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知先生

2024-10-10 20:31:3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還沒認識麥克斯·克拉達,就不喜歡這個人了。那時大戰剛結束,遠洋客運航線十分繁忙,太難訂到船票了,票務公司隨便給你安排在什麼艙位,你都只能接受,哪裡還能挑三揀四,單人艙是壓根兒指望不上的,我好不容易訂到了一個雙人艙,真是謝天謝地。可是,當我聽說了跟我同住一個客艙的這位旅伴的名字時,我的心頭頓時一沉。這個名字讓人聯想到夜裡密不透風的舷窗。跟任何一個人同住在一個客艙里十四個晝夜(我要從舊金山到橫濱去),就夠不好受的了,可哪怕這位同艙的人叫個史密斯或布朗什麼的,我也多少會感覺好一點兒吧。

  上船後,我發現克拉達的行李已經放在艙房裡。我一看那行李的樣子就不喜歡:行李箱上貼了太多標籤,裝衣物的木箱太大了。他已經把盥洗用品拿出來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香水名牌科蒂先生的老主顧,臉盆架上放著他的香水、洗髮露和髮蠟。烏木梳子上刻著他的燙金姓名縮寫字母,這把梳子拿去刷馬桶會更合適。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位克拉達先生。我去了吸菸室,要了一副紙牌,準備一個人玩會兒牌。我還沒開始,就有一位先生走了過來,問我是不是叫某某名字。

  「我是克拉達先生。」他隨即自我介紹,沖我笑了笑,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齒,然後坐下了。

  「噢,是的,我們好像是住同一個客艙的吧。」

  「我管這叫運氣好。誰都不知道會被安排跟什麼人同住。聽說你是英國人,我高興壞了。我認為我們英國人在海外就得抱成一團,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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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英國人?」我問道,語氣或許有點兒生硬。

  「可不是!你不會覺得我看上去像美國人吧?我可是地地道道的英國人,如假包換。」

  為了證明此言不虛,克拉達先生從衣袋裡掏出護照,神氣活現地在我鼻子底下晃了晃。

  喬治國王的臣民真是無奇不有。克拉達先生五短身材,很結實,膚色發黑,鬍鬚颳得乾乾淨淨,長著一個肉團團的鷹鉤鼻子,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的,長長的黑髮油亮捲曲。他英語說得很流利,但毫無英國口音,說話時手勢很多,叫人眼花繚亂。我可以肯定,只要仔細查看一下克拉達先生的那本不列顛護照,就一定會泄露秘密,原來他出生地的天空要比大家見到的英格蘭的天空更藍。

  「你想喝點什麼?」他問我。

  我用狐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當時正在實行禁酒令,誰都能一眼看出這艘船上是不可能有一滴酒的。我只要不渴,就不知道自己更不喜歡喝薑汁汽水還是檸檬汁,我覺得都一樣。克拉達先生拋給我一個東方人的狡黠笑臉。

  「威士忌,還是干馬天尼,你隨便選。」

  他從褲子後面的兩個口袋裡各掏出一個小酒瓶,往我面前的桌上一放。我挑了馬天尼,他喊來服務員,要了一碗冰塊和兩隻玻璃杯。

  「很好的雞尾酒。」我說。

  「聽著,酒有的是,我知道去哪兒拿。你要是在船上還有朋友,就告訴他們,你有個哥們兒,這世上什麼酒他都有。」

  克拉達先生很能聊。他聊紐約、聊舊金山,談論戲劇、談論繪畫、談論政治。他很愛國。英國米字旗或許就是一塊令人起敬的布片兒,但是看到一位來自亞歷山大港或貝魯特的先生揮舞著這面旗幟時,我禁不住會覺得有失尊嚴。克拉達先生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我倒不是要裝腔作勢拿架子,我只是覺得,像他這樣一個跟我素不相識的人在稱呼我名字的時候,似乎總該加上「先生」二字為好。但是克拉達先生無疑是要讓我感覺自在些,對我省去了這個客套。我還是不喜歡這位克拉達先生。在他坐下時,我把紙牌放到了一邊,可現在我覺得我們初次見面的交談已經夠長了,便自己玩起了紙牌。

  「把三放在四上面。」克拉達先生說。

  一個人玩紙牌的時候,最讓人惱火的事莫過於你剛翻開一張牌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有人告訴你該放在哪兒了。

  「馬上要接通了,要接通了,」他嚷嚷道,「把十放到傑克上面。」

  我惱恨交加,不再玩了。他一把搶走了紙牌。

  「你喜歡變戲法嗎?」

  「我討厭用紙牌變戲法。」我應道。

  「瞧好了,我就給你變一個。」

  他給我變了三個戲法。這時我告訴他,我要去餐廳找位子吃飯了。

  「噢,那沒事的,」他說,「我已經給你占了座位。我覺得吧,既然我們同住一個客艙,我們也該同桌吃飯才好。」

  我真的不喜歡克拉達先生。

  我不僅和他同住一個艙房,一日三餐都要跟他同坐一桌,我每次到甲板上隨便走走,他也總要跟著。要冷落他是不管用的。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過別人不待見他。他確信你看見他一定會歡天喜地,就像他看見你一樣。要是在你自己家裡,你滿可以一腳把他踹出門去。就算迎面撞上房門,他都不會想到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他跟誰都一混就熟,不出三天就認識了船上所有的人,他什麼事都操辦。他管理打掃,舉辦拍賣會,籌錢為體育活動發獎,張羅投環遊戲和高爾夫球賽,組織音樂會,安排化裝舞會。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船上所有的人當中肯定數他最討人嫌了。我們都管他叫無所不知先生,甚至當著他的面也這麼稱呼他。他把這當作是在誇他。他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在飯桌上。在大半個鐘頭裡,我們都得聽憑他發落。他熱情洋溢,歡天喜地,喋喋不休,吵吵鬧鬧。他什麼事都比別人懂得多,而且你要是跟他有不同意見,他就會自負地認為是冒犯了他。不管談到多麼無關緊要的話題,他不把你帶到他的思路上是決不罷休的。他從沒想到過自己也有可能出錯。他就是個無所不知的人。那天我們跟醫生同桌吃飯,克拉達先生肯定想要掌控局面,因為醫生很懶,我則冷冰冰地不想理會。同桌有一位叫拉姆齊的,跟克拉達先生一樣固執己見,他嚴詞駁斥這位老兄的自以為是。他們唇槍舌劍,無休無止。

  拉姆齊在美國駐神戶領事館供職,是個來自美國中西部的大胖子,肥厚的脂肪把渾身的皮肉繃得緊緊的,穿在身上的那套制服已經快裹不住他碩大的身軀了。他剛從紐約接上了回國休假一年的太太,現在是在返回神戶履職的途中。拉姆齊太太是個嬌小漂亮的女人,她舉止大方,言談幽默。領事館的工資不高,她的穿著總是很簡樸,但她很懂怎麼穿衣服,她穿出了一種毫不張揚的獨特的美。我特別留意到她純粹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氣質,這種氣質本來在女人身上可能是很常見的,但是現如今卻不容易見到了。你只要看到她,就一定會被她的謙遜所打動。她的謙遜就像佩戴在外套上的鮮花一樣艷麗奪目。

  有一天在晚餐桌上,大家聊著聊著,不知怎麼聊到了珍珠。當時報紙上常常報導精明的日本人在人工養殖珍珠,醫生說這必然會使天然珍珠貶值。人工養殖的珍珠已經很好,很快就能亂真。克拉達先生習性使然,立刻抓住這個新的話題侃侃而談起來。他給我們講了有關珍珠的一切知識。我相信拉姆齊對珍珠一無所知,可是他豈能錯失這個對這位自以為是的老兄發起攻擊的機會?不到五分鐘我們就捲入了一場激烈的爭論。我見識過克拉達先生的慷慨激昂、口若懸河,但是像他現在這樣的雄辯滔滔我還從未見到過。最後,拉姆齊說的一句什麼話真的刺痛了他,他砰砰地砸著桌子大嚷起來:

  「你給我聽好了,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這次去日本就是要去談珍珠生意。我是幹這一行的,任何內行都可以證明我剛才講的珍珠行情都是在理的。世界上最好的珍珠我都懂,如果還有我不知道的,那就是不值得知道的。」

  這倒是我們頭一次聽到的新聞,克拉達先生雖然整天喋喋不休,卻從未跟我們說過他是幹什麼的。我們只是隱約知道他去日本是在跑生意上的事。他滿臉得意地看看飯桌上的所有人。

  「他們養殖的珍珠再好,遇到我這樣的專家,隨便瞅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指了指拉姆齊太太戴著的一條珠鏈,「拉姆齊太太,記住我的話,你戴的這條項鍊永遠都不會掉價的。」

  謙遜的拉姆齊太太臉紅了,隨手把項鍊塞進了衣服里。拉姆齊探過身來,看看我們每一個人,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我太太戴的項鍊很漂亮,是吧?」

  「我一眼就看出來啦。」克拉達先生說,「當時我心裡說,天哪,這可是好珍珠。」

  「這項鍊當然不是我自己買的,可我倒很想知道你覺得值多少錢。」

  「噢,市面上大概值一萬五千美元。不過,要是在紐約第五大道上買的,花三萬美元我也不會吃驚。」

  拉姆齊冷冷一笑。

  「我告訴你實情,你會大吃一驚的,這條項鍊是我太太在我們離開紐約前一天在一家百貨商店買的,花了十八美元。」

  克拉達先生臉漲得通紅。

  「胡說。這不僅是天然的珍珠,而且這麼大的珍珠項鍊,我還沒見過這麼精緻的。」

  「你要打賭嗎?我賭一百美元,這是仿製品。」

  「賭就賭。」

  「噢,埃爾默,你知道實情,不可以拿這樣的事打賭的。」拉姆齊太太說。

  她嘴角微露笑容,語氣溫和,有些難為情。

  「有什麼不能的?要是放過這麼容易賺錢的機會,我就是十足的傻瓜了。」

  「可是怎麼能證明呢?」她繼續說,「不能憑我一個人說的就證明克拉達先生說得不對吧。」

  「讓我瞧瞧這項鍊,要是仿製品,我會立刻如實告訴你們。一百美元我還是輸得起的。」克拉達先生說。

  「摘下來吧,親愛的。讓這位先生瞧個夠。」

  拉姆齊太太猶豫了一會兒,才伸手去解搭扣。

  「我解不開,」她說,「克拉達先生只能相信我的話了。」

  剎那間,我隱約覺得要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了,但是我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拉姆齊跳起身來。

  「我來解開。」

  他將項鍊遞給了克拉達先生。這個自以為是的老兄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放大鏡,細細查看項鍊。一抹得意的微笑在他光滑黝黑的臉上閃過。他把項鍊還給拉姆齊太太,剛要說話,忽然看到拉姆齊太太滿臉煞白,好像馬上要暈過去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恐地盯著他,目光中流露著一種絕望的乞求。這一幕非常明顯,我奇怪為什麼她丈夫竟然視而不見。

  克拉達先生張著嘴愣住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你幾乎可以看到他用了多麼大的力氣在竭力控制自己。

  「對不起,我弄錯了。」他說,「這項鍊仿製得很好,當然我用放大鏡馬上就看出了這不是真的。我覺得差不多也就值十八美元吧。」

  他掏出皮夾子,抽出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一言不發地遞給了拉姆齊。

  「或許可以給你一個教訓,下次別再這麼自以為是了,年輕人。」拉姆齊一邊接過鈔票,一邊說。

  我留意到克拉達先生的雙手在顫抖。

  可想而知,此事很快在船上傳開了,當晚他遭到了不少人的戲弄。這位無所不知先生當場出了洋相,這太有趣了。不過,拉姆齊太太說她頭痛,回艙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開始刮鬍須,克拉達先生躺在床上抽菸。忽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看見一個信封從門縫下塞了進來。我打開門往外看了看,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撿起了信封,看到這是寫給麥克斯·克拉達的。他的名字是用大寫字母寫的。我把信遞給了他。

  「誰寫來的?」他打開信封,「哦!」

  他從信封里抽出來的不是信箋,而是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他看看我,臉又漲紅了。他把信封撕成碎片,遞給我。

  「麻煩你扔到舷窗外面好嗎?」

  我照做了,然後含笑看著他。

  「沒有人樂意被當作該死的大傻瓜。」他說。

  「那珍珠是真的嗎?」

  「如果我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我不會讓她在紐約住一年,而自己待在神戶。」他說。

  那一刻,我沒有那麼不喜歡克拉達先生了。他從口袋裡掏出皮夾,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百元鈔票放回到皮夾里。

  [1] 約1.85米。——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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