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2

2024-10-10 20:31:01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嘿,你真是太好了。只要你跟他說,他肯定會同意我留下來的。只要我在這兒待一天,我保證不做不該做的事。」

  麥克菲爾醫生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下決心去請求總督。他對湯普森小姐的事一點兒都不關心,可是那個傳教士激怒了他,而他向來是個慢性子,有脾氣也會悶在心裡。他在官邸里找到了總督。總督水手出身,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嘴唇上留著一抹牙刷似的花白短須,穿一身潔白的斜紋布制服。

  「我來找你是為了一個跟我們寄宿在一起的女人。」他說,「她叫湯普森小姐。」

  「我想這個名字我已經聽煩了,麥克菲爾醫生。」總督笑眯眯地說,「我已經下令要她下星期二離開,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來請求你寬容幾天,讓她待到從舊金山來的船再走,這樣她就可以去雪梨了。我擔保她會規規矩矩。」

  總督繼續露著笑容,但是他的雙眼眯了起來,神情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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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非常樂意照你說的做,麥克菲爾醫生,但是我已經下令,不能改了。」

  醫生又據理力爭,可是現在總督的笑容全然不見了。他悶悶不樂地聽著,目光躲閃。麥克菲爾看到自己的話完全是白說了。

  「我很抱歉給這位女士帶來了不便,可是她必須在星期二動身,沒有商量餘地。」

  「可是這又會有什麼區別呢?」

  「原諒我,醫生,除了向上級匯報,我覺得沒有義務解釋我採取的官方行動。」

  麥克菲爾狠狠地瞪了總督一眼。他想起了戴維森的暗示,說他當時對總督用了威脅手段,而且從總督的態度中他也看出了一種怪異的尷尬。

  「戴維森真是該死,沒事找事。」醫生氣呼呼地說。

  「就在你我之間說說,麥克菲爾醫生,我對戴維森先生並沒有什麼好感,但是我不得不說實話,他有權利向我指出像湯普森小姐這種品德的女人出現在這兒是有危險的,畢竟這裡除了本地島民還有很多駐軍士兵。」

  他站起身來,麥克菲爾也只得跟著站了起來。

  「請你原諒,我還有公務要處理。代我問候麥克菲爾太太。」

  醫生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總督府。他知道湯普森小姐一定在等著他的回音,他不願自己當面告訴她交涉已告失敗,所以從後門溜進了住處,偷偷摸摸上了樓,好像要隱瞞什麼事兒似的。

  晚餐時,他沉默不語,坐立不安,但是傳教士卻興高采烈,精神抖擻。麥克菲爾醫生感到傳教士的眼光不時地落在他身上,流露著一種穩操勝券的揚揚自得。他忽然想到戴維森一定已經知道他去拜訪過總督,而且也知道了他無功而返。可是他究竟是怎麼聽說這些的呢?這個人搞鬼把戲的本領真不小。晚餐後,他看到霍恩出現在陽台上,便裝作要跟他隨便聊聊的樣子,走出屋去。

  「她想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去見過總督了。」房東輕聲說。

  「去過了。他什麼都不肯做。我萬分抱歉,可我無能為力了。」

  「我知道他不會答應的。他們不敢得罪傳教士。」

  「你們在說什麼呢?」戴維森笑哈哈地走到了他們身邊。

  「我在說你們至少還要再過一個星期才有機會去阿皮亞。」房東隨口胡謅道。

  霍恩轉身走了,他們兩人也回到了客廳里。戴維森先生每頓飯後都要消遣一個小時。不久,他們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戴維森太太尖聲喊了一句。

  可是沒有人推門進來。她起身過去把門打開。他們看見湯普森小姐站在門口。但是她的外表大不一樣了。她已不再是那個在路上遇見他們時嘻嘻哈哈插科打諢的輕浮女人,而是變成了一個傷心、受驚的女人。她的頭髮平時總是精心梳理的,現在卻亂蓬蓬地垂落在肩上。她穿了一雙拖鞋,身上的襯衫和裙子已經很舊,皺皺巴巴的。她站在門口,滿臉淚痕,不敢進屋。

  「你來做什麼?」戴維森太太厲聲說。

  「我可以跟戴維森先生說話嗎?」她哽咽著說。

  傳教士站起身來朝她走過去。

  「進來吧,湯普森小姐。」他熱情地說,「我能為你做什麼嗎?」

  她進了屋。

  「是這樣的,我很抱歉那天說話冒犯了你,還有——還有其他的所有事情。我想我那會兒是太衝動了,請你原諒。」

  「哦,那沒什麼。我想我還不至於連一些難聽的話都承受不了吧。」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每一個動作都顯得低三下四。

  「你已經把我打垮了。我認輸了。你總不會再讓我回到舊金山去了吧?」

  他的和氣神態頓時消失,聲音也突然變得嚴厲、冷峻。

  「你為什麼不肯回到那兒去?」

  她被傳教士嚇得畏縮不前。

  「我想我家裡的人都住在那裡。我不願意讓他們看到我這副落魄相。你要我去任何別的地方都行。」

  「你為什麼不願回到舊金山去?」

  「我告訴你了。」

  他俯身向前,兩眼死死地盯住她,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似乎要穿透她的靈魂。他猛地喘了一口氣。

  「去感化院。」

  她尖叫了一聲,猛地跪倒在他的腳邊,抱住了他的雙腿。

  「不要送我去那裡。我當著你的面向上帝發誓,我一定會做個好女人。我再也不做那種事了。」

  她一口氣說出了一大串哀求的話,誰也聽不懂說的是什麼,眼淚從她抹了脂粉的臉上滾滾落下。傳教士俯過身去,抬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

  「你怕去感化院吧?」

  「他們來捉我時,我逃走了。」她喘著粗氣說,「要是叫警察逮住了,那就得關三年。」

  傳教士鬆開了抓住她的手,她一下子癱倒在了地板上,傷心地抽泣著。麥克菲爾醫生站起身來。

  「她這麼說了,事情就不一樣了吧。」醫生說,「既然你現在都知道了,就不要再強迫她回去了。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想要開始新的生活。」

  「我要給她千載難逢的最好的機會。如果她肯贖罪,就讓她接受懲罰吧。」

  她誤解了傳教士的話,猛地抬起頭來看他。在她哭腫了的眼睛裡露出了一道希望的光。

  「你肯放我走了?」

  「不。你星期二上船回舊金山。」

  她驚恐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接著是一陣低沉而沙啞的尖吼,簡直不像是從人的嘴裡發出來的聲音,她拼命地用腦袋撞著地板。麥克菲爾醫生大步衝過去,把她拉了起來。

  「起來,你不能這樣。你最好回你的房間去躺一會兒。我給你弄點藥吃。」

  醫生拉著她站起身來,半拖半拽地把她送下樓去。他對戴維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十分氣惱,因為她們兩個一點兒也不幫忙。混血兒房東站在樓梯下,他幫著醫生把湯普森小姐安頓到床上。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不省人事了。醫生給她打了一針。他回到樓上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滿身大汗。

  「我總算讓她睡下了。」

  那兩個女人和戴維森還是坐在老地方沒有動,應該是在醫生離開後直到此刻都沒有挪動過,也沒有彼此說過話。

  「我在等你。」戴維森說,他的聲音很奇怪,像是從遠處飄過來似的,「我要你們所有人同我一起,為我們做了錯事的姐妹的靈魂祈禱。」

  他從書架上拿起了《聖經》,在他們吃晚飯的餐桌前坐了下來。餐桌還沒有收拾,他把擋在面前的一把茶壺推開,用洪亮而深沉的有力語調給他們誦讀了《聖經》中的一章,這一章記載了耶穌基督跟犯有通姦罪的女人見面的故事。

  「現在跟我一起跪下來,為我們親愛的姐妹薩迪·湯普森的靈魂祈禱。」

  他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激情洋溢的祈禱詞,他祈求上帝憐憫這個有罪的女人。麥克菲爾太太和戴維森太太閉眼跪著。醫生感到很意外,但他也笨拙而又順從地跪了下來。傳教士的祈禱狂暴有力,雄辯激昂,看得出他已莫名地為自己的祈禱而感動,口中念念有詞,淚流滿面。屋外,無情的雨水持續不停地落下來,似乎要拋灑下人世間的全部狠毒。

  最後,他終於停下了,靜默了片刻後說:

  「現在我們一起再向主祈禱一遍。」

  他們一起祈禱之後,跟著傳教士站起身來。戴維森太太的臉色蒼白、安詳。她內心感到了慰藉,心情平和了,而麥克菲爾夫婦卻突然感到羞愧。他們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下去看看她現在怎樣了。」麥克菲爾醫生說。

  他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霍恩。湯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搖椅上,默默地抽泣著。

  「你坐在那兒幹什麼?」麥克菲爾驚呼道,「我告訴過你要臥床休息。」

  「我躺不下來。我要見戴維森先生。」

  「我可憐的孩子,你認為這樣做有什麼用呢?你永遠說不動他的。」

  「他說過只要我送個口信他就會來的。」

  麥克菲爾給房東做了個手勢。

  「去叫他來。」

  他和湯普森小姐一起默默地看著霍恩上樓。戴維森來了。

  「原諒我請你下樓來。」她說,滿臉陰沉地看著他。

  「我一直在等你來叫我。我知道主不會讓我的祈禱落空的。」

  他倆相互注視了一會兒,接著她就扭頭去看別處。她開口說話時目光躲閃。

  「我是個壞女人。我要贖罪。」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聽見了我們的祈禱。」

  他轉身對另外兩個男人說:

  「你們走吧。告訴戴維森太太,我們的祈禱應驗了。」

  他們走出房間,隨手關上了門。

  「老天爺。」霍恩說。

  這一夜,麥克菲爾醫生很晚都不能入睡,他聽見傳教士上樓時看了看手錶。已是凌晨兩點。即便這麼晚了,傳教士還不肯立刻上床睡覺,因為透過木隔板他能聽見傳教士在隔壁屋裡大聲禱告,他感到筋疲力盡,才慢慢昏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醫生看到傳教士時,他的外表使醫生大為吃驚。他的臉色比往常更為蒼白,滿面倦容,但是他的眼睛裡卻閃耀著一種超越人類的光焰。看上去仿佛是內心充滿了抑制不住的歡樂。

  「我要你馬上下樓去看看薩迪。」他說,「我不能指望她的肉體會變得美好,但是她的靈魂——她的靈魂已經升華了。」

  醫生感到心情暗淡,神經緊張。

  「昨晚你在她那兒待到很晚。」他說。

  「是的,我要離開,她就緊張得不行。」

  「瞧你這副得意揚揚的神氣。」醫生氣沖沖地說。

  戴維森的雙眼閃現著沉醉的神情。

  「我肩負著一個偉大的寬恕使命。昨天晚上,我十分榮幸地把一個迷失的靈魂拉回到了基督慈愛的懷抱。」

  湯普森小姐又坐在搖椅上了。床不鋪,屋子髒亂不堪,她也沒有費心梳洗一下,只是披了一件髒乎乎的晨衣,頭髮亂糟糟打了一個結,用濕手巾抹了一把臉,但是滿臉哭得浮腫,淚跡斑斑。她看上去很邋遢。

  醫生進屋時,她抬起了呆滯的雙眼,她一副驚魂未定、悲傷不堪的樣子。

  「戴維森先生在哪兒?」她問。

  「如果你要找他,他馬上就會來的。」麥克菲爾醫生冷冰冰地說,「我過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哦,我想我還行。你用不著為我擔心。」

  「你吃過東西了嗎?」

  「霍恩給我送來了咖啡。」

  她焦慮地看著房門。

  「你說他會很快下來嗎?我感到有他在我身邊,我好像就不覺得那麼糟糕了。」

  「你還得星期二走嗎?」

  「是的,他說我非走不可。請你去告訴他,要他馬上過來。你對我沒有用。現在他是唯一可以幫我的人。」

  「好吧。」麥克菲爾醫生說。

  此後三天,傳教士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薩迪·湯普森了。其他人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見到他。麥克菲爾醫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這樣下去會累垮的。」戴維森太太憐惜地說,「他要再不注意,很快就會倒下的,可是他從不吝惜自己。」

  她自己也面無血色。她告訴麥克菲爾太太說自己也無法入眠。每天傳教士從湯普森小姐那兒出來回到樓上時,總要沒完沒了地祈禱,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就算累成這樣他也睡得很少。只睡一兩個鐘頭,他就起身穿好衣服去海灣散步了。他最近經常做一些古怪的夢。

  「今天早上他告訴我說他夢到了內布拉斯加的山岡。」戴維森太太說。

  「真是不可思議。」麥克菲爾醫生說。

  麥克菲爾醫生記得他當年坐火車漫遊美洲時,曾經在車窗外看到過那些山岡。它們圓圓的,很光滑,就像是巨大的鼴鼠窩,在平原上突然拔地而起。他想起了當時他分明感到那些山岡的形狀很像女人的乳峰。

  戴維森的忐忑不安甚至連他自己都難以忍受。但是他又被心中美妙的欣喜之情支撐著。他把潛伏在那個可憐的女人心中隱秘角落裡最後殘留的原罪連根拔掉了。他陪她讀經,陪她祈禱。

  「這太奇妙了。」有一天晚飯時戴維森對在座的人說,「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靈魂,曾經像夜幕一樣漆黑,現在卻變成了如同初降的雪一般潔白。我感到自己多麼卑微和畏懼。她為自己犯下的一切罪孽做了懺悔,真是太美了。我都不配去碰觸她衣襟的邊。」

  「你真的忍心逼迫她回舊金山去嗎?」醫生問,「在美國的監獄裡關三年。我原以為你會饒了她。」

  「啊,你不明白嗎?這是必不可少的。你以為我的心沒有為她滴血嗎?我愛她就像愛我的妻子、我的親姐妹一樣。她在監獄裡的時光,我會始終同她一起忍受痛苦。」

  「廢話!」醫生不耐煩地喊叫道。

  「你不能理解,因為你什麼都看不見。她有罪,她必須受苦。我知道她會遭受什麼苦。她要挨餓,遭受刑罰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凡人的懲罰祭獻上帝。我要她滿心喜悅地接受這一切。她獲得的機會是我們當中很少有人能蒙受得到的。上帝多麼善良,多麼仁慈。」

  戴維森的聲音激動得顫抖。他幾乎說不清楚這些從他充滿激情的雙唇間滾落出來的話。

  「我整天同她一起祈禱,離開她後我還會繼續祈禱。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禱,祈求基督以偉大的仁愛之心寬恕她。我要在她的心裡澆灌一種強烈的激情,最後她會發自內心地渴望受到懲罰,哪怕我放過她,她也會拒絕。我要讓她真心感受到,遭受牢獄之苦,就是她匍匐在我們仁愛的主的腳下感恩祭供,因為主曾為她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慢慢地過去。住在這所房子裡的所有人都關注著樓下那個罪孽深重而備受折磨的女人,他們莫名其妙地生活在一種不自然的興奮之中。她就像一個被人精心準備好要奉上的祭品,用來在野蠻的祭禮上供奉哪個血腥的神靈。她已經被嚇得呆若木雞。只要戴維森不在她的眼前,她就受不了;只有戴維森在她身邊,她才不害怕,她像一個奴隸似的依賴他,纏著他。她整天哭哭啼啼,她不停地讀《聖經》,做禱告。有時,她耗盡了全部的力氣,神經完全麻木了。這時,她真的會期待去迎接苦難,因為似乎只有這樣才是一條直接而又具體的出路,使她可以逃脫目前她正在承受的煎熬。她快要忍受不了時時向她襲來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恐怖。她有罪在身,因而放棄了一切個人的虛榮,整天邋邋遢遢地待在房間裡不出門,蓬首垢面,穿著那件廉價的花哨晨衣。她已經四天沒有換上出門的衣服,也不穿長襪了。她的屋子凌亂不堪;同時,雨仍在無情地下個不停。你原以為天上的水終究也會傾空,但是直到現在還在繼續下著傾盆大雨,周而復始地傾瀉在鐵皮屋頂上,簡直要讓人發狂。所有東西都發潮了,黏糊糊的。牆壁發霉了,放在地板上的皮靴也發霉了。在一個個無眠的長夜中,蚊子在耳邊不停地嗡嗡怒鳴。

  「哪怕只有一天不下雨,日子也不會這樣難過。」麥克菲爾醫生說。

  他們全都盼望著星期二的到來,這天去舊金山的船將會從雪梨來到這個港口。緊張的等待簡直難以忍受。對麥克菲爾醫生來說,他只渴望這個倒霉的女人早早離去,這種渴望平息了他憐憫與怨恨交織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事就得接受。他感到只要船起航,他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薩迪·湯普森將由總督辦公室的一名辦事員押送上船。這個人星期一晚上來找過湯普森小姐,通知她次日上午十一點鐘前準備好動身。當時戴維森就在她身邊。

  「我會保證一切都辦妥的。我的意思是說我會親自陪她上船。」

  湯普森小姐一語未發。

  麥克菲爾醫生吹熄蠟燭,小心地鑽進了蚊帳後,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

  「感謝上帝,這事兒總算了結了。明天這個時間她就遠離這個地方了。」

  「戴維森太太也會高興的。她說戴維森先生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麥克菲爾太太說,「這個女人像變了個人。」

  「哪個女人?」

  「薩迪。我從沒想到這樣的事都可以做到。由此可見人的卑微渺小。」

  麥克菲爾沒有答話,他很快就睡著了。他疲憊不堪,睡得比往日更沉。

  第二天早晨他被驚醒,感到有一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驚慌地睜開眼,看見霍恩站在他的床邊。只見這個生意人用手指放在嘴上示意麥克菲爾醫生不要出聲,並且招招手要他起身跟他走。霍恩平常總是穿一身破舊的帆布工裝,可今天他卻光著腳,只穿了一條熱帶圍腰裙。他突然變得像一個野蠻人了。麥克菲爾起身下床時,看見霍恩身上刺滿了文身。霍恩做了個手勢要他去陽台,麥克菲爾醫生便跟了出去。

  「別出聲。」霍恩輕聲說,「有事要請你去辦。穿上外衣和鞋子,快一點兒。」

  麥克菲爾醫生腦子裡閃現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湯普森小姐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我要帶上醫療器械嗎?」

  「趕快,請你快一點兒。」

  麥克菲爾躡手躡腳地回到臥室里,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雨衣,又穿上一雙橡膠底鞋子,回到了房東身邊。他們兩人踮著腳走下了樓梯。大門已經開著,門口站著五六個土著人。

  「出了什麼事?」醫生又問了一遍。

  「跟我來。」霍恩說。

  他跨出大門,醫生跟在後面。那些土著人圍成一團跟在他們身後。他們穿過大路來到了海灘上。醫生看到有一大群土著人站在水邊的一個什麼物體的周圍。他們加快腳步走去,走了二十多碼,圍在那裡的土著人看見醫生來到,便讓出了一個口子,霍恩把他推向前去。這時他看清了一個嚇人的屍體一半泡在水裡一半露出水面,那是戴維森。麥克菲爾醫生俯下身去——他不是一個會在意外事件中頭腦糊塗的人——把屍體翻了過來。喉部從左耳到右耳切開了,右手還握著幹這件事用的剃刀。

  「他已渾身冰涼了。」醫生說,「應該死了有些時候了。」

  「一個夥計在去上工的路上看到他趴在這裡,就跑來告訴我了。你認為是他自己乾的?」

  「是的。得派人去報警。」

  霍恩用當地的土話說了幾句,就有兩個年輕人離去了。

  「在警察來之前我們不能把它抬走。」醫生說。

  「不能把他抬進我的房子裡去。我可不要他再進我的房子了。」

  「你得照警察說的做。」醫生嚴厲地說,「事實上,我估計他們會把他送到停屍所去。」

  他們站在原地等候著。霍恩從圍腰裙的兜里掏出一盒煙,遞了一支給麥克菲爾醫生。他們一邊抽菸一邊凝視著這具屍體。麥克菲爾醫生百思不解。

  「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霍恩問。

  醫生聳了聳肩。不一會兒,一個海軍陸戰隊士兵帶著本地土著警察抬著擔架來了,隨即又來了兩個海軍軍官和一個海軍醫生。他們用公事公辦的態度辦完了例行手續。

  「他妻子那兒怎麼辦?」一個軍官說。

  「既然你們來了,我就要回我的房子去做些事了。我會把這個噩耗告訴她。你們最好先把他處理一下,然後再讓她來看他一眼。」麥克菲爾醫生說。

  「我覺得這樣辦很好。」海軍醫生說。

  麥克菲爾醫生回到住處時,發現他的妻子已經差不多穿戴好了。

  「戴維森太太對她丈夫的行蹤很不安。」他剛進門,他妻子就對他說,「他一夜都沒有回來睡。她聽見她丈夫兩點鐘離開了湯普森小姐的屋子,但是他出去了。要是他從那時起一直在四處遊蕩到現在,那他非得累死不可。」

  麥克菲爾醫生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妻子,並且要她去告訴戴維森太太這個噩耗。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干?」她驚恐失色地問。

  「我不知道。」

  「但是我不能去,我不能去說。」

  「你一定要去。」

  她滿臉驚恐地看了丈夫一眼,就走出屋去。他聽見妻子走進了戴維森太太的房間。他待了一分鐘,讓自己定下神來,然後去刮臉梳洗,他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等他的妻子。她終於回來了。

  「她要去見他一面。」她說。

  「他們已經把他抬到停屍所去了。我們還是陪她一起去吧。她怎麼受得了呢?」

  「我想她是一時驚呆了。她沒有哭,就像一片樹葉那樣哆嗦著。」

  「我們最好馬上去吧。」

  他們敲了敲她的門,戴維森太太走了出來。她臉色慘白,但是眼裡乾乾的沒有一滴淚水。醫生認為她的鎮定很不自然。他們沒有交談,一聲不吭地上了路,走到停屍所時,戴維森太太說話了。

  「我先進去看看。」

  他們站到一邊。一個土著人開了門讓她進去,隨即把門關上。他們坐下來等著。有一兩個白人走過來壓低了聲音跟他們打聽。麥克菲爾醫生又把自己知道的這幕悲劇對他們講了一遍。最後那道門輕輕地打開了,戴維森太太走了出來。等在外面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現在要回去了。」她說。

  她的聲音僵硬而又堅定。麥克菲爾醫生看不懂她眼睛裡的神情。她那慘白的臉顯得十分嚴峻。他們慢慢地走回去,一路默默無言,最後走到通向他們住處的那個拐角處。戴維森太太倒抽了一口氣,一時間他們都停下了腳步。多日沉默的留聲機又響了起來,奏著雷格泰姆舞曲,聲音又響亮又刺耳。

  「這是怎麼回事?」麥克菲爾太太驚恐地叫了起來。

  「我們繼續走吧。」戴維森太太說。

  他們上了台階,走進了門廳。湯普森小姐站在她的房門口,在和一個水手閒聊。她突然判若兩人了。她不再是過去那幾天擔驚受怕、垂頭喪氣的落魄樣了。她把自己的漂亮衣服全都穿上了,白色長裙,亮晶晶的長皮靴,胖胖的小腿在白色棉襪里鼓了出來;她的頭髮精心梳理過;她又戴上了那頂插滿了艷俗花的巨大帽子。她臉上塗抹了脂粉,雙眉畫得又粗又濃,嘴唇塗得猩紅。她挺直了腰板,又是他們初次見到她時那個趾高氣揚的輕佻女人了。在他們進門時,她嘲弄地放聲大笑;接著,就在戴維森太太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時,湯普森小姐鼓動著嘴巴啐了一大口唾沫。戴維森太太嚇得向後一縮,雙頰頓時泛起兩道紅暈,然後,她用雙手捂住臉,快步衝上了樓梯。麥克菲爾醫生勃然大怒。他一把推開湯普森小姐衝進了她的屋子。

  「活見鬼,你到底要幹什麼?」他大聲喊道,「把這該死的留聲機關掉。」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拿了下來。湯普森小姐轉身對著他。

  「嘿,醫生,你也對我來這一手。你見鬼的跑到我屋裡來幹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咆哮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鎮定下來。沒有人能用語言來形容她那輕蔑的神情,以及她答話中充滿了的藐視和憎恨。

  「你們這些男人!你們這些又臭又髒的蠢豬。你們全是一路貨色,都是蠢豬!臭豬!」

  麥克菲爾醫生倒抽一口冷氣,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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