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2024-10-10 20:30:5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快到上床睡覺的時間了,明天早晨他們醒來就會看到陸地。麥克菲爾醫生點上菸斗,靠在船欄上探身出去,在浩瀚天際尋找南十字星座。他在前線待了兩年,留下一處傷口,早該癒合卻一直好不起來。不過這次能到阿皮亞安頓下來,至少住上一年,他還是很高興的,而且在旅途中他就已經感到傷口也好些了。因為有些乘客明天就要在帕果帕果下船,今晚他們在船上跳了一會兒舞,現在他的耳鼓裡還砰砰跳動著機械鋼琴刺耳的鍵音。不過甲板上現在終於安靜下來了。不遠處,他看見自己的妻子正和戴維森夫婦坐在長椅上聊天,他便慢悠悠地朝妻子走了過去。當他坐到燈光下,摘掉帽子後,你可以看到他有著深紅色的頭髮,頭頂有一塊已經光禿禿的了,與紅色的頭髮相襯的是紅色的皮膚,布滿瘢痕;他四十歲上下,很瘦,一張乾癟的臉,顯得刻板而迂腐;說話帶有蘇格蘭口音,聲調低沉、平緩。
戴維森夫婦是傳教士,他們與麥克菲爾夫婦因同乘一艘船而產生了一種親密的情誼,與其說是出於情趣相投,倒不如說是脾氣相近。他們的主要共同點是都看不慣那些從早到晚聚集在吸菸室里玩撲克、打橋牌、不停喝酒的男人。在整艘船的乘客中,戴維森夫婦只願意跟麥克菲爾夫婦交往,這讓麥克菲爾太太不禁受寵若驚,甚至醫生本人,雖靦腆卻並不愚蠢,也多少有點兒不由自主地為此感到榮幸。只是因為他生性好辯,所以晚上待在自己的艙房裡時才會按捺不住要挑挑別人的毛病。
「戴維森太太說,要是沒有我們,他們簡直不知道怎樣在旅途中打發時間。」麥克菲爾太太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梳著她的假髮,「她說船上有這麼多人,他們只喜歡跟我們交往。」
「他也就是個傳教士,沒什麼了不起的,何必這麼裝腔作勢?」
「這可不是裝腔作勢。我能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戴維森兩口子跟吸菸室里那幫粗野的傢伙廝混在一起,那就太不像話了。」
「他們那個教派的創始人可不是這麼排外的吧。」麥克菲爾醫生撲哧一笑說道。
「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拿宗教開玩笑。」他妻子回應道,「我可不喜歡你這個德行了,亞歷克。你從來不去看別人好的一面。」
麥克菲爾醫生用他淡藍色的眼睛斜睨了妻子一眼,沒有回答。從多年的夫妻相處中,他早就悟出了兩人相安無事的最好辦法,就是什麼都由妻子說了算。他比妻子先脫下外衣,然後他爬到上鋪,躺下來看一會兒書入眠。
第二天一早他走上甲板時,船已經快靠岸了。他用貪婪的目光凝望著岸上的風光。剛看到一條細細的銀色沙灘,很快就延伸到了一片草木茂盛的山岡。滿眼是鬱鬱蔥蔥的椰子樹,有的快要長到水邊了,樹叢中影影綽綽可以看到一些薩摩亞人居住的草屋,其間還點綴著一座座熠熠生輝的白色小教堂。戴維森太太走過來站到他身邊。她穿著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戴了一條金項鍊,項鍊上晃蕩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而無光澤的頭髮精心梳理過,戴著一副很小的夾鼻眼鏡,從眼鏡後面露出一對鼓鼓的藍眼珠。她長著一張綿羊似的長臉,不過她的表情絲毫不會讓人覺得愚蠢,反倒顯得極度警覺;她走路時腳步很快,像一隻小鳥似的一蹦一跳。最不尋常的是她的說話聲,音調很高,聽上去嘰嘰喳喳的,一個彎兒都不拐,單調僵硬,像一颱風鑽在無情地嗡嗡不停,令人神經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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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覺得這裡很像你的家鄉吧。」麥克菲爾醫生說,硬擠出淺淺的笑容。
「我們那兒的島沒這裡的高,你知道的,都是珊瑚島。這兒的是火山島。到我們那兒還有十天的航程呢。」
「看看這一帶的風光,簡直就像是走在自己家鄉的街上一樣。」麥克菲爾醫生故作俏皮地說。
「你這樣說也太誇張了,不過南太平洋人看待距離遠近是不一樣的。你說得也對。」
麥克菲爾醫生輕嘆一聲。
「幸好我們不是住在這兒。」戴維森太太繼續說下去,「他們說在這個地方工作可不容易了。船來船往的讓人安不下心來,還有那個海軍基地,也給土著島民帶來了很多不便。在我們生活的地區可不用去應對這樣的煩惱。當然啦,我們那兒也會來一兩個做買賣的人,不過我們總有辦法讓他們循規蹈矩,不然的話,我們會把他們住的地方弄得很熱,他們受不了就會乖乖地離開。」
她扶了一下夾在鼻子上的眼鏡,用冷漠無情的眼神凝望著這個鬱鬱蔥蔥的海島。
「到這兒來做傳教士太沒意思了。我真的要對上帝感恩不盡,至少免掉了我們去做這樣的差事。」
戴維森是在北薩摩亞的一群小島上傳教;這些小島彼此離得很遠,所以他經常要坐小划子才能去這些島上。在他出門傳教的時候,他的妻子就留在大本營處理教會的事務。麥克菲爾醫生一想到她肯定會以什麼樣的效率處理這些事務,心裡頓時就一沉。她會扯著嗓子大聲數落土著人的粗鄙墮落,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降低她的聲調,她的語氣中分明會流露出一種驚世駭俗的恐怖。她對生活中的各種禮儀格外周全講究。早在他們相識不久時,她就對醫生說過:
「你都不知道,我們剛到島上安頓下來時,就領教了這裡的婚俗,簡直太令人震驚了,我都沒法說給你聽。不過我會告訴你太太的,讓她轉告你。」
後來,麥克菲爾醫生便經常看見自己的妻子和戴維森太太並排坐在甲板椅上,神情嚴肅地嘀咕上兩三個鐘頭。他有時為了活動筋骨在她們身旁來回走動時,曾聽到戴維森太太激動地說著悄悄話,那聲音有如一股山間激流在遠處流淌;他有時也會看到妻子張大了嘴,臉色慘白,顯然是在津津有味地聽著什麼驚人的消息。到了夜晚,在他們的艙房裡,她會屏息凝神地把她白天聽到的一切轉述給丈夫聽。
「你瞧瞧,我是怎麼跟你說的?」第二天早上,戴維森太太會興高采烈地大聲嚷嚷,「你什麼時候聽到過比這更可怕的事嗎?你現在該明白了吧,即便你是個醫生,我也不可能親口跟你說這些事。」
戴維森太太仔細打量著醫生的臉色。她神情誇張地渴望能從醫生的臉上看到自己的話產生了預期的效果。
「你能想得到我們第一次去參加這裡的婚禮時心情有多麼低沉嗎?要是我告訴你在哪個村子裡都不可能找到一個好姑娘,你肯定都不能相信。」
她顯然是以無比嚴謹的態度選用了這個「好」字。
「戴維森先生和我討論了一番,我們打定主意首先要阻止他們跳舞。這裡的土著人發瘋似的喜歡跳舞。」
「我年輕時對跳舞倒也不反感。」麥克菲爾醫生說。
「昨晚我聽到了你要你太太同你跳一圈,那會兒我就猜到了你喜歡跳舞。我認為一個男人跟自己的妻子跳舞沒什麼不對的,不過你太太沒陪你跳,這倒讓我鬆了一口氣。在這種情況下,我以為我們還是應該管得住自己才好。」
「在哪種情況下?」
戴維森太太從她的夾鼻眼鏡後面瞅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話。
「可是白人對這種事的看法就不同了。」她繼續說下去,「不過我也只能說我同意戴維森先生的說法,他說他完全不能理解一個丈夫怎麼能站在一旁眼看著自己的妻子被另一個男人摟在懷裡。拿我自己來說,打從結婚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跳過一步舞。可是這些個土著人跳的是什麼舞啊。他們那樣跳舞本身就不道德,而且顯而易見,還會導致傷風敗俗的風氣。無論如何,感謝上帝,我們總算撲滅了跳舞的風氣,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們這個教區已經八年沒有人跳過舞了。」
這時,他們的船駛近港口了,麥克菲爾太太也來到了他們身邊。船急轉了一個彎,噴吐著蒸汽緩緩地駛進港口。這個港口很大,足以停泊一支海軍艦隊,周圍聳立著陡峭蔥綠的山岡。在海風習習的入港處附近,矗立著花園式的總督府,一面星條旗垂頭喪氣地懸掛在旗杆上。輪船緩緩進港,掠過了岸邊兩三所整潔的平房和一個網球場,接著就靠近了倉庫林立的碼頭。戴維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離船邊二三百碼[2]遠的大帆船,他們接下來就要坐這艘帆船去阿皮亞。碼頭上擠滿了從島上各處蜂擁而來的土著島民,他們神態殷切,大聲喧鬧,興高采烈,有的人是出於好奇來看熱鬧的,有的則是來找去雪梨的旅客做交易的;他們帶來交換的有菠蘿和大串的香蕉,以及島上特有的樹皮布、用貝殼或鯊魚牙齒做成的項圈、卡瓦胡椒木碗和戰船模型等。有一些美國水兵在土著人群里穿來穿去,他們穿戴整潔,臉颳得乾乾淨淨,神色坦然,還有一小群官員。在往碼頭上卸行李的時候,麥克菲爾夫婦和戴維森太太一起眺望著人群。麥克菲爾醫生注意到了島上的大多數小孩和少年都患有一種俗稱熱帶肉芽腫的皮膚病,像患了慢性潰瘍那樣皮膚都潰爛變形了;接著,他那雙職業性的眼睛亮了起來,因為他生平第一次看見了象皮病的病例,一些在碼頭上走來走去的男人胳膊異常粗大,或者拖著一條完全變了形的腿。男男女女都穿著熱帶圍腰裙。
「這種穿著太不雅觀了。」戴維森太太說,「我先生認為應該用法律明令禁止穿這種服裝。你們想想,這些人除了在胯間圍一塊紅布,身上什麼都不穿,怎麼能指望他們會有道德觀念呢?」
「挺適合這裡的氣候啊。」醫生說著,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他們上岸了,雖然是大清早,但熱空氣已經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在群山環繞的帕果帕果,一絲涼風都吹不進來。
「在我們那兒的島上。」戴維森太太繼續用她高亢的聲調說個不停,「我們實際上已經禁止了這種熱帶圍腰裙。只有少數幾個老頭子還穿,別人都不穿了。女人都穿長袖筒裙,男人都穿長褲和汗衫。那時我們剛來不久,我先生在他遞交的一份報告中說:這裡的島民永遠不會成為基督徒,除非規定十歲以上的男孩必須穿長褲。」
戴維森太太一邊說著,一邊用她那鳥兒似的目光向港口上空飄動的濃濃烏雲瞟了兩三次。雨點開始降下來了。
「我們得找個地方躲一躲。」她說。
他們從人群中間擠過去,躲進了一個鐵皮頂的大棚子裡,這時,瓢潑大雨傾瀉下來了。他們在棚子裡站了一會兒,就見戴維森先生也跑到他們身邊來了。在整個旅途中,戴維森先生對麥克菲爾夫婦表現得彬彬有禮,但是他沒有他妻子那樣的交際手段,總喜歡一個人看書打發時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時常顯得有些悶悶不樂,你會感到他表現出來的和藹態度,完全是出於基督教的需要而強加給自己的一種責任。他生性拘謹,甚至有些孤僻。他的長相也與眾不同。他又高又瘦,長長的四肢與身體銜接得很不緊湊;兩頰深陷,顴骨出奇的高;渾身上下一副陰沉沉半死不活的樣子,卻長著豐滿而性感的雙唇,這不免讓人感到吃驚。他留著很長的頭髮;一對烏黑的大眼珠深陷在眼窩裡,眼神顯得有些悲愁;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粗又長,給他的外表增添了一種很有力量的感覺。但是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你會感到他的內心似乎有一團火被壓抑著,既讓人印象深刻又讓人隱約感到不安。他是那種不可能跟任何人親近的人。
現在他帶來了一個令人不快的消息。島上正在流行麻疹,這種病在卡納卡人[3]中間發病率很高,有時會致命。在他們將要乘坐的那艘帆船的水手中也發現了一個病例,病人已經被送進了岸上檢疫站的醫院,但是阿皮亞發來電報,表示在確定帆船上沒有其他水手染病之前,不允許這艘帆船進港。
「這意思是說我們要在這兒至少停留十天。」
「可是我必須儘快趕到阿皮亞去。」麥克菲爾醫生說。
「這沒有辦法。只有船上不再發現有人染病,帆船才可以起航,還只能載白人旅客,所有土著人三個月內禁止出行。」
「這兒有旅館嗎?」麥克菲爾太太說。
戴維森低聲笑了笑。
「沒有。」
「那我們怎麼辦?」
「我跟總督談過了。海邊有個商人有幾間屋子可以出租,我建議等雨一停,我們就到那兒去找找住處。可別指望能住得多舒服。只要能有一張床睡覺,頭上有個屋頂,也就謝天謝地了。」
但是雨似乎一時停不下來,最後他們只能打著雨傘穿上雨衣出發了。島上沒有市鎮,只有幾幢政府大樓、一兩家商店,後面的椰樹林和大蕉樹叢中,有幾處土著人的住所。他們要找的那所房子從碼頭走過去也就差不多五分鐘的路程。這是一所兩層樓的木板房,鐵皮屋頂,樓上樓下都有寬敞的陽台。屋主是個混血兒,名叫霍恩,娶了個土著妻子,身邊圍著一群棕色皮膚的小孩。樓下開了個店鋪,賣罐頭食品和棉布。樓上出租的房間裡幾乎沒有任何家具。租給麥克菲爾夫婦的那間屋子裡只有一張破破爛爛的床,掛著一頂千瘡百孔的蚊帳,還有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一個臉盆架。他們沮喪地環視了一周。瓢潑大雨一直下個不停。
「我可不想打開行李了,只拿出一點兒非用不可的東西就行了。」麥克菲爾太太說。
她剛要打開一個手提包,戴維森太太走了進來。她依然動作輕快,神態警覺,周圍令人喪氣的環境對她毫無影響。
「你要是肯聽我一句忠告的話,趕快拿出針線來補一補蚊帳吧。」她說,「要不然今晚你們就別想有一刻安穩覺。」
「有這麼糟糕嗎?」麥克菲爾醫生問道。
「現在正是蚊子猖獗的季節。如果阿皮亞政府官邸請你們去參加晚會,你們會看到所有的女士都會領到一個枕頭套,用來裹住她們的——她們的下半身。」
「但願雨能停一會兒。」麥克菲爾太太說,「要是太陽出來,我就可以心情好一些,也能把這個屋子收拾得更舒坦些。」
「哦,你要是想等雨停下來,那就得等好多日子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雨水最多的地方。你們看啊,這些山岡,那個海灣,都是容易積水的,反正在這個季節誰都知道雨會下個不停的。」
她看看麥克菲爾醫生,又打量了一下他的妻子,他們都束手無策地站在屋裡的不同位置,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噘起了嘴唇。她看出來必須自己出手了。見到這種不能幹的人,她很不耐煩,禁不住要自己動手把一切料理妥當,這對她來說是義不容辭的事。
「這麼著吧,你把針線給我,我來替你補蚊帳,你就只管收拾行李吧。一點鐘吃飯。麥克菲爾醫生,你最好到碼頭上去看看你們那些大件行李是不是都放在乾燥的地方。你們知道這裡的土著是怎麼做事的嗎?他們八成會把行李隨便堆在那裡淋雨的。」
醫生重新穿上雨衣,下樓去了。他看到房東霍恩先生站在門口跟他們乘坐的那艘船的事務長談話,另外還有一位二等艙的旅客,麥克菲爾醫生在船上見到過這個女人幾次。事務長是個瘦小乾癟的男人,渾身髒得難以形容,麥克菲爾走過他身邊時,他點頭打了個招呼。
「這次的麻疹挺麻煩的吧,醫生?」他說,「可我看你已經安頓好了。」
麥克菲爾醫生認為這傢伙太隨便了,不過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不會輕易生氣的。
「是的,我們在樓上租了間屋子。」
「湯普森小姐會跟你們同船去阿皮亞,所以我把她帶到這兒來了。」
事務長用大拇指指了指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她二十七八歲,體態豐滿,打扮很不講究,還算有幾分姿色。她穿一身白色衣裙,頭戴一頂白色大帽子,腳上穿著白色羊皮長靴,粗胖的小腿裹在白色長筒棉襪里鼓出了肉。她討好地朝麥克菲爾醫生笑了笑。
「這傢伙想蒙我,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也要收我一塊五一天。」她嗓音沙啞地說。
「我告訴你,喬,她是我的朋友。」事務長說,「她最多只能付一塊,你怎麼也得按這個價租給她。」
這個商人很胖,渾身顯得圓潤,他默默地微笑著。
「行,既然你這麼說,斯旺先生,我來想想辦法吧。我回頭跟我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們能不能減一點兒價。」
「你別跟我玩這一套。」湯普森小姐說,「我們現在就成交。我租下這個房間,一天一塊錢,多一分錢也不行。」
麥克菲爾醫生笑了。他欽佩這個女人不依不饒的殺價手段。他自己是寧可多付一點兒錢也不願費勁去討價還價的。房東嘆了一口氣: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面子上,我認了。」
「這才是生意之道嘛。」湯普森小姐說,「那就進屋來喝一杯吧。我那手提包里有一瓶上好的黑麥威士忌。斯旺先生,麻煩你幫我把包拿過來好嗎?你也來吧,醫生。」
「我不去了,謝謝你。」他答道,「我要下去看看我們的行李有沒有問題。」
他跨出大門走進了雨里。密密的雨水像毯子似的從港口刮來,對岸一片模糊。他在路上遇見了兩三個只穿著圍腰裙的本地島民,打著一把巨大的雨傘,步態優雅地走著,身板挺直,顯得優哉游哉;相遇時他們笑嘻嘻地用一種古怪的語言跟他打招呼。
他回到住處時已經快要開飯,他們的午餐擺在這棟住宅的客廳里。這間客廳只是用來做擺設的,平時沒有人去,所以屋裡有一股發霉的味道,顯得沒有生氣。沿牆整齊地擺放著一套絲絨沙發,天花板中央吊著一盞鍍金的枝形吊燈,圍了一圈防蒼蠅用的黃色油紙。戴維森先生沒有來吃飯。
「我知道他去拜訪總督了。」戴維森太太說,「我猜總督一定留他吃飯了。」
一個土著小女孩給他們端上來一盤牛肉餅,不一會兒,房東進來了,他來看看是不是一切都齊備了。
「霍恩先生,我看我們多了一位同住的房客。」麥克菲爾醫生說。
「她就租了一間房。」房東答道,「伙食自理。」
他看看兩位太太,一副巴結的神情。
「我把她安置在樓下了,免得礙事。她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
「是坐船的嗎?」麥克菲爾太太問道。
「是的,太太,二等艙的。她要去阿皮亞。有個出納員的位子在等著她。」
「哦!」
等房東一走,麥克菲爾說:
「我想她在自己屋裡吃飯一定很乏味吧。」
「坐二等艙的人也就只好這樣了。」戴維森太太答道,「我都不知道她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船上的事務長帶她過來時我碰巧遇見了。她叫湯普森小姐。」
「不就是昨晚跟事務長跳舞的那個女人嗎?」戴維森太太問。
「肯定是的。」麥克菲爾太太說,「我當時就在想這是個什麼人啊。我看她不像是個守規矩的人。」
「一點兒教養都沒有。」戴維森太太說。
他們談起了一些別的事,飯後大家都因起得太早而有些疲倦了,便各自分手回屋裡去午睡了。等他們醒來時,雖然天色依然陰沉,烏雲低垂,但是雨已經停了,他們便出門到海邊的大路上去散步,這條路是美國人修建的。
他們回來時,看見戴維森也剛進門。
「我們可能要在這兒停留半個月啦。」他煩躁地說,「我跟總督爭論了半天,可他說沒有辦法。」
「戴維森先生就想快點兒回去工作。」他妻子說,同時用焦急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我們已經離開一年了。」他在陽台上邊走邊說,「傳教的工作交給當地的教會負責,我心裡萬分不安,生怕他們把事情搞砸了。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不會說一個字來指責他們。他們敬仰上帝,很虔誠,都是真正的基督徒——他們對基督教的信仰會讓我們本國的那些所謂的基督徒臉紅——可是他們太缺乏毅力。一次、兩次,他們可以站穩立場,但是他們不能一直堅持下去。要是你把傳教事業交給哪個當地的傳教士去負責,不管他看上去多麼值得信賴,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他終究抵擋不住一些歪門邪道。」
戴維森先生靜立不動。他的體格高大、瘦削,蒼白的臉上閃爍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他的模樣可謂氣度不凡。他說話鏗鏘有力,嗓音低沉而明亮,伴隨著熱情的手勢,可以看出他內心的誠摯。
「我要把我做的工作分割出來。我會行動,我會馬上行動。如果一棵樹已經腐爛,那就該把它砍掉,一把火燒了。」
晚飯後,他們一起坐在這間死氣沉沉的客廳里,女人做著手裡的活兒,麥克菲爾醫生抽著菸斗,傳教士給大家講他在島上的工作。
「我們剛到那兒時,當地人完全沒有罪惡感。」他說,「他們一個接一個觸犯了十誡,而且從來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我想這是我最困難的工作,要給當地島民灌輸原罪的觀念。」
麥克菲爾夫婦已經知道,戴維森先生在遇到他的妻子之前在索羅門群島工作過五年。他妻子曾經在中國傳教,他們是在波士頓相識的,那時他倆都利用回國休假的時間在波士頓參加傳教士大會。結婚後,他們就被派遣到這些島上傳教,一直工作到現在。
在戴維森與麥克菲爾夫婦的多次交談中,有一件事他強調得格外清楚,那就是他有著百折不撓的勇氣。他是個行醫的傳教士,隨時都可能要去這一帶的任何一個島上出診。在雨季波濤洶湧的太平洋上,甚至連捕鯨船航行都是不安全的,而他卻常常劃著名小皮艇出海,那是特別危險的。只要有人生病或是出了事故,他是從不猶豫的。有十多次,他整夜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不止一次,戴維森太太以為他已喪生而放棄了希望。
「有時我懇求他不要出海了,」戴維森太太說,「或是至少等到天氣好些再去,可他從不理會。他很固執,一旦下了決心,就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動搖。」
「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又怎麼能要求土著人相信上帝呢?」戴維森大聲說道,「我不怕,我不怕。人家有危急而求助於我,我就要讓他們知道,只要凡人能做到的,我一定有求必應。我是在履行上帝的旨意,你認為上帝會拋棄我嗎?海風呼嘯,波濤洶湧,都是聽從上帝召喚的。」
麥克菲爾醫生是個膽怯的人。他在戰壕里救治傷員時始終害怕頭頂飛來飛去的槍彈,在前沿陣地急救站做手術時,總會因用力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而滿頭大汗,汗水流到眼鏡上使他看不清楚。他看著眼前這位傳教士,不禁打了個寒戰。
「但願我也能說我什麼都不怕。」他說。
「我倒希望你能說你篤信上帝。」戴維森回敬了一句。
但是不知什麼原因,那一晚傳教士的思緒總是回到他和妻子初到島上度過的那段日子。
「有時,我和太太會相對無言,淚流滿面。我們日夜不停地工作,卻似乎一無進展。那時要沒有她,我簡直不知所措了。每當我心情低落時,每當我接近絕望時,她總是鼓勵我,給我希望。」
戴維森太太垂下頭來看著手裡的活計,面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雙手微微顫抖。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沒有一個人幫助我們。我們獨自苦戰,所有親人都遠在幾千英里[4]之外,四周一片黑暗。每當我心力交瘁時,她總會放下手頭的工作,坐下來給我念《聖經》,我聽著聽著,內心就會重新感到安詳,就像一個小孩感到睡意襲來,漸漸合上眼皮進入夢鄉。最後她合上《聖經》,對我說:『不管他們是否願意,我們一定要拯救他們。』於是我重新感到自己有了信仰上帝的堅強力量,我就回答她:『對,有了上帝的幫助,我會拯救他們。我必須拯救他們。』」
他走到餐桌前站住,仿佛這餐桌就是教堂的講經壇。
「你們想想,這些土著島民天生墮落,連自己的邪惡行為都視而不見。我們不得不從他們認為是天經地義的行為中確定哪些是罪惡。我們不但把通姦、撒謊和偷盜定為罪惡,而且還要讓他們明白,裸露身體、跳舞、不去教堂,也都是罪惡。我還把女孩子袒露胸部和男人不穿長褲都定為罪惡。」
「怎麼定的?」麥克菲爾醫生頗為吃驚地問。
「我實行了懲罰措施。要讓他們意識到什麼行為是罪惡的,唯一的辦法顯然就是處罰做這種事的人。他們不來教堂要罰,他們跳舞要罰,衣衫不整也要罰。我制定了詳細的價目表,每犯一種罪都得罰一筆錢,或者罰做一段勞工。最後,我終於讓他們明白了。」
「難道他們從來不會拒絕認罰嗎?」
「他們怎麼敢?」傳教士反問道。
「誰敢站出來反對戴維森先生,那膽兒也太大了吧。」他妻子咬緊雙唇說。
麥克菲爾醫生用惶惑不安的眼神看著戴維森。他所聽到的這些事讓他感到震驚,但是他沒有說出自己的異議。
「你別忘了,我還有最後的一招,可以把他們逐出教會。」
「他們在乎嗎?」
戴維森微微一笑,輕柔地搓著雙手。
「那樣他們會賣不了椰子干。出去捕魚也分不到自己應得的一份。這意思差不多就等於要挨餓。是呀,他們能不在乎嗎?」
「給他講講弗雷德·奧爾森的事。」戴維森太太說。
傳教士用他火辣辣的目光看著麥克菲爾醫生。
「弗雷德·奧爾森是個丹麥商人,他在島上住了好多年了。他經商有道,很有錢,我們到那兒時,他並不很樂意。你知道,他在那兒做什麼都隨心所欲。他收購當地人的椰子干,高興付多少錢就付多少,他也會用各種物品和威士忌跟他們交換。他娶了個土著妻子,可是他堂而皇之地對妻子不忠。他還是個酒鬼。我給他機會改過自新,但是他不接受,還嘲笑我。」
戴維森說到最後那句話時把聲調降到了雄渾的低音,說完後還故意沉默了一兩分鐘。這沉默顯得咄咄逼人。
「不到兩年,他就窮困潦倒了。他失去了二十多年積攢起來的全部財富。是我讓他傾家蕩產的,最後他被逼無奈,只得像個乞丐那樣來找我,哀求我給點盤纏讓他回到雪梨去。」
「我真希望你能見到他來找戴維森先生時的那副模樣。」傳教士的妻子說,「他原來是個儀表堂堂、體格強壯的人,也有些胖,說起話來聲音雄渾有力,可是那會兒他的體形突然縮小了一半,渾身都在哆嗦,簡直是轉眼就變得老態龍鍾了。」
戴維森出神地望著門外的夜色。雨又下了起來。
猛地從樓下傳來一陣聲音,戴維森轉過身來,疑惑不解地看著他的妻子。那是留聲機發出的聲音,吱扭吱扭地奏出刺耳、喧鬧的舞曲。
「怎麼回事?」他問。
戴維森太太緊了緊她的夾鼻眼鏡。
「樓里住了個坐二等艙的。我猜是從那兒傳來的。」
他們默默地聽著,很快他們又聽見了跳舞的腳步聲。過了會兒,音樂停了,他們聽到了開酒瓶的聲音和一片嘈雜的說話聲。
「我敢說她準是在跟船上的朋友舉行告別舞會。」麥克菲爾醫生說,「是十二點鐘開船吧?」
戴維森沒有答話,只是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錶。
「你的活兒做好了嗎?」他問妻子。
她站起身來,放下手裡的活兒。
「是的,我差不多好了。」她答道。
「現在睡覺還太早吧?」醫生說。
「我們還要看好一會兒書。」戴維森太太解釋道,「不論我們在哪兒,晚上臨睡前總要讀一章《聖經》,參考評註研究,你們知道的,也就是深入討論。這是很好的心智訓練。」
兩對夫婦彼此道了晚安。客廳里就只剩下麥克菲爾醫生和他太太了。他們有兩三分鐘沒有說話。
「我還是去把紙牌拿來吧。」最後醫生開口說道。
麥克菲爾太太疑惑地望著他。剛才和戴維森夫婦的談話使她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她又不願意說最好不要玩紙牌了,戴維森夫婦隨時可能進來的。麥克菲爾醫生拿來了紙牌,她便在旁邊瞧著他一個人玩起來,心裡隱隱有一種做了錯事的感覺。樓下熱鬧的聲音還在繼續。
第二天,天氣總算放晴了。由於航船不得不在帕果帕果停留半個月,麥克菲爾夫婦感到閒得無聊,便出門去散散心。他們走到了碼頭上,從箱子裡拿出了幾本書。醫生去拜訪了海軍醫院的外科主任,還跟他一起查了病房。他們在總督府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在路上,他們遇見了湯普森小姐。醫生脫帽致禮,湯普森小姐則喜氣洋洋地大聲說了句:「早上好,醫生。」她還是跟前一天一樣的裝束,一身白色衣裙,一雙亮晶晶的高跟長靴,小腿上的肥肉鼓了出來。在這異國情調的熱帶島上,她的打扮顯得怪異。
「我必須說,她的穿著簡直不倫不類。」麥克菲爾太太說,「我覺得太粗俗了。」
他們回到寄宿的房子,看見湯普森小姐在陽台上跟房東家的一個黑黑的孩子玩兒。
「跟她打個招呼。」麥克菲爾醫生對妻子輕聲說了句,「她孤身住在這兒,不理睬她說不過去的。」
麥克菲爾太太有些羞澀,但是她早就習慣了按丈夫的吩咐行事。
「我想我們是同住在這裡的旅伴吧。」她說,這話聽上去有些傻裡傻氣。
「好可怕吧,窩在這麼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湯普森小姐說,「他們還說我運氣好才有個房間住。我可不願意住在土著人的房子裡,但還是得住。我真不懂為什麼連一家像樣的旅館都沒有。」
他們又交談了幾句。湯普森小姐嗓門很大,又喋喋不休,顯然是個喜歡說閒話的人,而麥克菲爾太太卻不善閒言碎語,所以很快她就說:
「嗯,我看我們該上樓了吧。」
傍晚,他們坐下來用晚餐時,戴維森進門就說:
「我看到住在樓下的那個女人身邊坐了好幾個水手。我不明白她是怎麼跟這些人混熟的。」
「她肯定是個很隨便的人。」戴維森太太說。
他們無所事事地過了一天,每個人都感到有些疲憊。
「要是像這樣過上半個月,我真不知道到頭來我們會有什麼感受。」麥克菲爾醫生說。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每一天分成幾段時間做不同的事。」傳教士答道,「我會用幾個鐘頭看書,再用幾個鐘頭做些運動,不管下雨晴天都一樣——在雨季你就不能老去想下雨的事——另外一些時間用來消遣娛樂。」
麥克菲爾醫生用憂慮的眼神看看他的同伴。戴維森的活動計劃使他感到心情鬱悶。他們吃的還是牛肉餅。看來這裡的廚師就只會做牛肉餅了。接著,樓下的留聲機又響了起來。戴維森一聽到這個聲音就開始神經緊張,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幾個男人的聲音飄上樓來。湯普森小姐請來的這些客人唱起了一首流行的歌曲,很快他們就聽到了她的聲音也夾在其中,沙啞、高亢。然後響起一陣叫喊和鬨笑。樓上的四個人本想交談一番,卻又管不住自己的耳朵要去聽樓下的碰杯聲和椅子挪動聲。顯然是又來了一些人。湯普森小姐在舉行晚會。
「真不知道這些人她都是怎麼招來的。」麥克菲爾太太突然說道,打斷了傳教士和她丈夫之間正在交談的醫學話題。
可以看出她的思緒已經漫遊到哪裡去了,而戴維森的臉上抽搐了一下,說明他雖然嘴上在談論著醫學的話題,心思卻也急匆匆地走到同一個方向去了。就在醫生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在佛蘭德斯前線救治傷員的經驗時,戴維森猛地大喊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怎麼啦,阿爾弗雷德?」戴維森太太問。
「這就對了!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她是從艾維里出來的。」
「不會吧。」
「她是在檀香山上船的。這就一清二楚了。她把自己的營生做到這裡來了,這裡!」
他說到最後這兩個字時,語氣變得義憤填膺。
「艾維里是什麼地方?」麥克菲爾太太問。
戴維森目光陰沉地看著她,聲音顫抖,顯得很驚恐。
「那是檀香山藏污納垢的地方——紅燈區,這是我們文明的污點。」
艾維里位於檀香山市郊。從港口附近黑燈瞎火的偏僻小街走過去,跨過一座搖搖晃晃的小橋,便走上了一條人跡稀少的馬路,到處坑坑窪窪的,走著走著,突然就進入了有燈光的地方。馬路兩邊都有停車棚,還有色彩艷麗、燈火明亮的酒吧,每一家都響著機械鋼琴發出的嘈雜聲,路邊還有幾家理髮店和菸草鋪。這裡的空氣都顯得躁動不安,讓人感到這是一個隨時隨地都可以尋歡作樂的地方。這條馬路把艾維里分割成了兩半,向左拐或向右拐都會進入一條窄巷,那就是艾維里了。路邊有一排排小小的平房,看上去很整潔,都漆成了綠色,小屋之間的通道很寬,筆直,整個格局像是一座花園城市。這地方看上去似乎繁華氣派,井然有序,卻令人感到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恐懼。因為尋求男歡女愛的事從來不需要如此秩序井然,有章可循。路邊的小道上偶爾有一盞路燈,但是如果沒有從這些小平房開著的窗戶里射出的亮光,這些小道上還是會漆黑一片。一些男人在四週遊盪,打量著坐在窗邊的女子,她們有的在看書,有的在做針線活,多半時候並不理會過路人。路上的男人和屋裡的女人一樣,來自不同的國家。有美國人,有的是停泊在港口的船上的水手,有的是炮艦上來的炮手,都喝得暈暈乎乎,還有駐紮在島上的部隊裡的士兵,白人和黑人都有;也有日本人,三三兩兩地閒逛著;還有夏威夷人、穿著長衫的中國人、戴著各種奇形怪狀帽子的菲律賓人。大家都不說話,像是處在壓抑之中。陷入欲望的人總是不快樂的。
「這是太平洋上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維森聲嘶力竭地大聲喊道,「多年來傳教士組織一直在抵制,後來當地的報紙也終於響應了。但是警察卻拒不採取行動。誰都知道他們的高論。他們說邪惡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因地制宜,予以控制。真實情況是他們被收買了,被買通了。酒吧老闆給他們錢,地方惡勢力給他們錢,甚至那些女人也掏錢收買他們。真相大白後,他們才被迫採取了行動。」
「船停靠檀香山時,我從當地的報紙上看到了消息。」麥克菲爾醫生說。
「就在我們到達的那一天,艾維里這個令人羞恥的罪惡之地不復存在了。那裡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審判。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沒有立刻看出來這個女人是幹什麼的。」
「你總算說到點子上啦。」麥克菲爾太太說,「我記得她是在開船前幾分鐘才上船的。我記得當時我就在想,她趕得可真是時候啊。」
「她怎麼敢到這兒來!」戴維森憤恨交加地喊道,「這事我得管一管。」
他向門口大步走去。
「你要去幹什麼?」麥克菲爾問。
「你說我要去幹什麼?我要去阻止他們。我不能聽任這座房子變成——變成……」
他在搜尋一個不會讓太太們聽了刺耳的字眼。他激動得雙眼發光,臉色更加蒼白了。
「聽起來樓下這會兒有三四個男人在。」醫生說,「你不覺得現在找上門去有點兒草率嗎?」
傳教士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風風火火地衝出門去了。
「如果你以為戴維森先生會在履行職責時擔憂個人安危,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戴維森太太說。
她坐在那兒,雙手交叉緊張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顴骨上顯出一道紅暈,聽著樓下的動靜。他們都豎起了耳朵聽著。他們聽見了傳教士噔噔地奔下木板樓梯,猛地推開了房門。屋裡的歌唱聲頓時停了下來,可是留聲機還在繼續放著驢叫似的粗俗曲調。他們聽見了戴維森的說話聲,接著是什麼沉重的東西掉到了地上。音樂聲戛然而止。顯然是他把留聲機摔到了地上。然後他們又聽到戴維森說了幾句什麼,但是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接著是湯普森小姐的大聲尖叫,又是一陣嘈雜的吵鬧聲,好像是有好幾個人在扯著嗓子吼叫。戴維森太太倒吸了一口氣,雙手握得更緊了。麥克菲爾醫生惶惑不安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妻子。他不想下樓去,但是他拿不定這兩個女人是不是指望他能去。接著傳來了一陣像是很多人扭打在一起的聲音。吵鬧聲更清晰了。好像是戴維森被人從門裡扔了出來。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一陣沉寂之後,他們聽見戴維森走上樓來。他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
「我想我該過去看看他。」戴維森太太說。
她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聲。」麥克菲爾太太說。等戴維森太太走出去後她又說:「我希望他沒有受傷。」
「他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呢?」麥克菲爾醫生說。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兩分鐘,隨即兩人同時吃了一驚,只聽留聲機又響了起來,挑釁似的,幾個人用譏嘲的聲調嘶啞地唱起了一首淫穢的曲子。
第二天,戴維森太太臉色蒼白,滿面倦容。她抱怨頭痛,神色憔悴,好像衰老了許多。她告訴麥克菲爾太太說,傳教士一夜沒有合眼,他整夜都驚魂不定,清早五點鐘就起來出門了。有人把一杯啤酒潑到了他身上,他的衣服都髒了,一身難聞的酒味。不過戴維森太太一說到湯普森小姐,眼睛裡就冒出了陰沉的怒火。
「她冒犯了戴維森先生,總有一天她會後悔莫及的。」她說,「戴維森先生心地特別善良,誰有難處來找他,都會得到安慰;但是他疾惡如仇,一旦激起了他正義的怒火,他也是很可怕的。」
「為什麼?他會做什麼呢?」麥克菲爾太太問。
「我不知道,不過我說什麼都不會去同情那個賤貨。」
麥克菲爾太太渾身哆嗦了一下。這個矮小的女人表現得如同獲得了勝利似的揚揚自得,這實在有些令人惶恐。那天早上兩位太太一起出門,她們並排走下樓時,湯普森小姐的房門開著,她們看見她披了件髒兮兮的晨衣,在鍋里煮著什麼。
「早上好。」她大聲跟她們打招呼,「今兒早上戴維森先生好些了嗎?」
她們一聲不吭,昂頭走了出去,好像湯普森小姐根本不存在似的。但是她們隨即聽見她發出了一陣譏嘲的大笑聲,戴維森太太不禁臉上燒得通紅,她猛地向湯普森小姐轉過身去。
「你居然還敢跟我說話!」她尖聲叫嚷起來,「你要是敢侮辱我,我一定把你從這兒趕出去!」
「聽著,是我請戴維森先生到我這兒來的嗎?」
「別理睬她。」麥克菲爾太太壓低聲音匆匆說了一句。
她們徑直走去,直到聽不見湯普森小姐的笑聲。
「她太厚顏無恥了,太不要臉了。」戴維森太太咬牙切齒地說。
她氣憤得快要窒息。
在回來的路上,她們看見湯普森小姐正在朝碼頭漫步而去。她還是那身花哨的打扮。那頂特別大的白帽子上還插著俗氣而顯眼的鮮花,似乎有故意挑釁的意味。她邊走邊興沖沖地跟她們大聲打招呼,站在路邊的幾個美國水手看見這兩位太太冷冰冰的臉色,不禁咧嘴笑了。她們剛回到住處,雨又下了起來。
「我想她那身漂亮衣服要毀掉了。」戴維森太太尖刻地嘲笑說。
他們午飯吃到一半時,戴維森才回來,他被雨淋得渾身濕透了,卻不肯去換衣服。他坐下,愁眉不展,沉默不語,吃了一口東西就不肯再吃了,只是怔怔地望著屋外斜掃下來的雨水。戴維森太太告訴了他兩次遇到湯普森小姐的經過,他什麼話都沒說。但他蹙緊了眉頭,說明他什麼都聽到了。
「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該去找霍恩先生把她趕走呢?」戴維森太太問,「我們不能聽任她羞辱我們。」
「我看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啊。」麥克菲爾說。
「她可以住到土著人家裡去。」
「這樣的天氣,住在土著人的茅草屋裡一定很不好受吧。」
「我曾經在茅草屋裡住過幾年。」傳教士說。
那個土著女孩端來他們每頓飯都吃的甜點油煎香蕉片時,戴維森轉身對她說:
「去問一聲湯普森小姐,她什麼時候方便時我要見她。」
小女孩怯生生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你去見她做什麼,阿爾弗雷德?」他妻子問。
「去見她是我分內的事。我要在採取行動前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難道你還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她會羞辱你的。」
「讓她來羞辱我,讓她來啐我唾沫。她也有不朽的靈魂,我必須竭盡全力去拯救她的靈魂。」
戴維森太太的耳鼓裡仍然迴響著這個蕩婦的譏笑聲。
「她走得太遠了。」
「再遠也能蒙受得到上帝的慈悲。」他的眼睛突然發亮,語氣變得低沉柔和,「永遠如此。一個人的罪孽可能會比地獄更深,可是主耶穌的慈愛仍能無遠弗屆。」
小女孩帶來了回話。
「湯普森小姐表示感謝,只要戴維森牧師不在工作時間去找她,她隨時恭候。」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回話,誰都一言不發。麥克菲爾醫生趕緊把已經浮現在嘴角上的笑意收起。他深知,要是自己以笑容來應對湯普森小姐的不知羞恥,他的妻子定會火冒三丈。
他們默默地吃著午飯。吃完後,兩位太太起身離開餐桌,又拿起了她們的活計。麥克菲爾太太還是在織毛線圍巾,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她織的圍巾已經數不清了。醫生抽起了菸斗。只有戴維森還坐在椅子上,兩眼出神地盯著餐桌。最後他站起身來,一句話也不說,走出了屋子。他們聽見他走下樓去,又聽見他敲門,然後聽到湯普森小姐用挑釁的口氣說了聲「進來」。他在湯普森小姐那兒逗留了一個小時。麥克菲爾醫生注視著門外的雨水。雨下個不停,攪得他心神不寧。這裡的雨水不像我們英國的雨水那樣輕柔地落下來,而是毫不留情狠狠地下,不免令人害怕。你能從這雨水中感受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惡。這雨水不是一陣一陣地傾盆而下,而是奔流不息,仿佛是天上決了堤似的,連綿不絕地打落在鐵皮屋頂上,簡直要讓人發狂。似乎天上的雨神在咆哮狂怒。有時你會感到,要是雨再不停,你就會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但是轉眼間你又感到自己虛弱無力,好像全身的筋骨都癱軟了,你可憐無助,陷入絕望。
麥克菲爾醫生轉身看見傳教士回來了。兩位太太也抬起頭來。
「我給了她所有的機會。我規勸她悔改。她是個邪惡的女人。」
他停頓了一下,麥克菲爾醫生看到他的目光暗淡下來了,蒼白的臉色變得鐵青。
「現在我要舉起主耶穌曾經把放高利貸者和銀幣兌換商趕出聖殿時用過的鞭子。」
他在屋裡來回踱步,雙唇緊閉,濃眉緊蹙。
「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放過她。」
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出了屋子。他們聽見他又下樓去了。
「他要去幹什麼?」麥克菲爾太太問。
「我不知道。」戴維森太太摘下了夾鼻眼鏡,擦拭著鏡片,「他在執行聖職時我從來不問他任何問題。」
她輕嘆一聲。
「怎麼啦?」
「他非把自己累垮不可。他不知道愛惜自己。」
麥克菲爾醫生是從混血兒房東那裡聽說了傳教士第一回合的行動結果的。房東見到醫生經過他的商店時,便出來拉住他在門廊上說話,他的胖臉顯得憂心忡忡。
「戴維森牧師來找過我,埋怨我不該租房間給湯普森小姐。」他說,「可是在我租給她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的。有人來找我租房間,我只想知道他們有沒有錢付租金。她預付了一周的房租。」
麥克菲爾醫生不願給自己惹麻煩。
「不管別人說什麼、做什麼,房子是你的。你能讓我們住下來,我們已經非常感激了。」
霍恩滿臉狐疑地看著他。他一時拿不定麥克菲爾究竟是否站在傳教士這一邊。
「傳教士都是互相抱團的。」他遲疑不定地說,「如果他們要對付一個生意人,生意人就只能關門歇業了。」
「他要你把她趕出去嗎?」
「沒有,他說只要她規規矩矩,他就不能要求我這樣做。他說他要對我公平。我答應不讓她再請客了。我剛去告訴了她。」
「她怎麼說?」
「她把我臭罵了一頓。」
這個穿著帆布工裝褲的生意人局促不安地扭動著身體。他已經發現湯普森小姐是個不好對付的房客。
「哦,這樣看來,她不走也得走了。我相信不讓她請別人來,她是不會想住在這兒的。」
「可她沒處去,她只能去住土著人的房子,但是現在傳教士都不喜歡她,也就沒有土著人肯收留她了。」
麥克菲爾醫生看了看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
「看來,要想等天晴也是沒指望的了。」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客廳里聽戴維森講他當年上大學的日子。那時他很窮,靠假期打短工才讀完了大學。樓下一片寂靜。湯普森小姐孤身一人坐在屋裡。但是突然留聲機又響了起來。她是故意開留聲機來挑釁的,來掩蓋自己的寂寞,但是沒有人唱歌,只有留聲機淒楚的音調。這聲音聽上去好像有人在喊救命。戴維森沒有理睬。他面不改色地繼續講著他冗長的生平經歷。留聲機也繼續播放著淒楚的樂曲。湯普森小姐放了一曲又一曲。看來這寂靜的夜晚使她感到緊張不安。屋裡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那晚,麥克菲爾夫婦上床後無法入睡。他們並排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聽著帳子外面蚊子殘忍地嗡嗡歌唱。
「那是什麼聲音?」麥克菲爾太太突然低聲問道。
他們聽到了說話聲,是戴維森的說話聲,穿過木隔板傳了過來。這聲音持續不停,單調、嚴肅而執著。他在大聲祈禱。他在為湯普森小姐的靈魂祈禱。
兩三天過去了。現在他們在路上遇見湯普森小姐時,她再也不以帶有嘲諷意味的親切態度或滿面笑容跟他們打招呼了;她會昂首走過他們身邊,塗著脂粉的臉上布滿陰雲,皺著眉頭,好像沒有看見他們一樣。房東告訴麥克菲爾醫生,她到別處去找過住處,但是沒找到。到了晚上,她還開留聲機一曲又一曲地放音樂,但是越來越明顯地可以看出她是在故作開心。唱片上的雷格泰姆音樂[5]的節奏斷斷續續,令人心碎,就像是絕望的獨步舞曲。星期日她也開留聲機,戴維森只好請霍恩去要她立即停止,因為這是主日。唱片拿了下來,整座房子裡寂靜無聲,只能聽見雨水啪嗒啪嗒不停敲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
「我看她是有點兒坐立不安了。」第二天房東對麥克菲爾醫生說,「她鬧不清戴維森先生在搞什麼名堂,所以她很害怕。」
麥克菲爾醫生那天早晨看見過她一眼,他能看出她平時那副傲慢神情已經完全變了。她臉上有一種走投無路的神色。混血兒房東斜眼看著麥克菲爾醫生。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維森先生在做什麼吧?」他試探地問道。
「是的,我不知道。」
霍恩問他這個問題是頗為奇怪的,因為他自己也多少知道傳教士是在暗中行動。他隱約感覺到這個傳教士正在湯普森小姐的周圍布下一張羅網,他做得小心謹慎,運籌帷幄,出其不意,只待萬事俱備,就會收緊網繩。
「傳教士要我轉告她。」房東說,「不論什麼時候她要找傳教士,只要傳一個口信,他就會隨時上門。」
「你轉告她時,她怎麼說?」
「她什麼也沒說。我也沒停留。我只是把他要我說的話說完,就一走了之。我想她現在也許要哭了。」
「我毫不懷疑她是太孤獨了,神經越來越緊張。」醫生說。「還有這沒完沒了的雨——誰都會坐立不安的。」他焦躁地繼續說道,「這個鬼地方的雨永遠都不會停嗎?」
「在雨季就是這麼下個不停的。我們這裡一年的降雨量有三百英寸[6]。你看,是海灣的地勢造成的,似乎把太平洋上的所有雨水都引到這兒來了。」
「真是活見鬼的海灣地勢。」醫生說。
他不停地抓撓身上被蚊子叮咬過的地方。他感到心情非常煩躁。雨終於停了,太陽出來了,這裡頓時變成了火爐,空氣熱騰騰的,非常潮濕,讓人感到煩悶,透不過氣來。這裡的氣候會讓你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萬物生長的背後都隱藏著一種野蠻的暴力。這裡的土著島民以生性樂觀、天真無邪聞名,可是在這炙熱的天氣,他們露著各種文身,留著染成五顏六色的頭髮,讓人感覺似乎透著一股邪氣;當他們光著腳丫子啪嗒啪嗒地緊跟在你身後行走時,你會本能地回頭去看。你會感到他們隨時可能猛撲到你的背後,用一把長長的刀捅進你的肩頭。你猜不透他們寬大的腦門下面的兩隻眼珠子後面潛伏著什麼陰暗的念頭。他們的樣子有點兒像畫在寺院牆上的古埃及人,讓人感到一種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恐怖。
傳教士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但是麥克菲爾夫婦卻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霍恩告訴醫生說傳教士天天去找總督,有一次戴維森提到了這位總督。
「總督看上去決心很大。」傳教士說,「但是一跟他說到正事兒,他的骨頭就軟了。」
「我想你的意思是說,他不肯照你要求的做。」醫生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傳教士沒有笑。
「我要求他做的是正當的事。根本沒必要費口舌他就應該去做。」
「可是對什麼是正當的事,或許彼此看法不同。」
「如果一個人腿上長了壞疽病,有人猶疑不決要不要鋸掉,你會對這個人有耐心嗎?」
「壞疽病是一個明擺著的事實。」
「那麼惡行呢?」
戴維森的活動很快就被發現了。那天他們四個人剛吃完午飯,還沒來得及分頭去午睡——炎熱的天氣迫使兩位太太和醫生每天都得午休,而戴維森卻對這種懶散的習慣沒有耐心。突然房門被猛地推開了,湯普森小姐走了進來。她在屋裡掃視了一周,接著走到戴維森面前。
「你這個渾蛋,你在總督面前說了我什麼壞話?」
她憤怒得口沫橫飛。屋裡的人面面相覷。然後,傳教士抓起一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你坐下來好嗎,湯普森小姐?我一直想再找你談談。」
「你這個沒出息的渾蛋雜種。」
她破口大罵,用了各種難聽、粗野的字眼。戴維森豎起耳朵認真地聽著。
「你覺得怎麼罵我合適你就儘管罵,湯普森小姐。」他說,「不過我懇請你注意,我們這兒還有兩位太太在座。」
這時,她憤恨交加,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滿臉漲得通紅,聲音哽住了。
「出了什麼事?」麥克菲爾醫生問。
「剛才有一個傢伙來找我,要我坐下一趟船滾蛋。」
他們似乎看到傳教士的眼睛裡閃現出了一絲喜悅的光,但是他臉上不露聲色。
「照眼下的情況來看,你很難指望總督會同意你留下來。」
「是你幹的好事。」她尖叫起來,「你甭想蒙我。是你乾的。」
「我不想欺騙你。我力促總督採取他職責範圍內唯一可行的行動。」
「你幹嗎要管我的事?我沒有冒犯你。」
「你放心,即便你冒犯了我,我也不會大動肝火。」
「你以為我想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嗎?我像是個鄉巴佬嗎,像嗎?」
「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你有什麼好抱怨的。」他答道。
她又嘰里咕嚕罵了一陣,誰也聽不清她罵的是什麼,接著她猛地轉身衝出了屋子。屋裡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總督終於行動了,這下不用發愁了。」戴維森終於開口說道,「他是個軟弱的人,做事婆婆媽媽的。他說湯普森小姐最多也就在這兒待上半個月,等她去了阿皮亞,那就是英國的轄區了,用不著他管了。」
傳教士一下蹦了起來,大步走到屋子的另一頭。
「這些大權在握的人總是千方百計地逃避責任,真是太不像話了。照他們的說法,好像邪惡不在眼前就不再是邪惡了。這個女人的存在就是一件醜事,把它推到另一個島上去,那也還是醜事。最後我不得不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
戴維森倒豎雙眉,咬牙切齒地翹起下頜。他一臉兇相,神態堅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海外傳教團體在華盛頓也不是毫無勢力的。我明確告訴總督,要是有人控告他在這兒的所作所為,對他沒有好處。」
「她什麼時候走?」醫生遲疑了一下,問道。
「從雪梨開往舊金山的船下禮拜二會在這兒停靠。她就坐這趟船走。」
現在離下周二還有五天時間。第二天,醫生剛從醫院回來——他想找些有意義的事情做,上午總是去醫院——他上樓時,房東霍恩攔住了他。
「對不起,麥克菲爾醫生,湯普森小姐病了。你能去瞧瞧嗎?」
「當然可以。」
霍恩領著醫生去了她的房間。她閒坐在椅子上,沒有看書也沒有做針線活,只是呆呆地望著眼前。她還穿著那身白色衣裙,還戴著那頂插著花的大帽子。麥克菲爾注意到她臉上的脂粉濕成了斑斑塊塊,露出了發黃的皮膚,她的眼泡虛腫。
「聽說你身體不好,我很抱歉。」他說。
「哦,我也不是真的病啦。我故意這樣說的,就是想要見你一面。我要坐去舊金山的船走了。」
她看著醫生,醫生看到她的眼睛裡突然露出驚色。她雙手痙攣似的張開又捏緊。霍恩站在門邊聽著。
「我已經知道了。」醫生說。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覺得我現在去舊金山很不方便。昨天下午我去見總督,但是他不見我。我見到了他的秘書,他告訴我必須坐這趟船走人,沒的商量。我無論如何要見到總督,所以今兒早上我就在官邸門外等著,他一出來,我就要跟他說話。可他不願意理我,這我也知道,不過我不會讓他甩掉我,最後他說要是戴維森牧師同意的話,他並不反對我在這兒待到下一趟去雪梨的船再走。」
她住了口,急切地看著麥克菲爾醫生。
「我實在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他說。
「嗯,我想請你替我跟他說個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同意我在這兒留下來,我決不惹事。我可以不走出大門一步,如果這樣合他的心意的話。不就是半個月嗎?」
「我去跟他說說。」
「他不會答應的。」霍恩說,「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還是早點準備動身吧。」
「告訴他,我可以在雪梨找工作做,我說的是正兒八經的工作。我的要求不過分吧。」
「我盡力而為吧。」
「一有結果馬上來告訴我,可以嗎?這事兒不敲定,我無法安下心來做任何事。」
這個差事不是醫生樂意去做的,所以他拐了個彎兒去辦這件事,這很符合他的性格。他把湯普森小姐說的話告訴了他妻子,要妻子去和戴維森太太談談。傳教士的態度不免有些太霸道了,允許這個女人在帕果帕果再待上半個月,至於有什麼危害嗎?可是他的外交手腕沒有產生他預期的結果。傳教士直接來找他了。
「我太太告訴我說湯普森小姐要你幫她說情。」
他這樣直來直去跟麥克菲爾醫生攤牌,迫使他公開出面,弄得這個性格靦腆的人有些惱火。他感到自己火氣上升,臉漲紅了。
「我不認為她不想去舊金山而願意去雪梨有什麼區別,只要她答應在這兒規規矩矩,就沒有必要這樣狠狠地難為她。」
傳教士用嚴峻的眼光盯著醫生。
「她為什麼不願意回舊金山去?」
「我沒打聽過。」醫生粗聲粗氣地答道,「而且我認為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也許他這話說得不夠得體。
「總督已經下令驅逐她,坐最早離開這個島的船走。他只是在履行職責,我不會幹涉。她留在這兒是個禍害。」
「我認為你太霸道了。」
兩位太太吃驚地抬頭看著醫生,但是她們不必擔心會發生口角,因為傳教士只是溫和地面露笑容。
「沒想到你對我會有這樣的看法,這太遺憾了,麥克菲爾醫生。相信我,我也為這個不幸的女人難過,我心裡都在滴血,可我只是要盡到我的職責而已。」
醫生沒有回答,他繃起了臉望著窗外。這會兒雨總算停了,隔著海灣遠遠望去,可以看見樹叢中影影綽綽的土著人住的草屋。
「我想趁這會兒雨停了出去走走。」他說。
「不要因為我不能按照你的願望去做而怨恨我。」面露苦笑,戴維森說,「我非常尊敬你,醫生,如果你對我有厭惡感,我深感遺憾。」
「我毫不懷疑你對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見。」醫生沒好氣地說。
「這事就算是我做得不好。」戴維森撲哧笑了。
麥克菲爾醫生看到自己冒失行事卻一無所獲,心裡有些生氣,便起身走了。樓下,湯普森小姐半開著房門在等候他。
「怎麼樣?」她問,「你跟他說過了?」
「說過了,我真抱歉,他什麼也不肯做。」他回答道,感到很尷尬,沒有正眼看她。
但是他很快又瞟了她一眼,因為他聽到湯普森小姐抽泣了起來。他看到她驚恐得臉色煞白。這使他感到心裡一陣難過。就在這時,他突然有了主意。
「請你不要放棄希望。我也覺得他們這樣對待你是過分的,我要自己去找總督。」
「現在?」
他點點頭。湯普森小姐的臉上閃現出了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