不解的神情。看到他這副不開竅的樣子,喬伊斯先生鬆了口氣,同時又感到惱火。這是個愚蠢的人,而喬伊斯先生對愚蠢的人沒有耐心。不過,這場災難給他帶來的痛苦引起了這位律師的同情,而克羅斯比太太懇請他幫忙時說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丈夫,這話也正說到了點子上。
「我不說你也知道,如果這封信落入檢方手中,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糟糕。你太太撒了謊,法庭會要求她解釋為什麼要撒謊。如果哈蒙德不是擅自闖入的不速之客,而是受到邀請去你家的話,案情就不一樣了。這很容易引起陪審團的懷疑。」
喬伊斯先生猶豫了一下。此刻是他做出決定的緊要關頭。如果現在可以開開玩笑,他一定會笑自己心裡的想法:他即將邁出如此重大的一步,而這一步所針對的這個人竟渾然不知事情有多麼嚴重。即便他對這件事有過思考,他也很可能會以為喬伊斯先生所做的就是任何律師都會做的常規業務。
「親愛的羅伯特,你不僅是我的委託人,也是我的朋友。我認為我們必須把那封信弄到手。那得花一大筆錢。除此之外,別的事我暫時不對你多說了。」
「要多少錢?」
「一萬元。」
「那可真是一筆大數目。眼下市場不景氣,加上這樣那樣的事情,這差不多就是我全部的家當啦。」
「你能馬上把錢湊齊嗎?」
「我想可以吧。拿我的錫礦股和我投資的兩處橡膠園作抵押,老查利·梅多斯會借給我。」
「那你願意這麼做嗎?」
「必須這麼做嗎?」
「如果你希望你太太無罪獲釋的話。」
克羅斯比的臉漲得通紅。他的嘴角奇怪地耷拉下來。
「可是……」他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他的臉變成了紫色,「可是我不明白。她可以解釋清楚呀。你不會認為他們真的會判她有罪吧?不能因為她除掉了一個壞蛋而絞死她的。」
「當然不會絞死她。可能會判她過失殺人。她可能要坐兩三年牢。」
克羅斯比吃驚地跳了起來,漲紅的臉上驚恐萬狀。
「三年!」
這時,他遲鈍的腦袋似乎有些開竅了,仿佛是在原本一片漆黑的腦海中突然划過了一道閃電,雖然閃電過後還是同樣深沉的黑暗,但他還是想起了什麼,或許並不是想起了他曾看見的某一件事,而是察覺到的。喬伊斯先生看到克羅斯比的那雙紅紅的大手,因為幹過各種零活而顯得粗糙堅硬,瑟瑟哆嗦起來。
「她要給我買什麼禮物?」
「她說要給你買支新手槍。」
他那張寬大的臉漲得更紅了。
「你要我什麼時候把錢準備好?」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怪異,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今晚十點。我看你六點左右帶到我辦公室來吧。」
「那個女人會來找你嗎?」
「不,我要去找她。」
「我會帶錢來。我要跟你一起去。」
喬伊斯先生目光犀利地看著他。
「你覺得你有必要一起去嗎?我想這件事最好還是交給我來處理吧。」
「這是我的錢,對吧?我要去。」
喬伊斯先生聳了聳肩。兩人站起來握手告別。喬伊斯先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十點鐘,他們在空蕩蕩的俱樂部里見面。
「都準備好了?」喬伊斯先生問。
「是的。錢就在我的口袋裡。」
「那我們走吧。」
他們走下台階,喬伊斯先生的汽車在廣場上等著。天色已晚,四周一片寂靜。他們朝汽車走去時,王志誠從房屋的陰影中閃了出來。他坐到副駕駛座上,給司機指路。他們開車經過歐羅巴酒店,在「水手之家」拐彎,駛入維多利亞大街。這裡的華人店鋪仍在營業,路人在四處閒蕩,街上人力車、汽車和出租馬車熙來攘往,顯得熱熱鬧鬧的。他們的汽車停了下來,王志誠轉過臉來。
「我看我們還是下車走過去吧,先生。」他說。
大家下了車,王志誠向前走去,他們兩人在他身後隔開一兩步隨行。走了一會兒,他叫他們停下。
「你們在這兒等一下,先生。我進去跟我朋友通報一聲。」
他走進了一家臨街的店鋪,有三四個華人站在櫃檯後面。這也是一家奇怪的商店,什麼商品都看不到,不知道到底是賣什麼的。只見他跟一個矮胖的男人說了幾句,那人穿著帆布背帶褲,胸前掛著一條大金鍊子,他快速朝門外的夜色掃了一眼。他交給了王志誠一把鑰匙,後者走到門外,朝等在外面的兩個人招招手,隨即鑽進了店鋪旁邊的一個門道。他們跟著他走了進去,來到了一個樓梯口。
「請等一下,我劃根火柴。」他說,他總是很有辦法。「你們跟我上樓。」
他手裡舉著一根日本火柴走在前頭,可是那火柴驅散不了四周的黑暗,他們跟在他身後摸索著走上樓梯。到了二樓,他用鑰匙打開一道房門,進去點亮了煤氣燈。
「請進吧。」他說。
這是個四四方方的小房間,只有一扇窗,唯一的家具就是兩張鋪著蓆子的中式矮床。一個屋角放著只大柜子,上面掛著一把精巧的銅鎖,櫃頂上有一隻破舊的托盤,盤子裡擺著鴉片煙槍和煙燈。屋裡有一股淡淡的鴉片煙味兒。兩人坐下後,王志誠給他們遞上香菸。過了一會兒,他們剛才看到站在櫃檯後面的那個矮胖華人推門進來。他用流暢的英語向他們問好,隨後在他的那位同胞身邊坐下。
「那個女人馬上就到。」王志誠說。
店裡的一個夥計用托盤端來一個茶壺和幾隻茶杯,那個矮胖華人請他們喝茶。克羅斯比謝絕了。兩個華人在交頭接耳,克羅斯比和喬伊斯先生沒有說話。最後,門外傳來了說話聲。有人在低聲喊門。那個矮胖華人走到門口,打開門,輕聲嘀咕了幾句,便領進來一個女人。喬伊斯先生仔細打量她。哈蒙德死後,他多次聽說過這個女人,但是從沒見過她。她體形有些敦實,不年輕了,臉盤很大,表情呆滯,臉上搽了粉,塗了胭脂,眉毛只剩下兩條細細的黑線,她給人的印象是個有個性的人。
她身穿淺藍上衣和白裙子,這身裝束不中不西,不過她腳上趿拉著一雙中式的絲綢拖鞋。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金鍊子,手腕上戴著金鐲子,耳朵上戴著金耳環,烏黑的頭髮上插著精美的金簪子。她慢吞吞地走進來,神態從容自信,但腳步有些沉重。她挨著王志誠坐在床沿上。王志誠對她說了幾句,她點點頭,漫不經心地看了兩個白人一眼。
「她把信帶來了嗎?」喬伊斯先生問。
「帶來了,先生。」
克羅斯比一言不發,隨手掏出一卷五百元的鈔票,數出二十張,遞給王志誠。
「你點點對不對?」
王志誠點了一遍,遞給那個矮胖華人。
「一點兒沒錯,先生。」
那華人又數了一遍,然後裝進自己的口袋裡。他又跟女人說了幾句,女人從胸口掏出一封信,遞給了王志誠,他接過信飛快掃了一眼。
「就是這封信沒錯,先生。」他說著,正要遞給喬伊斯先生,克羅斯比一把從他手上奪了過去。
「給我看看。」他說。
喬伊斯先生看著他讀完信,然後伸出手去跟他要。
「你最好交給我吧。」
克羅斯比小心地把信折好,裝進自己的口袋裡。
「不用了,還是我自己留著吧。這可花了我不少錢。」
喬伊斯先生沒有再堅持。三個華人注目看著那狹窄的過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或者到底是不是有什麼想法,從他們漠然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來。喬伊斯先生站起身。
「今晚您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先生?」王志誠問。
「沒事了。」喬伊斯先生知道他是想要留下來拿到他應得的分成。他們肯定早就商量好了分配方案。接著,他轉身問克羅斯比:「你可以走了嗎?」
克羅斯比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矮胖華人走到門口給他們兩人開門。王志誠找到了一截蠟燭頭,點亮後照著他們走下樓去。兩個華人把他們送到街上。留在屋裡的那個女人安靜地坐在床上吸菸。走到街上後,兩個華人跟他們分手,轉身回到樓上。
「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封信?」喬伊斯先生問。
「留著。」
他們走到停車的地方,喬伊斯先生問他的朋友要不要搭他的車走。克羅斯比搖搖頭。
「我想走走。」他有些猶豫,雙腳在地上蹭了幾下。「哈蒙德死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新加坡,主要是因為我認識的一個人有一支槍要出手,我想把它買下來。晚安。」
他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審判結果不出喬伊斯先生所料。陪審團走進法庭時已經一致裁定克羅斯比太太無罪。她做了自辯,簡單而直截了當地陳述了案情。公訴方代表是個和善的人,對自己的工作顯然沒有多大的興致。他敷衍了事地問了幾個必須問的問題。他的控方陳述簡直像是在為被告辯護,陪審團不到五分鐘就達成了一致的裁決。宣判後,擠得水泄不通的法庭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法官恭賀克羅斯比太太重獲自由。
對哈蒙德的行為抨擊最猛烈的是喬伊斯太太。她對朋友很忠誠,她執意要克羅斯比夫婦在審判結束後就到她家住一段時間,因為她和大家一樣堅信審判結果肯定是無罪獲釋,她要他們一直住到一切都安排妥當再離開。無論如何不能讓可憐而勇敢的親愛的萊絲麗回到發生了這場慘案的房子裡去住。審判十二點半結束,他們到達喬伊斯家時,豐盛的午宴早已經準備就緒。雞尾酒已經調好,喬伊斯太太家的名貴雞尾酒在整個馬來聯邦聞名遐邇。喬伊斯太太提議為萊絲麗的健康乾杯。她很健談,精力充沛,這會兒更是興致高得不行。也幸虧如此,因為其他人都沉默不語。她並沒有覺得異常,她的丈夫從來就不多說話,另外兩位經歷了這麼長時間的煎熬自然筋疲力盡了。午餐期間,只有她一個人勁頭十足地唱獨角戲。飯後,咖啡端上來了。
「聽我說,兩位,」她歡呼雀躍地說,「你們必須休息一下,用過下午茶後,我開車帶你們倆去海邊兜兜風。」
喬伊斯先生平時難得在家吃午飯,飯後當然要回辦公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