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2
2024-10-10 20:31:0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老天,你難道不想跟她結婚了?」
愛德華神情嚴肅地看著他。
「我絕不能主動要求她解除跟我的婚約。如果她希望我信守承諾,我會盡力做一個愛她的好丈夫。」
「你要我把這個話也告訴她嗎,愛德華?哦,我做不到。這太可怕了。她做夢也沒想到過你會不想跟她結婚。她愛你。我怎麼能讓她承受這樣的羞辱?」
愛德華又露出了笑臉。
「你自己跟她結婚不行嗎,貝特曼?你愛她很久了。你們太相配了。你會讓她幸福的。」
「別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受不了。」
「我願意退出,這對你們都是好事,貝特曼。你比我更合適。」
貝特曼聽出愛德華的語氣有點兒不一樣了,他猛地抬起頭來,可是他看到愛德華的眼神非常嚴肅,臉上也沒有笑容。貝特曼不知說什麼好。他感到忐忑不安。他拿不準愛德華是不是猜到了他來塔希提島是有特殊任務的。儘管他知道這樣很不像話,但他還是禁不住暗暗感到一陣狂喜。
「如果伊莎貝爾寫信來終止跟你的婚約,你打算怎麼辦?」他用緩慢的語氣問道。
「我能活下去。」愛德華說。
貝特曼心裡躁動不安,竟沒有聽清他的回答。
「我真希望你能穿上正常的衣服。」他有些惱怒地說,「你在做出一個極其嚴肅的決定,瞧你穿得這麼怪裡怪氣的,讓我覺得你是在隨口亂說。」
「你放心,我纏著帕里歐、頭戴玫瑰花冠說出來的話,可以跟我身穿禮服、頭戴高頂禮帽說的一樣嚴肅。」
這時,貝特曼的腦子裡閃過了另一個念頭。
「愛德華,你不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吧?我說不準,但是這也許會對我將來的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你不是為了我而犧牲自己吧?你知道,這是我不能忍受的。」
「不是的,貝特曼。我在這兒已經學會了不再犯傻,也不再感情用事。我真心希望你和伊莎貝爾幸福,但是我一點兒也不會讓自己不幸福。」
這個回答讓貝特曼心裡感到了一絲涼意。他覺得這多少有些嘲諷的意味。他就算要扮演一個高尚者的角色也不會感到歉疚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甘願在這裡虛度一生?這簡直等於自殺。我還記得我們剛走出大學校門時你有那麼遠大的志向,現在卻看到你滿足於在這麼一家小雜貨店裡站櫃檯,這簡直是太可怕了!」
「哦,我只是暫時在做售貨員,我要積累很多有價值的經驗。我腦袋裡另有一個計劃。阿諾德·傑克遜在包莫圖斯有一個小島,離這裡大概有一千英里,是一個環湖小島。他在那裡種了椰子樹。他答應送給我。」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貝特曼問。
「因為如果伊莎貝爾解除跟我的婚約,我就會跟他的女兒結婚。」
「你?」貝特曼有如聽到晴天霹靂,「你怎麼能娶一個混血兒?你不會這麼瘋狂吧?」
「她是個好姑娘,性情溫柔,討人喜愛。我想她會讓我很幸福的。」
「你愛上她了?」
「我不知道。」愛德華若有所思地答道,「我愛她跟我那時愛伊莎貝爾不一樣。我崇拜伊莎貝爾,認為她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女人。我連她的一半都不如。我對伊娃的感情卻不是這樣的。她在我眼裡就像是一株生長在異國的美麗鮮花,需要有人來保護她不受凜冽寒風的侵襲。我想要保護她。沒有人會想到要保護伊莎貝爾的。我認為伊娃愛的就是現在的我,而不是因為以後我可能會變成什麼樣的人。無論今後發生什麼,我都一定不讓她失望。她很適合我。」
貝特曼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明天還得早點動身。」愛德華最後說,「真的該睡覺了。」
這時貝特曼開口說話了,他的語氣中流露出難以言表的痛苦。
「現在我的腦子全亂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到這兒來見你,是因為我感覺事情不太對頭。我原以為你是因為沒有實現最初的心愿,眼看事情沒有做成而沒有臉面回去。我絕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我現在心裡難過極了,愛德華。我太失望了。我本希望你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看到你這樣浪費你的才華和青春,浪費你的機會,實在太可悲了,我簡直難以忍受。」
「不用傷心,我的老朋友。」愛德華說,「我並沒有失敗。我成功了。你想像不出我對生活充滿了怎樣熱切的憧憬,我將面對的生活在我看來是多麼充實,多麼有意義。過一段時間,等你跟伊莎貝爾結婚後,你有時會想起我的。我會在自己的珊瑚島上造一所房子,我就住在那裡,照看我的椰樹林——用已經在這裡延續了無數年的古老方式取出椰殼裡的果肉——我還會在自己的花園裡種上各種花草樹木,我還要捕魚。我會有很多工作可做,閒不下來,但這些工作都不會讓我感到枯燥乏味。我會有我的書籍,有伊娃,有孩子——我希望會有的——最重要的是,我能欣賞到變幻莫測的大海和天空,清新的黎明和美麗的落日,還有無比美妙的夜色。我會很快在這片荒地上開墾出一座花園。我會創造出一些東西來。歲月會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等我老了,回首往事時,我希望能看到我的一生是快樂、簡單、平平靜靜的。我的生活也許微不足道,但我卻一生都在享受美。你是不是認為享受這樣的滿足太不值一提了?可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要是沒有了靈魂,即使得到了整個世界,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認為我已經找到了我的靈魂。」
愛德華把他領進了一個房間,屋裡有兩張床,他倒頭躺到了一張床上。十分鐘後,貝特曼知道愛德華已經睡著,能聽到他均勻而平靜的呼吸,像一個睡夢中的小孩。可是他自己卻難以入睡。他心裡平靜不下來,直到晨曦像幽靈似的悄悄溜進屋裡,他才昏昏睡去。
貝特曼把這個長長的故事給伊莎貝爾講完了。除了覺得可能會傷害她,或者可能會讓自己顯得可笑的內容,別的他都如實說了。他沒有告訴她自己在餐桌旁被他們逼著戴上花冠,也沒有告訴她,只要她和愛德華解除婚約,他就會跟她舅舅的混血女兒結婚。可是伊莎貝爾的直覺或許要比他所知的敏銳得多,就在他繼續講述這個故事的過程中,伊莎貝爾的眼神越來越冷峻,嘴唇咬得越來越緊。她時不時地盯著他看,要不是他太專注於講述自己的故事,或許會琢磨一番她的表情變化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姑娘長什麼樣?」在貝特曼講完故事後,她問道,「我是說阿諾德舅舅的女兒。你覺得她跟我長得像嗎?」
貝特曼聽到這個問題感到很驚訝。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你知道,除了你,我從來不會仔細去看別人的長相,我也從來不會去想有誰長得像你。誰能長得像你呢?」
「她好看嗎?」伊莎貝爾又問,對貝特曼說的話報以淡淡的一笑。
「我想是的。或許有些男人會說她很漂亮。」
「行了,這無所謂了。我想我們沒有必要再說她了。」
「你打算怎麼辦,伊莎貝爾?」他接著問。
伊莎貝爾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隻手上還戴著愛德華送給她的訂婚戒指。
「我一直不願跟愛德華解除婚約,是因為我覺得這個婚約可以激勵他進取。我想要成為他的靈感源泉。我原以為,如果有什麼事能夠成就他的事業,那就是讓他知道我是愛他的。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一切都沒有希望了。如果我再不承認事實,那就只能說是我軟弱了。可憐的愛德華,他不是任何人的敵人,他只是自己的敵人。他是個可親可敬的好人,但是他身上缺了一樣東西,我想就是骨氣吧!我希望他幸福。」
她摘下了戒指,放到桌上。貝特曼注視著她,心跳猛烈加快,幾乎喘不上氣來。
「你太好了,伊莎貝爾,你真的太好了。」
她露出笑臉,站起身來,向他伸出一隻手。
「我怎麼才能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呢?」她說,「你為我花了這麼大力氣。我知道我信得過你。」
貝特曼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更美麗。
「哦,伊莎貝爾,為了你,再多的事我也會去做。你也知道,我只要求你允許我愛你,為你做事。」
「你真是個堅強的人,貝特曼。」她嘆了一口氣說,「你讓我感到心裡很甜,你是我的知音。」
「伊莎貝爾,我好愛你。」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了靈感,突然把她擁入懷中。她一點兒也沒有推拒,只是笑盈盈地看著他的眼睛。
「伊莎貝爾,你知道嗎,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和你結婚了。」他動情地大聲說。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她說。
她也愛他。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把可愛的嘴唇湊過去讓他親吻。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亨特汽車公司規模越做越大,成了舉足輕重的大企業,最後擴展到占地一百英畝,可以生產出幾百萬輛汽車。他還想像自己年復一年收集了大量名畫,全紐約的名畫收藏家都望塵莫及。那時的他會戴上一副玳瑁眼鏡。而伊莎貝爾,甜蜜地依偎在貝特曼的緊緊擁抱中,幸福地嘆著氣。她想到了她將住進一所富麗堂皇的豪宅,裡面擺滿了古色古香的家具;她還想到了自己要舉辦的音樂會、舞會和晚餐會,只邀請最有教養的賓客參加。貝特曼應該戴一副玳瑁眼鏡。
「可憐的愛德華。」她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