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先生傳 余廷燦
2024-10-10 20:20:04
作者: 王夫之
先生姓王氏,名夫之,字而農,號姜齋,先世本揚州高郵人,明永樂初有官衡州衛者,遂為衡州衡陽人,家世以軍功顯。父字武夷,始以文學知名,中天啟辛酉副榜,先生即其季子也。明既亡,隱於湘西之石船山,學者稱船山先生。
先生少負雋才,讀書十行俱下,一字不遺,年二十四,與其兄介之同舉崇禎壬午鄉試。以道梗不赴會試。明年,張獻忠陷衡州,設偽官招降士紳。其不屈者,縛而投諸湘江。先生走匿南嶽雙髻峰下,賊執其父以為質,先生引刀自刺其肢體,舁往易父。賊見其遍創也,免之,父子俱得脫。
甲申,李自成陷北京,懷宗徇社稷,先生涕泣不食者數日,作《悲憤詩》。
乙酉,我師下金陵。當是時,我朝既得兩京,天下雲集響應。而明之藩封庶孽,奔竄於湖、湘、滇、黔、粵、閩間者,往往始稱監國,既假位號,以恢復為名。先生少遭喪亂,未見柄用,及是顧念累朝養士深恩,痛憫宗社顛覆,誠知時勢萬不可為,尤且奮不顧身,慨然一出而圖之。明藩有稱隆武年號者,使其督師何騰蛟屯湖南,制相堵允錫屯湖北。兩湖兵燹塞野,又歲大旱。時李自成死於九宮山,餘黨降者號為忠貞營,尚復蹂躪潛、漢間,洶洶有反側之勢。堵、何兩人本措置無術,又相持不相能。先生憂其必敗也,亟上書於司馬章曠,請調和南北兩軍,以防潰變。司馬不聽,先生默而退。卒之賊黨猖獗,司馬以憂憤死,堵、何二人遘憫凶,而勢不可支矣。
丁亥,我師下湖南,先生南走桂林。大學士瞿式耜用疏特薦,先生以丁父憂請終制。既服闋,即起就行人司行人。是時桂藩駐肇慶,國命所系,則瞿式耜與其少傅嚴起恆,然紀綱已大壞。獨給諫金堡、丁時魁、劉湘客、袁彭年、蒙正發五人者,志在振刷,而內閣王化澄、悍帥陳邦傳、內豎夏國祥等為奸邪巨魁,深嫉此五人,目為宮庭「五虎」,逮系獄中,將置之死。先生約中舍管嗣裘走告嚴起恆曰:「諸君棄墳墓,捐妻子,壹意從王於刀劍中,而黨人殺之,則志士解體,雖欲效趙氏之明白慷慨以亡國,誰與共亡者?」起恆感其言,力請於廷。化澄黨參起恆,先生亦三上疏參化澄。化澄恚甚,必欲殺先生。會有降帥高必正者救之,得不死。返桂林,復依瞿式耜。聞母病,間道歸衡,至則母已歿。其後瞿式耜殉節於桂林,嚴起恆受害於南寧。先生知勢愈不可為,遂決計老牖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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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聞緬甸亦覆沒,明之藩封庶孽稱監國、假位號者,至此殄盡,先生遂浪遊於浯溪、郴州、耒陽、晉寧、漣、邵間。所至人士慕從者輒益眾,先生輒辭去。最後歸衡陽之石船山,築土室,名曰觀生居,晨夕杜門,蕭然自得。乃著《四書讀大全說》《周易內傳》《外傳》《大象解》《詩廣傳》《尚書引義》《春秋世論》《家說》《左氏傳續博議》《禮記章句》,並諸經《稗疏》各若干卷。作《通鑑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莊子解》《莊子通》《楚詞通釋》《搔首問》《俟解》《噩夢》各種。又注釋《老子》《呂覽》《淮南》,評選古今詩,各若干卷。
自明統絕祀,先生著書凡四十年。其學深博無涯涘,而原本淵源,尤神契《正蒙》一書,於清處一大之旨,陰陽法象之狀,往乘原反之故,靡不有以顯微抉幽,晰其奧窔。其《自序》曰:
謂之「正蒙」者,養蒙以聖功之正也。聖功久矣,大矣,而正之惟其始。蒙者,知之始也。或疑之曰:「古之大學,造之以《詩》《書》《禮》《樂》,迪之以三德六行,皆日用易知簡能之理。而《正蒙》推極夫窮神知化,達天德之蘊,則疑與大學異。」則請釋之曰:大學之教,先王所以廣教天下而納之軌物,使賢者即以之上達,而中人以之寡過。先王不能望天下以皆聖,故德其成人,造其小子,不強之以聖功而俟其自得,非有吝也。抑古之為士者,秀而未離乎其朴,下之無記誦詞章以取爵祿之科,次之無權謀功利苟且以就功名之術。其尤正者,無狂思陋測,盪天理、滅彝倫而自矜獨悟,如老聃、浮屠之邪說,以誘聰明果毅之士而生其逸獲神聖之心,則但習於人倫物理之當然,而性命之正自不言而喻。至於東周,而邪慝作矣。故夫子贊《易》而闡形而上之道,以顯諸仁而藏諸用,而孟子推生物一本之理,以極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所由生。故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所志者,知命、耳順、不逾之矩也。知其然者,志不及之,則雖聖人未有得之於志外者也。故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宜若登天而不可使逸獲於企及也。特在孟子之世,楊、墨雖盈天下,而儒者猶不屑曲吾道以證其邪,故可引而不發,以需其自得。而自漢、魏以降,儒者無所不淫,苟不抉其躍如之藏,則志之搖搖者,差之黍米而已背之霄壤矣,此《正蒙》之所由不得不異也。
宋自周子出,而始發明聖道之所由,一出於太極陰陽、人道生化之終始,二程子引而申之,而實之以靜一誠敬之功。然游、謝之徒,且歧出以趨於浮屠之蹊徑。故朱子以格物窮理為始教,而檠括學者於顯道之中。乃其一再傳而後,流為雙峰、勿軒諸儒,逐跡躡影,沉溺於訓詁。故白沙起而厭棄之,然而遂啟姚江王氏陽儒陰釋,誣聖之邪說。其究也,為刑戮之民,為閹賊之黨,皆爭附焉,而以充其無善無惡、圓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則中道不立、矯枉過正有以啟之也。
人之生也,君子而極乎聖,小人而極乎禽獸,苟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則為善為惡,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下焉者何弗盪棄彝倫,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恥之心而厭焉者,則見為寄生兩間,去來無准,惡為贅疣,善亦弁髦,生無所從,而名義皆屬漚瀑,以求異於逐而不返之頑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終日,則又必佚出猖狂,為無縛無礙之邪說,終歸於無忌憚。自非究吾之所始與其所終,神之所化,鬼之所歸,效天地之正,而不容不懼以終始,惡能釋其惑而使信於學!故《正蒙》特揭陰陽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當百順之大經,皆率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謂道」。天之外無道,氣之外無神,神之外無化。死不足憂,而生不可罔。一瞬一息,一宵一晝,一言一動,赫然在出王游衍之中,善吾伸者以善吾屈。然後知聖人之存神盡性,反經精義,皆性所必有之良能,而為職分之所當修,非可以見聞所及而限為有,不見不聞而疑其無,偷用其蕞然之聰明,或窮大而失居,或卑近而自蔽之可以希覬聖功也。
嗚呼!張子之學,上承孔、孟之志,下救來茲之失,如皎日麗天,無幽不燭,聖人復起,未有能易焉者也。惟其門人未有殆庶者。而當時鉅公耆儒,如富、文、司馬諸公,張子皆以素位隱居,而末由相為羽翼,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與邵康節之數學相與頡頏,而世之信從者寡,道之誠然者不著。是以不百年而陸子靜之異說興,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說熺。其以朱子格物、道問學之教爭貞勝者,猶水勝火,一盈一虛而莫適有定。使張子之學曉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於始,則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陸子靜、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惡能傲君子以所獨知,而為浮屠作率獸食人之倀乎!
《周易》者,天道之顯也,性之藏也,聖功之牖也,陰陽、動靜、幽明、屈伸,誠有之而神行焉,禮樂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義之大用興焉,治亂、吉凶、生死之數准焉,故夫子曰「彌綸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廣業」者也。張子言無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經研幾,精義存神,以綱維三才,貞生而安死,則往聖之傳,非張子其孰與歸!是故《正蒙》者,匠者之繩墨也,射者之彀率也。雖力之未逮,養之未熟,見為登天之難,不可企及,而志於是則可至焉,不志於是,未有能至者也。養蒙以是為聖功之所自定,而邪說之淫蠱不足以亂之矣,故曰《正蒙》也。
戊午春,吳逆僭號于衡,偽僚有以勸進表相屬者。先生曰:「某本亡國遺臣,所欠一死耳。今汝亦安用此不祥之人哉!」遂逃入深山,作《祓禊賦》。吳逆既平,湖南中丞鄭公端聞而嘉之,屬郡守某饋粟帛請見。先生以病辭,受其粟,反其帛。未幾,卒於石船山,葬大樂山之高節里。自題其墓曰:「明遺臣王夫之之墓。」自銘曰:「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於茲邱,固銜恤以永世。」
子二人:攽、敔。敔字虎止,能紹其家學者。先生家故貧,著書筆札多取給於故友及門人家,書成因授之,不自收拾,藏於家者蓋無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