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特森

2024-10-10 20:38:0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離開科倫坡時完全沒有想到要去景棟,可是我在船上遇到了一個人,他告訴我說,他在那裡生活了五年,那裡每五天都會舉辦一個重要的集市,來自五六個地區的土著和五十來個部落的居民都會來參加。那裡聳立著雄偉肅穆的佛塔,遠離塵囂,可以讓人擺脫世俗的憂慮,去追求心靈的解放。他說,如果可以選擇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生活,他肯定會選擇景棟。我問他在那裡生活給他帶來了什麼,他說是滿足。他個子很高,皮膚黝黑,有些孤僻,這種孤僻是長期獨居在偏僻之地的人常有的表現。這樣的人同別人相處時總會顯得有些忐忑不安,雖然在船上的吸菸室或俱樂部的酒吧里,他們可能也會同大伙兒談笑風生,講自己的故事,說笑話,有時還會開心地講述自己不同尋常的經歷,可他們似乎又總是有所保留。他們生活中有一部分是不會同別人分享的,他們的眼睛裡有一種內斂的神情,會讓人覺得那段隱而不露的生活經歷才是對他們唯一有意義的。他們的眼神中會時不時地流露出對社交場合的厭煩,仿佛他們只是一時礙於情面,或者,只是為了不被人另眼看待才不得不參與社交活動。然後,他們似乎又渴望有一個自己選擇的可以獨善其身的地方,可以再次去獨自面對他們所找到的那種現實生活。

  可以說,就是因為同這個人在船上的邂逅,以及他講給我聽的一些事情,我才決定到緬甸的撣邦一游,現在我已踏上了旅程。從緬甸北部到泰國境內有六七百英里長的鐵路線,我還可以從那裡坐火車去曼谷。有好心人盡力做了安排為我一路提供方便。英國駐撣邦首府東枝的行政長官也拍電報告訴我,他已經安排好騾子和小馬供我使用。我在仰光買了一些我認為必要的物品,如摺疊椅和桌子、過濾壺和油燈什麼的。我坐火車從曼德勒到了達西,打算在達西租一輛汽車去東枝。在我離開達西前,一個我在曼德勒俱樂部結識的住在達西的人請我吃早午飯(緬甸人把早餐和午餐並成一頓吃的佳肴)。他名叫馬斯特森,三十出頭,親切和善,一頭捲曲的黑髮有幾處灰白,一雙黑眼睛很好看。他說話慢條斯理,那嗓音像唱歌似的別有韻味,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說話腔調很容易贏得別人的信任。你會覺得,一個人肯花費這麼長時間說話,而且認為全世界的人都閒得慌要去聽他說,那他一定有很好的素養,對別人深懷同情。他總是想當然地認為世人都是溫厚善良的,我想他會這麼想的唯一原因是他自己就是溫厚善良的。他很有幽默感,從不會尖牙利嘴地挖苦別人,也不會氣急敗壞地為自己辯護,即便表達諷刺也是以很溫和的態度。就是這種溫和讓他總會用常理之心去看待生活中發生的事,遇事總能波瀾不驚,一笑了之。他因生意的需要常年奔走於緬甸各地,久而久之養成了收藏的習慣。他告訴我,他把自己多餘的錢全用來買緬甸的各種古玩了,他請我吃飯也就是特意要給我看看他的收藏品。

  火車清晨就到了達西。他提前告訴過我,他早上要去辦公室,不能到車站接我,吃飯時間定在十點鐘,我在城裡有一兩件事要辦,他叫我辦完事馬上去他家。

  「你一切自便,」他說,「想要喝什麼,就跟僕人要。我忙完手頭的公事就回家。」

  我找到了一家車行,同一個開一輛破福特車的車主談好了價錢,把我和我的行李送到東枝。我留下我的印度人跟班在那裡照料行李,儘量把行李都裝進車裡,裝不下的統統綁到踏腳板上。完後,我溜達著去馬斯特森家了。他住的是一所小平房,馬路兩旁大樹濃蔭,那房子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看上去溫馨而漂亮。我走上台階後,馬斯特森就出來迎接我了。

  「我沒想到這麼快處理完了公事。吃飯前我還有時間給你看看我的那些玩意兒。你喝點什麼?恐怕我只能給你威士忌兌蘇打水了。」

  「喝這個太早了點吧?」

  「是太早了。可這是我家的規矩,進門的客人都必須喝點兒的。」

  「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吧!」

  他喊僕人端酒,沒一會兒就見一個裝束整潔的緬甸人拿來了酒瓶和酒杯。我坐下環視屋裡。雖然時間還很早,但外面的日頭卻熱辣辣的,所以百葉窗都拉上了。從陽光炙烤的馬路上走進這屋裡,讓人頓覺光線柔和,空氣涼爽。屋裡布置得很舒適,擺著幾把藤椅,牆上掛著英國風景的水彩畫,畫風有些古板老派,我猜十之八九是馬斯特森的哪位老處女姨媽在年輕時畫的。有兩幅畫的是一座我從沒見過的天主教堂,另有兩三幅畫的是一個玫瑰花園和一座喬治國王時代的房子。他留意到我的目光有一瞬間停留在那座房子上,馬上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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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們家在切爾滕納姆的宅子。」

  「哦,那你就是從那裡來的?」

  現在要說說他的收藏。屋裡擺滿了各種佛像,有銅的也有木頭的;還有各種形狀的盒子,各種用途的器皿,雖然數量並不多,但還是擺放得挺有品位,令人賞心悅目。他還真有幾件好東西,他得意揚揚地拿給我看,還給我講這一件件玩意兒他都是怎麼弄到手的,講他如何聽說了誰手裡有一件寶貝就窮追不捨,如何費盡心思找到這件寶貝的主人,如何百折不撓地說服這個本不肯出手的主人終於同意忍痛割愛。在他描繪自己沒花太多錢就到手了一件好東西時,他那雙和藹的眼睛閃閃發光,一會兒又突然眼神黯淡,大罵某個賣主蠻不講理,給了他很好的價錢還死活不肯出手。屋裡還擺著一些花,完全不像東方國家許多單身漢的住房那樣給人一種了無生氣的感覺。

  「你這地方挺舒適的。」我說。

  他快速掃了一眼屋子。

  「過去挺好的,現在不行了。」

  我不太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接著,他給我看了一隻長長的鍍金木盒,裝飾著玻璃馬賽克,是我在曼德勒的宮殿裡看到過特別喜歡的那種馬賽克,不過做工要比我在那宮殿裡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更精緻,猶如寶石般晶瑩剔透,真的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裝飾藝術的精美。

  「他們告訴我,這東西大約有兩百多年歷史了,」他說,「現在已經很久做不出這種東西了。」

  這東西顯然是為某個國王的王宮製作的,但是不知道有什麼用途,也不知道已經過多少人的手流傳下來的。這是一個寶物。

  「裡面裝了什麼?」我問。

  「哦,沒什麼。就是一個漆盒。」

  他打開了盒子,我看到那裡面放著三四個帶照片的相框。

  「哦,我都忘記了原來這些照片放在這裡。」他說。

  他那溫和圓潤的嗓音里流露出怪異的聲調,我斜眼看著他。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但還是可以看出他的臉色漲紅了。他剛想要關上木盒,可一轉眼改變了主意。他從盒子裡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

  「有些緬甸姑娘年輕時還是蠻漂亮的,是不是?」他說。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姑娘,有些羞澀地站在攝影師布置的常見背景前——一座佛塔和幾棵棕櫚樹。姑娘穿著新衣服,頭髮上插著一朵花。看得出她在拍照時非常尷尬,勉強擠出微笑,好像嘴唇都在發抖,而那雙真誠的大眼睛裡卻流露出調皮的笑意。她長得小巧玲瓏。

  「好迷人的姑娘!」我說。

  接著,馬斯特森又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還是這個姑娘,她的身邊站著一個小男孩,一隻手戰戰兢兢地扶在她的膝蓋上,她的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那個小男孩面露驚恐的神情直勾勾地盯著前面,他不懂眼前這台機器和躲在機器後面的那個蒙著一塊黑布的人在幹什麼。

  「這是她的孩子?」我問。

  「也是我的孩子。」馬斯特森說。

  他的話音剛落,男僕進來說可以吃飯了。我們走進了餐廳,坐下。

  「我也不知道你能吃到什麼。我的女人走了之後,家裡的所有東西都亂套了。」

  他那漲紅了的憨厚的臉上閃現出一絲陰沉的神情,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我很餓了,吃什麼都行的。」我儘量應付道。

  他什麼也沒說,我們的面前擺上了一盤稀粥,我自己加了點糖和牛奶,馬斯特森吃了一兩勺後就把盤子推開了。

  「我要是沒看到那幾張該死的照片就好了,」他說,「我是故意把它們藏起來的。」

  我並不想打聽別人的私事,更不想逼著這位好心招待我的主人跟我說知心話,但我也不願意顯得那麼漠不關心,都不肯聽他同我說說心事。在叢林深處的某個孤獨的工作場所,或者在某個熙熙攘攘的中國城市中的一所鬧中取靜的古板而豪華的大房子裡,常常有一個人給我講述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可以肯定他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客,他以前沒見過我,以後也不會再見到我,我只是機緣巧合闖入了他的單調生活,他因精神的饑渴而一時衝動吐露了衷腸。我以這種方式(同別人坐下來喝一兩杯雞尾酒或一瓶威士忌,暫時把充滿敵意、不可理喻的世界擋在一盞乙炔燈照亮的範圍之外),一個晚上獲得的對人性的了解就比我用十年時間收穫的還要多。如果你有興趣了解人性,那這就是旅途中最大的一個樂趣了。當你們最後要分開時(因為你第二天必須早起),有時他們會對你說:

  「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恐怕讓你覺得很煩吧。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說這麼多話了。不過我一肚子話全說出來後,感覺好受多了。」

  男僕拿走了盛粥的盤子,給我們每個人端上了一片白花花的煎魚。吃了一口發現這煎魚是冷的。

  「這魚太難吃了,是不是?」馬斯特森說,「我討厭河魚,除了鱒魚。這個只能配著辣醬油湊合吃了。」

  他自己倒了些醬料,然後把調料瓶遞給了我。

  「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家庭主婦,我是說我的女人,她在的時候我每天都吃得好、喝得好。她要是見到廚師做出這種東西來,不到一刻鐘就會把他轟走的。」

  他朝我笑了笑,我留意到他的笑容很親切,使他的神情顯得格外溫柔。

  「你知道嗎,離開她是很痛苦的。」

  顯而易見,他很想聊一聊,我毫不猶豫地給他起了一個話頭。

  「你們大鬧了一場嗎?」

  「沒有。那都算不上吵鬧。我跟她一起生活了五年,我們甚至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沒有人比她脾氣更好的了。什麼事都不會讓她生氣。她總是開開心心的。誰見到她都會看到她總是嘴角含笑的。她看起來永遠那麼快樂。她也沒有理由不快樂啊。我對她可好了!」

  「我相信你肯定對她很好的。」我接話道。

  「這個家她說了算。她要什麼我都給她。要是我對她蠻橫些,說不定她也不會走的。」

  「你可別逼我說出實話:女人的心思難以捉摸,這是明擺著的。」

  他不以為然地瞥了我一眼,眼睛裡閃過一絲略顯羞澀的笑意。

  「如果我給你詳細講講,你會煩嗎?」

  「當然不會。」

  「說起來,我是有一天在街上偶然見到她的,我對她一見鍾情。我給你看過她的照片,不過她本人比照片上還要好看。我這樣夸一個緬甸姑娘聽起來有些傻,可她簡直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不是英國的玫瑰花,你知道嗎,就像我給你看的那隻盒子上的玻璃花絕不是真的花一樣,她不是英國的玫瑰花,而是在東方花園裡開放的玫瑰花,有一點兒不同,有一絲異國情調。我不知道怎麼說清楚我的意思。」

  「我想我已經聽懂了你的意思。」我微笑道。

  「我見過她兩三次後,就打聽到了她的住處。我派我的男僕去了解她的情況,他回來後告訴我說,只要我們安排好,她的父母很願意我把她帶走。我一刻也不想拖延,馬上就安排好了一切。她的家人辦了個慶祝酒席後,她就住到我家裡了。我當然處處把她當作妻子看待,家裡的事都由她做主。我對家裡的僕人說,他們必須聽從她的使喚,要是她對誰不滿意,誰就得走人。你也知道,有些傢伙會把自己的女人當作用人一樣,自己出門遊山玩水,女人在家裡沒好日子過。唉,我覺得這樣做太不地道了。你要一個女人同你一起生活,最起碼要讓她過得開心吧。

  「她很能幹。我開心極了。她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幫我省了不少錢。她不讓家裡的僕人騙我的錢。我教她打橋牌,你信不信,她學得可快了,打得很好。」

  「她喜歡嗎?」

  「可喜歡啦!只要家裡有客人來,她的待客之道絕不比哪位女公爵遜色。你知道嗎,這些緬甸人禮儀太周全了。有時看到她那麼煞有介事地接待我的客人,一些政府官員啦,來串門兒的軍官啦,我都覺得很好笑。如果哪個年輕的中尉性格靦腆,她馬上就能讓這個人不感到拘束。她既不難為別人,也不瞎攪和,無論什麼時候需要她,她都會隨時出現,儘量讓什麼事都不出差錯,讓每個人都開開心心。我還可以告訴你,從仰光到八莫[1],她調的雞尾酒是最好的,你絕對找不到更好的。大家都說我太幸運了。」

  「我也想說你真的很幸運。」我說。

  接著上了咖喱,我在盤子裡拌了好多米飯,加了好幾塊雞肉,又從十幾個小碟子裡選了我喜歡的調料。這咖喱飯很好吃。

  「然後她就生孩子了,三年生了三個,不過有一個夭折了,才六個星期大。我給你看過那兩個活下來的孩子的照片。長得蠻可愛的小東西,是不是?你喜歡孩子嗎?」

  「喜歡。我不知為什麼特別喜歡剛出生的嬰兒,甚至有些超乎尋常的喜歡。」

  「你知道嗎,我不太喜歡孩子。我甚至對自己的孩子也沒有多少感覺。我常常懷疑這是不是說明我是個爛人。」

  「我覺得不是。我認為很多人表現出喜愛孩子只不過是為了符合大眾流行的觀念而已。我的觀點是,不讓孩子承受太多負擔的父愛反而更好。」

  「再後來,我的女人要我同她結婚,我是說,按英國法律正式結婚。我把這當作一個玩笑。我不知道她的腦袋裡怎麼會蹦出這麼個念頭來。我以為這只是她一時的心血來潮,我給了她一隻金手鐲指望她不再提這事。結果那不是心血來潮。她完全是當真的。我告訴她做不到。可是你一定也知道女人是怎樣的,她們一旦拿定了主意要做什麼,就會讓你片刻不得安寧。她哄我求我,裝作生氣,後來又哭又鬧。她一會兒懇求我同情她,一會兒又在我喝得爛醉時逼著我做出承諾。就連我們纏綿的時候她也在找機會,有一次在她生病時我差點兒上了她的當。我覺得她整天都在嚴密地盯著我,恐怕證券經紀人關注股市動向都沒有她盯我盯得那麼緊,儘管她表現得很自然,儘管她總是有別的事情要忙,可我知道她始終都在尋找機會,想要趁我不備時撲過來把我擊敗。」

  馬斯特森又緩緩地向我露出他坦率的笑容。

  「我想全世界的女人差不多都一個樣。」他說。

  「我覺得也是。」我應道。

  「有一件事我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女人總是覺得逼著你去做一件你根本不想做的事是很值得的。她寧可逼著你做違背自己心愿的事,也不願看到你放棄不做。我看不出這能給她們帶來什麼滿足感呢?」

  「獲得勝利的滿足感吧。一個被迫違背自己意願的男人也許並不會改變自己的真實想法,但是女人不管這個。她征服了。她證明了自己的力量。」

  馬斯特森聳聳肩。他喝了一杯茶。

  「你知道她怎麼說嗎?她說早晚有一天我會娶一個英國姑娘,然後把她趕出去。我說我壓根兒沒想要結婚。她說這種事騙不了她,就算我不結婚,也總有一天會退休,回到英國去,到那時她怎麼辦?她就這樣嘮叨了一年。我一直忍著。然後她說如果我不娶她,她就要帶著孩子離開我。我告訴她別做傻事。她說如果她現在離開我,還可以嫁個緬甸男人,要是再過幾年就沒有人要她了。她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我以為她只是嚇唬嚇唬我的,所以我也虛張聲勢,我說:『行啊,你要走就走,走了就別再回來了。』我以為她捨不得放棄這樣一棟房子,和我送給她的那些禮物,還有這一切現成的好處,回到自己的娘家去。她家窮得叮噹響。她接著收拾她的行李。她對我也同往常一樣好,整天笑眯眯的,一副開心的樣子,有時家裡會來客人在我家過夜,她照樣熱情待客,還跟我們一起玩橋牌玩到凌晨兩點。我根本不相信她真的要走,可是我心裡很怕。我特別喜歡她,她真的很好!」

  「可是你既然那麼喜歡她,那為什麼不娶她呢?本來是一段很美滿的姻緣嘛。」

  「我來告訴你吧,如果我娶了她,我就得一輩子待在緬甸了。我早晚要退休的,退休後我想回老家去度晚年。我不想客死他鄉埋在這裡,我要埋在英國的教會墓地里。我在這裡過得很快樂,但我不想永遠生活在這裡。我做不到。我想念英國。有時我很討厭這裡的大太陽熱死人,也討厭這裡花花綠綠的景色。我想要灰濛濛的天空,細雨綿綿,空氣里有鄉間的氣味。我回到老家時會是一個又丑又胖的糟老頭兒,老得不能打獵了,可是我還能釣魚啊。我不想打老虎,卻總可以打打兔子吧。我也可以在好的球場上打打高爾夫。我知道我在老家會融入不了社會,我們所有這些遠離家鄉跑到這裡來生活的人,都會是這樣的。可是我總能慢悠悠地在當地的俱樂部里同退休的英裔印度人聊聊天。我想要在腳下踏著英國鄉村小鎮裡的灰色人行道。我要能去同賣肉的吵一架,因為他昨天給我送的牛排太老了。我還要逛逛二手書店。我想要走在大街上時遇到我從小認識的人向我問好,我還想在我的房子後面建一個有圍牆的花園,在那裡種玫瑰花。我估計你聽到這些事會覺得單調乏味,土裡土氣的,可這就是我老家的人一直過的日子,也是我自己想要過的日子。你可以說這是個夢想,可這是我僅有的東西,這對我來說就是我的世界,我不能放棄。」

  他停頓了片刻,注視著我的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大傻瓜?」

  「不是。」

  「後來,有一天早上她過來告訴我她要走了。她的東西都放上了一輛手推車,就在那時我還不覺得她是當真的。接著,她把兩個孩子放到黃包車上,過來跟我告別。她哭了,老天爺,她的哭聲讓我心都碎了。我問她是不是真的要走,她說是的,除非我娶她。我搖了搖頭。我差一點兒就要屈服了。我恐怕也哭了。然後,她掩面大哭,轉身跑出了房子。我喝下半瓶威士忌才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四個月前。起初我覺得她會回來的,接著我想她可能是不好意思跨出第一步,所以我派男僕去告訴她,如果她想回來,我會歡迎她的。可是她拒絕了。她一走,我這個家就像徹底空了一樣。開始我覺得我會慢慢習慣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還是那樣空蕩蕩的。我不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我的心被她拴住了。」

  「我想你只要答應娶她,她就會回來的。」

  「哦,是的,她就是這樣告訴男僕的。有時我問我自己,是不是值得為了追求一個夢想而犧牲眼下的幸福。不就是個夢想嗎?對不對?說來奇怪,讓我堅持不肯放棄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我想到了我所知道的一條泥濘小巷,兩邊都砌著高大的泥牆,上面長著的山毛櫸樹向中間彎下來。那裡總有一股冷冷的泥土味鑽進我的鼻孔,永遠都散不去。我不怪她,你該知道的。我反倒很欽佩她。我不知道她有這麼堅定的性格。有時我真的特別想要讓步。」他停頓了片刻,又說,「我想,也許,如果我認為她是愛我的,我會讓步。可是,她當然不愛我。她們永遠不會愛你,我是說這些同白人生活在一起的緬甸女人。我認為她是喜歡我的,僅此而已。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會怎麼做?」

  「哦,我的好夥計,這叫我怎麼說呢?你會忘掉那個夢想嗎?」

  「忘不了。」

  就在這時,那個男僕進來通報說,我的印度僕人跟那輛福特車已經到了,馬斯特森看看手錶。

  「你該動身了,是不是?我要回我的辦公室去了。恐怕我說的這些家長里短讓你煩透了吧。」

  「完全沒有。」我說。

  我們握了握手,我戴上遮陽帽,汽車開動時,他向我揮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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