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真相
2024-10-10 20:31:2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亨利·加奈特有一個習慣,總愛下午出城到他的俱樂部里打會兒橋牌才回家吃晚飯。大家都喜歡跟他打牌。他牌技很高,每一手牌都出得很妙。他也輸得起,贏了則總會說是自己運氣好,而不會自誇牌技高超。他為人寬厚,即使他的搭檔出錯了牌,他也會找個藉口替人家開脫。可是今天的情形有些讓人吃驚,他在打牌的時候竟然沒來由地用惡言惡語數落他的搭檔,說他從沒見過打得這麼臭的牌;更讓人吃驚的是,他不但出錯牌——誰都想不到他會出這麼大的錯,而且當他的搭檔多少想找回點面子而指出他打錯了牌時,他竟毫無理由地大發脾氣,一口咬定說自己根本就沒出錯牌。好在同他打牌的都是些老朋友,誰都沒把他的無名火氣當回事兒。亨利·加奈特是個證券經紀人,也是一家知名公司的合伙人,所以有個牌友便猜想是不是他看好的股票出了什麼問題。
「今天行情怎樣?」這個人問道。
「暴漲。連傻瓜都賺大了。」
看來亨利·加奈特的煩惱跟股票交易沒有關係;不過誰都能看得出來,他一定是遇到什麼麻煩了。他性情樂觀、身體健康,也很有錢;既是個體貼的丈夫又是個慈愛的父親。他平常總是開開心心的,大伙兒在打牌時喜歡講的那些胡言亂語,也很容易引得他哈哈大笑;可是今天他卻陰沉著臉,不聲不響,雙眉緊鎖,嘴巴也噘著。不一會兒,另一位牌友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便挑起了一個他們都知道亨利·加奈特最喜歡談論的話題。
「你兒子最近怎樣,亨利?我看他在這次錦標賽上表現很棒啊。」
亨利·加奈特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沒有我期望的好。」
「他什麼時候從蒙特卡洛回來?」
「昨晚回來了。」
「他挺好的吧?」
「我想是吧,不過我只知道他出了大醜了。」
「哦,怎麼啦?」
「要是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們不談這個了吧。」
那三個人好奇地看著他。亨利·加奈特則悶悶不樂地盯著綠呢台面。
「對不起,老夥計。該你叫牌了。」
他們在令人緊張的沉默中打牌。加奈特叫了牌,可是他的牌打得很糟糕,輸了三墩,他一聲都不吭。然後又開了一盤,打到第二局時加奈特拒絕了一次跟牌。
「一張牌都沒有?」他的搭檔問他。
加奈特氣鼓鼓的,根本不搭理,到最後攤牌時竟然發現他藏了牌,也就是因為他藏了牌而輸掉了這一盤。他這麼心不在焉,也就不能指望他的搭檔能不埋怨他幾句了。
「我說你到底是怎麼啦,亨利?」他的搭檔說,「你好像不會打牌了。」
加奈特有些心神不寧。他自己輸牌倒無所謂,可是因為自己走神兒連累了搭檔輸牌,他心裡很不好受。他竭力振作起來。
「還是不要再打了。我本以為打上幾盤我就會平靜下來的,誰知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打牌上。跟你們說實話吧,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牌友們哄然大笑。
「你不用跟我們說,老夥計。這還看不出來嗎?」
加奈特沖大家苦笑了一下。
「說真的,要是我遇到的事兒發生在你們身上,我敢打賭,你們也一樣會受不了的。不瞞你們說,我遇到了一件特別棘手的事,要是你們幾位老夥計誰能指點我該怎麼處理這事兒,我一定感激不盡。」
「咱們一塊兒喝一杯,你把來龍去脈跟我們說說。咱們這裡有一位王室法律顧問、一位內政部官員,還有一位有名的外科醫生——要是我們都不能給你出出主意的話,恐怕誰都無能為力了。」
那位王室法律顧問站起身,按鈴叫侍應生過來。
「就是我那個倒霉兒子的事兒。」亨利·加奈特說道。
點好的酒端上來了。以下就是亨利·加奈特給他們講的事情。
他說的那個倒霉兒子就是他的獨子,名叫尼古拉斯,當然了,大家都管他叫尼基,今年十八歲。加奈特夫婦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二歲。一般說來,做父親的總會偏愛女兒,不過亨利·加奈特卻似乎有些與眾不同,儘管他也竭力表現得一視同仁,可他無疑還是更偏愛自己的兒子。他對兩個女兒也很好,經常很隨意地跟她們打趣逗樂,每逢她們的生日和聖誕節總會送給她們很漂亮的禮物;但他還是格外溺愛尼基,再好的東西他似乎都值得擁有。他把這個兒子看作生活中的一切,他的目光簡直一刻都離不開這個兒子。這也難怪,因為尼基實在是任何父母都會引以為傲的兒子。
他身高六英尺二[1],體態矯健,肌肉發達,肩寬腰細。他總是腰板筆挺,步態瀟灑,寬寬的肩膀上頂著一個五官端正的迷人腦袋,一頭略微捲曲的淡褐色秀髮,兩道漂亮的濃眉下有一雙藍色的眼睛,眼睫毛又黑又長,嘴唇紅潤飽滿,曬得黝黑的皮膚很乾淨;他笑起來總會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他並不怕羞,但是舉手投足顯得謙遜,討人喜歡。在社交場合,他舉止從容,彬彬有禮,文靜開朗。他的父母有教養,身體健康,為人體面,他在一個條件優越的家庭長大,也念過很好的學校,綜合起來就造就出了一個人們心目中不可多得的年輕人的楷模。他看上去就是個誠實開朗、品行端正的人。他從來沒有給父母帶來過片刻的不安。他小時候很少生病,也從不淘氣,稍大一點兒就能自己料理該做的事,上學後品學兼優,很受大家喜歡,畢業時捧得很多獎狀,是學生會主席和學校足球隊隊長。還不止這些。十四歲那年,尼基就出人意料地表現出打網球的天賦。他父親喜歡網球,而且打得很好,當他看出這孩子身上有成為網球明星的潛質後,他就開始悉心培養他。每逢假期他就請最好的職業選手來教兒子打球,到了十六歲,他已多次贏得少年組錦標賽。在網球場上他能輕而易舉地把他父親打得無還手之力,只因父子之情才使他沒有因敗得太慘而氣急敗壞。十八歲那年尼基進了劍橋大學,亨利·加奈特懷揣雄心壯志,期望他在大學畢業前就能代表劍橋參加比賽。尼基具備成為出色網球選手的所有條件。他個兒高,臂展長,跑得快,掌控時間恰到好處。他憑直覺就能預判球飛來的方向,看似不慌不忙就能跑過去接球。他發球有力,帶有詭異的旋衝力,使對手很難接到;他的正手擊球過網低、線路長,很精準,能給對手致命一擊。他反手還有些偏弱,網前截擊還有點兒慌亂,不過在他去劍橋前的整個暑假,亨利·加奈特請了英國最好的教練專門訓練他這幾項技能。他在內心深處還懷有一個更遠大的夢想,雖然這個夢想他甚至對尼基也從未提起過,他渴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兒子參加溫布爾登大滿貫比賽,說不定他還有希望入選國家隊,代表英國出征戴維斯杯呢。每當亨利·加奈特在想像中看到自己的兒子擊敗了美國冠軍,跳過球網去跟他握手,然後從球場上走向發出一陣陣歡呼的觀眾席時,他便忍不住喉嚨發緊,感到要哽咽。
亨利·加奈特是溫布爾登賽事的熱心觀眾,所以在網球界結交了很多朋友。有一天,他出席一次市政晚宴,鄰座正好是其中的一位網球界朋友勃拉巴松上校;聊著聊著,他就談起了尼基,想知道有什麼機會可以讓尼基在下個賽季能被學校選中代表劍橋參加比賽。
「為什麼不讓他去蒙特卡洛參加那裡的春季錦標賽呢?」上校冷不丁說。
「噢,我覺得他還不夠資格參加那個比賽。他還未滿十九歲,去年十月才上的劍橋;他沒有機會跟那些頂尖高手對決。」
「那是當然的,奧斯丁啦,馮·克拉姆啦,這些高手當然會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不過沒準兒他也能僥倖贏個一兩局呢;要是跟他對決的是些小字輩選手,他就沒理由不贏下兩三場比賽的。他還從沒和一流選手交過手,這對他來說可是絕好的鍛鍊。參加這種級別的比賽可以學到的東西,遠比你給他報名參加的那些海濱比賽要多。」
「我可連做夢都不會這樣想的。我不想讓他在學期中間離開劍橋。我總是要他牢記,網球不過是一種運動,絕對不能妨礙學業。」
勃拉巴松上校問加奈特學期什麼時候結束。
「沒關係嘛,也就只耽誤他三四天,這肯定可以安排好的。你瞧,我們原本特別看好的球員中有兩個已經讓我們失望了,現在我們亟須填補空缺。我們要派出最好的選手去參賽。德國人派出了他們的最強陣容,美國人也一樣。」
「這可不行,老兄。首先,尼基打得還不夠好;其次,把這麼個孩子送到蒙特卡洛去身邊沒人照料,我也不放心啊。要是我自己能一起去,興許還可以考慮,可我根本走不開。」
「我會去的啊。我將作為英國隊的領隊隨行,我可以照看他的。」
「你會很忙的,再說,我也不想讓你承擔這個責任。他還從來沒有出過國,而且不瞞你說,他在國外的這些日子,我一刻也不會安心的。」
他們說到這裡就打住了,過了會兒,亨利·加奈特就回家了。不過勃拉巴松上校的建議還是讓他感到特別得意,忍不住就把事情經過告訴了他妻子。
「想不到他竟然認為尼基已經有這麼高的水平。他告訴我,他看過尼基打球,認為他的球技很好。他只需要多一些歷練就可以登上新的高峰。我們還會看到這孩子打進溫布爾登半決賽呢,老伴兒。」
出乎他意料的是,加奈特太太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激烈反對上校出的主意。
「孩子畢竟已經十八歲了。尼基從沒捅過婁子,沒有理由擔心他現在會出什麼差錯。」
「我們得考慮他的學業,這可不能忘到腦後。我認為,讓他在期末前不上課,我們不能首開這個壞的先例。」
「可就差三天有什麼要緊的,讓他錯失這麼好的機會太可惜了。我可以肯定,要是你問他的話,他準會巴不得去的。」
「嗯,我不想問他了。我送他進劍橋不只是為了打網球的。我知道這孩子很穩重,可是在他的前進道路上給他誘惑是愚蠢的。他還太年輕,不能讓他自己一個人去蒙特卡洛。」
「你說他根本沒有機會跟頂尖選手對決,這也難說啊。」
亨利·加奈特輕輕嘆了口氣。剛才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車裡就想到了,奧斯丁身體狀況不穩定,而馮·克拉姆最近競賽狀態不佳。假如說——只是想想有沒有這種可能性而已——假如尼基運氣不差,他就准能被選中代表劍橋參賽。當然,這都是沒影兒的事。
「這可不行,親愛的。我已經拿定主意,不會改變了。」
加奈特太太不再說什麼了。不過第二天她就寫信給尼基,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並提出了一個想法,如果他想去的話,她會怎樣幫他說服他父親同意。一兩天後亨利·加奈特就收到了一封兒子的來信。信上說他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得簡直不知怎麼好了。他說他已經去見過他的導師,導師也是個網球選手,他也找過了他所在學院的院長,院長碰巧也認識勃拉巴松上校,他們都不反對他在學期結束前就離開學校,兩人都認為這是個他不該錯過的好機會。他自己也看不出這會給他帶來什麼害處,只求父親通融一次,下不為例,他言辭懇切地保證,下學期他一定玩命用功學習。這封信寫得很動人。加奈特太太看著她丈夫在早餐桌上讀完信,發現丈夫臉上露出了不悅的神情,可她仍表現得鎮定自若。丈夫把信扔給了她。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認為有必要把我私下跟你的話告訴尼基。你這樣做很不好。現在你把他完全攪得心神不定了。」
「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告訴他勃拉巴松上校對他評價這麼高,好讓他開心。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只告訴別人不好聽的話。當然了,我也說得很清楚,他可能是去不成的。」
「你這樣就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了。我就討厭被兒子看作是個敗興專橫的兇惡父親。」
「啊,他才不會這麼想呢。他可能會覺得你很傻,還不講理,可是我敢肯定,他會理解你這麼不近人情都是為了他好。」
「耶穌基督!」亨利·加奈特嘆道。
他太太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她知道這一仗已經打贏。哦,天哪,天哪!讓男人乖乖聽話多容易啊。為了保全面子,亨利·加奈特硬撐了四十八個鐘頭,然後就屈服了,兩周後,尼基就回到倫敦,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去蒙特卡洛。吃過晚飯,待太太和大女兒離開餐桌後,亨利便抓住機會給了兒子一些忠告。
「在你這個年紀就讓你一個人去蒙特卡洛這樣的地方,我心裡還是不踏實的。」他最後這樣說,「不過事已至此,我只能希望你凡事都要頭腦清醒。我也不想做一個惡父,不過有三件事我要特別提醒你千萬不要做:一是賭,不可以賭博;二是錢,不要借錢給別人;三是女人,不要跟女人糾纏不清。只要這三件事都不沾,你就不會惹上什麼大禍,務必記住。」
「好的,爸爸。」尼基微笑著說。
「這就算是我的臨別贈言啦。我是懂得人情世故的,你要相信我,我這些話都是忠告。」
「我保證,一定牢記在心。」
「這才是好孩子。咱們這就上樓去找你媽媽她們吧。」
在蒙特卡洛錦標賽上,尼基沒能贏奧斯丁,也沒能擊敗馮·克拉姆,但他沒有丟臉。他爆冷戰勝了一位西班牙選手,雖然敗給了一位奧地利選手,但比分很接近,超出了大家的預料。在混合雙打中,他甚至闖入了半決賽。人人都為他的風采所折服,他自己也非常享受比賽。大家一致公認他很有前途,勃拉巴松上校還跟他說,待他年歲稍長,再多與一流高手歷練,日後一定能為他父親爭光。錦標賽結束了,第二天他就要飛回倫敦。這幾天他一心想在賽場上發揮出最佳狀態,每天都過得非常小心,很少吸菸,一滴酒都不沾,晚上早早上床睡覺;但是在返回倫敦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他想見識一下聞名已久的蒙特卡洛的生活。賽會主辦方為參賽選手舉辦了正式晚宴,宴會後,他跟其他選手一起走進了體育俱樂部。這是他頭一回到這裡來。蒙特卡洛到處是人,每個廳里都擠得滿滿的。尼基只在電影裡看見過有人玩輪盤賭;他暈暈乎乎地走到第一張賭桌旁就停下了腳步,只見大小不同的籌碼亂糟糟地散落在綠台布上;一名荷官用力轉動輪盤,然後彈出一顆小白球。小球似乎無休止跳動著,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這時另一名荷官則面無表情地伸開雙臂做一個姿勢,把輸家的籌碼全都扒拉過去。
過了會兒,尼基溜達到了玩「紅與黑」紙牌的賭檯,可是他看不懂玩法,感覺索然無味。他看到另一個賭廳里擠了一群人,便信步走了進去。這裡有很多人在玩百家樂,他立刻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有一道銅欄杆把賭客和圍在四周的看客隔離開來;賭客圍桌而坐,一邊九人,發牌人在中間,荷官在他對面。輸贏的錢數額很大。發牌人是希臘辛迪加的成員。尼基看著他那表情漠然的臉。此人目光警覺,可是無論輸贏,他的神情毫無變化。這場面太驚人了,讓人感到奇怪,卻又難忘。在一個節儉度日的家庭長大的尼基,看到翻一張牌就有上千鎊的輸贏,而輸了的人竟然只當是開了個玩笑,一笑置之,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刺激。實在是既可怕又興奮。這時一個熟人走到他跟前。
「贏錢了嗎?」他問。
「我沒玩兒。」
「明智。這些把戲都是坑人的。一起喝一杯吧。」
「好的。」
一起喝酒的時候,尼基告訴他的朋友,這是他頭一次走進賭場。
「噢,那你在離開前一定要小玩一把的。來了蒙特卡洛,不試試手氣就離開,未免太傻了。就算輸上個一兩百法郎,也不會有多大關係的嘛。」
「我也覺得沒什麼的,不過我父親非常反對我來這種地方,他特別囑咐我有三件事千萬不要去碰,第一件就是賭。」
可是喝完酒,離開了他的朋友後,尼基又溜達到了玩輪盤賭的一個台子前。他站了一會兒,看著輸家的錢被賭場荷官扒走,又看到大把的錢付給贏家。不可否認,這真的是很刺激的事。他的朋友說得沒錯,來了蒙特卡洛不在賭檯上試一把——就試一把!確實有些太傻了。這也算是個經歷嘛,在他這個年紀,本來就該多經歷一些事的。他想起來,自己並沒有向父親保證不賭錢,他只是保證一定牢記他的忠告。這不是一回事,對不對?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羞怯地放到了18那個數字上。他選擇這個數字是因為這是他的年齡。他心怦怦地狂跳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輪盤轉動起來;那個小白球像個頑皮的小魔鬼似的跳來跳去,輪盤轉得越來越慢,那小白球遲疑地跳動著,看似要停下了,卻又蹦了起來;最後竟在18這個數字上停住了,尼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大堆籌碼推到了他面前,他雙手顫抖著捧起這些籌碼。看來有一大筆錢!他一時腦子亂了,根本沒想到下一盤再下注;實際上他也無意再玩了,玩一把就夠了;下一盤竟然還是18,他驚訝極了。那個數字上只放了一個籌碼。
「老天爺,你又贏啦。」站在他身邊的一個男人說。
「我?我沒下注啊。」
「是你的,你下注了。就是原來的數字。除非你要求撤回,否則一直都留在那裡的。你不知道嗎?」
又一堆籌碼推到了他面前。尼基的腦袋轟地旋轉起來。他數了數贏到的錢:七千法郎!他驀然感到自己身上充滿了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他覺得自己簡直聰明絕頂。這麼輕而易舉的生財之道他從來沒想到過,他那張率真迷人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對上了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女人的視線。女人嫣然一笑。
「你運氣真好。」她說。
她說的是英語,不過帶一點兒外國口音。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我頭一回玩兒。」
「所以你運氣好啊。借我一千法郎,行不行?我帶來的錢全輸光了。半小時內我就還你。」
「好吧。」
她從尼基的那堆籌碼中拿起了一個很大的紅色籌碼,道了聲謝就消失不見了。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男人咕噥了一句。
「你再也見不著這一千法郎啦。」
尼基的心頭猛地一驚。父親特別交代過不要借錢給別人。這事做得太蠢了!竟然借錢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可事實上,在借錢的那一刻,他滿心都是對女人的愛,根本沒想到拒絕。而那個大大的紅籌碼,它又不可能意識到自己是有價值的。哦,算了,反正還有六千法郎呢,他就再試一兩次手氣,贏不了的話就打道回府。他押了16號,這是他大妹妹的歲數,但是沒贏;他又押了12號,那是他小妹妹的歲數,還是沒中;他又隨機試了幾個數字,都沒有押中。太奇怪了,他的竅門兒似乎瞬間失靈了。他決定再最後玩一把就收手,結果他又贏了。他把輸掉的都贏了回來,還多了一些。一個小時後,他在多次的輸贏中體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興奮和刺激。他發現自己面前堆了那麼多的籌碼,口袋裡都要裝不下了。他決定走了。他來到換錢的櫃檯,當他看到兩萬法郎的鈔票鋪開在他面前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了。他這輩子還從沒見過這麼多錢。他把錢裝進口袋,正要轉身離開時,那個剛才借了他一千法郎的女人走到了他跟前。
「我在到處找你呢。」她說,「我生怕你已經走了。真是急死我了,不知道你會把我想成什麼人。這是你的一千法郎,非常感謝你借錢給我。」
尼基的臉漲得通紅,他驚詫地看著她。他剛才冤枉人家了!他父親說過,千萬不要賭錢,可他賭了,贏了兩萬法郎;他父親又說不要借錢給任何人,可他借了,借了一大筆錢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結果人家還錢了。事實證明,他根本不是他父親以為的那麼一個傻孩子:他憑直覺就知道借錢給她是不會有事的,你看,他的直覺是可靠的。可是他太明顯地表現出了大吃一驚的神情,那位嬌小的女士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你怎麼啦?」她問道。
「實話告訴你吧,我真沒想到這錢還能還回來。」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我是個——妓女?」
尼基的臉一直紅到了頭髮根兒。
「不,當然不是。」
「我看起來像嗎?」
「一點兒都不像。」
她穿得很素淨,一身黑色,脖子上掛了一串金珠項鍊;款式樸素的連衣裙襯托出她嬌小玲瓏的身段;一張清秀的小臉蛋兒,頭髮梳得乾淨利落。她化了妝,但並不濃艷,尼基估摸著她最多也就比自己大個三四歲。那女子友善地沖他笑了笑。
「我丈夫在摩洛哥政府做事,我到蒙特卡洛來玩幾個星期,因為我丈夫覺得我需要出來散散心。」
「我要走了。」尼基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話可說。
「這就走了?」
「嗯,我明天要早起,飛回倫敦。」
「可不是嘛,錦標賽今天結束了,對不對?我看你打球了,知道嗎?看了兩三場。」
「真的?我不知道你怎麼就注意到我了。」
「你打球的樣子很好看,穿著短短的球褲好可愛。」
尼基並不是個自負的年輕人,可他腦海中的確閃過了一個念頭:也許她借一千法郎就是為了找機會跟自己搭訕。
「你去過尼克博克嗎?」
「從沒去過。」
「哦,到了蒙特卡洛,不去尼克博克怎麼行。一起去跳會兒舞吧。老實說,我可是餓壞了,好想吃點兒培根煎蛋呢。」
尼基想起了他父親的忠告:不要跟女人糾纏不清。可是現在情況又不同了,眼前這位嬌小漂亮的女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品行端正的。他心想,她的丈夫應該是個公務員。尼基的父母也有幾位公務員朋友,有時他們會帶上太太來家裡吃飯。那些太太當然沒有眼前這位女子年輕,也不如她漂亮,不過她確實同那些太太一樣儀態端莊。再說,他剛剛贏了兩萬法郎,出去稍稍樂一樂,也不算過分吧。
「我很樂意跟你去。」他說,「不過我只能待一會兒,請你不要見怪。我在旅館留了話,要他們七點鐘叫我起床。」
「你想什麼時間離開,我們就什麼時間離開。」
尼基發現尼克博克真是個特別好玩的地方。他津津有味地吃掉了他的那份培根煎蛋,兩人還喝了一瓶香檳。然後他們跳舞,那位嬌小的女子說他跳得很優美。他知道自己舞跳得不錯,加上她是個很好的舞伴,她的舞姿簡直像羽毛般輕盈。她跳著聽著就把臉頰貼到了他的臉上,兩人的目光相遇,她的美目中笑意盈盈,使他不覺心怦怦狂跳起來。一個黑人女歌手用沙啞而性感的嗓音唱著歌。舞池裡擠滿了人。
「有人說過你長得很好看嗎?」她問。
「好像沒有吧。」他哈哈笑了一聲。「老天。」他心裡暗想,「我覺得她是看上我了。」
尼基也不是個傻子,他當然知道女人常常喜歡他。她說完這句話後,尼基便把她摟得更緊了些。她閉上眼睛,雙唇翕動,輕嘆一聲。
「我要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吻你會不太好吧?」他說。
「你覺得他們會把我當成什麼人?」
時間不早了,尼基說他真的應該回去了。
「我也走吧。」她說,「你順路把我送到我的旅館好嗎?」
尼基結了帳。帳單的金額大得讓他吃了一驚。不過他口袋裡揣著那麼多錢呢,他當然可以毫不在乎。他們坐進了一輛計程車,她緊緊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吻了她。她好像挺喜歡。
「老天。」他暗想,「會不會要發生什麼事了?」
不錯,她是個有夫之婦,但是她的丈夫在摩洛哥呢,而且事情明擺著,她的確是看上了自己。這有什麼問題呢?是的,父親給過他忠告,叫他不要跟女人糾纏不清,但是,他又回憶了一次,自己並沒有真的保證過他不會這樣做,只是保證自己會牢記父親的忠告。可不是,他沒忘啊,就在這一刻他不是還牢記在心嗎?不過,事情總是在變化的。她是個可愛的小尤物,一個艷遇的機會從天而降,白白放過未免太傻了吧。到了她住的旅館後,他付了車費。
「我走回去吧。」他說,「剛才那地方太悶了,我想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上去坐會兒吧。」她說,「我想給你看看我兒子的照片。」
「啊,你有兒子了?」他驚叫道,有點兒沮喪。
「是的,他很可愛。」
他跟著她上了樓。他一點兒也不想看她兒子的照片,但是他覺得出於禮貌,還是要裝出想看的樣子。他生怕自己丟醜;他忽然想到,她帶他上樓看照片是在委婉地提醒他自作多情會錯了意。他跟她說過自己十八歲。
「看來她是把我當成了小毛孩子。」
他開始懊悔不該在夜總會花那麼多錢喝香檳了。
可是她根本就沒給他看什麼兒子的照片。他們剛一進屋,她就轉過身來,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貼住他的雙唇熱烈地吻了起來。他長這麼大還從未有人這麼深情地吻過他。
「親愛的。」她說。
剎那間,他父親的忠告又一次閃過了尼基的腦海,隨即就被他忘到了腦後。
尼基睡覺很警醒,一丁點兒聲音就會把他驚醒。兩三個小時後他突然醒來,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房間裡並不是很暗,因為浴室的門半開著,裡面的燈沒有關掉。突然,他感覺到有人在屋裡走動。這時,他什麼都想起來了。在屋裡走動的正是他那個嬌小的女友,他剛要張口說話,卻發現她的舉動有些異樣,便把話咽了回去。她走動的樣子格外小心,好像生怕吵醒他似的;有兩三次她停住腳步,朝床上張望一眼。他一時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麼,不過他很快就看清楚了。她走到了他搭衣服的椅子前,又朝他躺著的方向望了望,停了幾秒鐘,而他感覺這幾秒鐘好像沒有盡頭。四周一片寂靜,尼基覺得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了。她悄無聲息地慢慢抓起他的外套,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了尼基如此得意地贏來的那一沓每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她又把外套放回原處,在上面蓋了幾件其他衣服,讓人看不出動過的樣子。接著,她手裡攥著那些鈔票,又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尼基強壓住衝動,沒有當即跳起來抓住她,一半是因為過於吃驚而呆住了;一半是想到自己身處異國他鄉的一家陌生旅館裡,嚷嚷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她又瞅了他一眼,他眯著眼,確信她會以為自己還在熟睡中。屋裡這麼安靜,她不會聽不到他均勻的呼吸聲。她斷定自己的舉動沒有驚醒他,便萬分小心地躡手躡腳走到房間的另一邊,那裡窗前的一張小桌上擺著一盆瓜葉菊。尼基這會兒已經睜大了雙眼盯著她。那株瓜葉菊顯然是鬆鬆地放上去的,只見她拎著花莖便整個兒提了起來;她把鈔票放入花盆底部,又將瓜葉菊放了回去。這真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誰都不會猜到那株盛開的瓜葉菊底下竟然會藏著東西。她用手指把花盆裡的泥土壓實,然後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躡手躡腳地從房間那頭走回來,溜回到了床上。
「寶貝兒。」她親昵地叫了他一聲。
尼基呼吸沉穩,就像一個熟睡中的人。女人翻了個身,很快進入了沉睡之中。尼基躺著一動不動,但他的腦子快速轉動著,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使他大怒,他憤憤不平地在心裡暗自念叨:
「她就是個下賤的婊子,還胡扯什麼可愛的兒子、什麼丈夫在摩洛哥工作啦,都見鬼去吧。我真是瞎了眼!她是個可惡的賊,就這麼回事兒。拿我當傻子呢。她要是以為這樣就能得手,那就錯啦。」
這錢是他靠腦瓜子聰明贏來的,他早就盤算好了怎麼花:他一直想要一輛自己的汽車,甚至認為父親沒有給他買一輛車實在太小氣了。說到底,一個大小伙子總不會喜歡老開著家裡的公用車到處轉的啊。哼,這回他要給老頭子上一課,自己買一輛。兩萬法郎差不多就是兩百英鎊,可以買一輛很像樣的二手車了。他決意要把這錢拿回來,不過還沒想好怎麼做。他不想吵鬧起來,畢竟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現在又在一家他完全陌生的旅館裡;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很可能在這裡有同夥,他倒並不怕跟人公平打鬥,可萬一有人掏出槍來對準他,那就傻眼了。再說了,他又十分理智地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錢是他的。要是大鬧起來,那女人一口咬定錢是她的,他將有口難辯,八成會被扭送到警察局。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很快他聽到了女人均勻的呼吸聲,知道她睡著了。她剛才毫不費力地得手,所以現在應該坦然入睡了。尼基特別生氣,自己躺在床上睡不著,煩得要死,而她卻睡得這麼踏實。他突然計上心頭。這個主意簡直太妙,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沒有立刻從床上跳下來去付諸實施。她的把戲自己也能玩啊。她偷走了他的錢;那行,他可以再偷回來,這樣不就扯平了嘛。他決定悄悄等待,等到確定這個賊婆子是在沉沉大睡就動手。他覺得自己等了很長時間。見她一動不動,呼吸均勻得像個孩子。
「親愛的。」他終於輕輕叫了她一聲。
沒有回應。也沒有動靜。她睡得死沉死沉的。他輕手輕腳地溜下床,動作特別慢,每移動一下就停一會兒。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看看自己是否驚動了她。她的呼吸還跟剛才一樣平穩。在他等待的這會兒工夫,他仔細觀察了房間裡家具的位置,以免自己走到窗口去的時候會碰到桌子或椅子弄出響動來。他走了兩步,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走了兩步;他的腳步很輕,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他足足花了五分鐘才走到窗邊,在那兒又等了一會兒。這時床上突然傳來嘎吱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原來只是那女人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他咬牙站在原地等待,一邊默數到一百。女人睡得像根木頭似的。他無比小心地抓住那瓜葉菊的花莖,輕輕地把它拎出花盆;另一隻手伸進花盆,當他的手指碰到了鈔票時,他的心都快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了。他緊緊抓住了錢,慢慢地拿出來,然後把植物放回盆里,小心壓實土壤。他一邊做著這些事,一邊用一隻眼睛盯著躺在床上的人。她仍然一動不動。他又停了一會兒,然後輕手輕腳地溜到放衣服的椅子邊,先把那沓鈔票放回到外套口袋裡,接著穿上衣服。他足足花了一刻鐘才穿好,因為他不能弄出響動。他很慶幸自己的晚禮服里穿的是一件軟襯衫,比漿洗得硬硬的襯衫更容易穿起來沒有聲響。只是不照鏡子系領帶有些難度,不過他很聰明地想到,系得不太正也沒有關係。他的心情好了起來。現在看來,整件事情似乎就像一場好玩的鬧劇。他終於全都穿好了,只有鞋子還沒穿。他把鞋子拎在手裡,打算到走廊上再穿。他穿過房間走到了門口,腳步實在很輕,連睡覺最淺的人都不會被驚醒。可是,上了鎖的門總得打開,他很慢地轉動鑰匙,但還是咔嗒響了一聲。
「誰?」
那個女人猛地在床上坐了起來,尼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他使勁保持頭腦冷靜。
「是我。六點鐘了,我得走了。我不想吵醒你。」
「噢,我忘了。」
她又倒頭躺到了枕頭上。
「既然你醒了,我就穿上鞋子吧。」
他在床邊坐下,穿上鞋子。
「你出門時別弄出響動。旅館的人會不高興的。啊,我好睏。」
「你繼續睡你的覺。」
「走之前親我一下吧。」他彎下腰親吻了她,「你真是個可愛的男孩兒,美妙的情郎。一路順風。」
尼基走出旅館大門才感到自己安全了。天色破曉,晴空無雲,遊艇和漁船一動不動地停泊在靜靜的海港。碼頭上漁夫開始為一天的工作做準備。街道上空無一人。尼基深深吸了一口早晨的清甜空氣,頓時感到頭腦清醒、神清氣爽。他也感到喜氣洋洋。他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朝山坡上走去,一路經過賭場前面的漂亮花園,掛著露珠的花兒在晨曦中晶瑩閃亮,嬌艷誘人,他一直走到了他住的酒店。酒店裡忙碌的一天已經開始。脖子上圍著圍巾、頭戴貝雷帽的搬運工在大堂里忙著打掃。尼基上樓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洗了個熱水澡。他躺在浴盆里,心滿意足地想著,自己終究不是某些人以為的傻瓜蛋。洗完澡後,他做了會兒健身操,穿好衣服,整好行李,便下樓去用早餐。他胃口好極了,不吃清淡的歐陸早餐!他吃了柚子、麥片粥、培根煎蛋,新鮮出爐的麵包卷,香脆美味,吃到嘴裡就化了,再抹上果醬,又喝了三杯咖啡。雖然早餐前他已經感覺身心舒暢,一頓飽餐後就更快活了。他點上了最近剛學會抽的菸斗,付了帳單,上了等在門外接他去機場的汽車。機場在坎城城的另一邊,一路平坦,到了尼斯就開始盤旋在山上了,山下是藍藍的大海和長長的海岸線。他不由得暗暗讚嘆,這風景真是太美啦。他們經過了尼斯,清晨的尼斯顯得多麼歡快而親切。不一會兒,他們的車就駛上了一條沿著海岸線伸展的筆直大道。尼基付帳單用的不是昨晚贏來的錢,而是他父親給的;他兌換了一千法郎付了尼克博克的餐費,而那個女騙子也把借去的一千法郎還給他了,所以他現在口袋裡還揣著兩萬法郎的鈔票呢。想到這裡,他覺得應該把這些鈔票拿出來好好看看。這錢差點兒不翼而飛了,所以在他心裡似乎有了雙倍的價值。他在酒店換上坐飛機穿的衣服時,為保險起見把錢放進了後褲兜里,現在他從褲兜里把錢掏出來一張張數了起來。可是出了件怪事。本該有二十張鈔票,現在卻有二十六張了。他鬧不懂是怎麼回事。他又數了兩遍,毫無疑問,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現在手裡有兩萬六千法郎,而不是本該有的兩萬法郎。他百思不解,心想會不會是自己昨晚贏的錢要比他記得的多。但是這怎麼可能呢?他清楚地記得換錢櫃檯上的那個人把鈔票攤開在台上,五張一排,一共四排,他自己也數過的。突然間,他想到了一個答案:當他取出瓜葉菊,把手伸進花盆時,他把摸到的鈔票全都拿了出來。這個花盆顯然就是那個小賤人的儲錢箱,他拿出來的不只是自己的錢,還有她的積蓄。尼基在車座上往後一靠,爆發出一陣狂笑。這真是他想都想不到的趣事。想到她早上醒來後,到花盆裡去找她巧施妙計偷到手的錢,卻發現錢已經不見,而且連她自己的錢也已不翼而飛,他笑得更厲害了。事已至此,他也毫無辦法了;他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帶自己去的那家旅館的名字。就算他想把她的錢還給她,他也做不到的。
「也可以說是她自作自受。」他暗自說。
以上就是亨利·加奈特在橋牌桌上講給朋友們聽的事情經過。早一天晚上吃過飯後,他的妻子和女兒離開他們父子後,尼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你們知道嗎?最讓我生氣的是,他還那麼揚揚自得,說是貓吞了金絲雀。你們知道他講完後跟我說什麼嗎?他睜著那雙天真的眼睛看著我說:『爸爸,我忍不住在想,你給我的忠告也不是全對的。你說不要賭博——可我賭了,還贏了不少;你說,不要借錢給別人——可我借了,結果人家還給我了;你說,不要招惹女人——可我招惹了,還白賺了六千法郎。』」
三個牌友聽了哄然大笑,這使亨利·加奈特的心情一點兒也沒好轉。
「你們這些傢伙儘管笑吧,可是你們知道嗎?我現在的處境太難堪了。兒子一向仰視我、敬重我,我說什麼他都當作《聖經》里的真理,可現在呢,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來,他只把我看作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傻瓜。我再跟他說『孤燕不成夏,獨木難成林』也沒有用了;他不明白這純粹是個僥倖,他認為這都是因為自己聰明絕頂。這會毀了他的。」
「你確實有點兒傻,老夥計。」一個牌友說道,「這也是不可否認的,對不對?」
「這我知道,我也不喜歡這樣。可是公道何在?命運沒有權利跟人開這種玩笑。說到底,你們總該承認我的忠告是好的吧。」
「非常好。」
「這倒霉孩子玩火就該燒疼手指頭的,可是瞧瞧,他沒有。你們都是久經世事的,請你們告訴我,現在這個情況我該怎麼辦。」
但是,他們誰也沒法告訴他。
「要我說啊,亨利,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愁。」那位律師說話了,「我相信你兒子天生好運,從長遠來看,這可比天生聰明或天生富貴好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