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舟會雜劇 龍舟會雜劇 鸚鵡洲遊人拆字 龍舟會烈女報冤

  楔子

  （旦兒扮謝小娥上）[如夢令]點點蘆花飛去，還似春風柳絮；再也不回頭，遠趁沙汀雁渚。無據，無據，目斷雲中煙樹。妾身謝小娥，幼而失母，更無兄弟，可憐俺爹爹謝皇恩鞠養成人，招贅平江段不降，經今三載。今年春初，收拾些資本，往蘇杭貿易，單留下個老嬤嬤子伴妾身在家。前四月末，這巴陵城中有相識的客，從下面捎一書信來，說生意頗好，兌些細軟之貨，已將到江州，只為江州城中有些客帳，催完方回。日日江頭凝望，不覺已是暮秋，更無消息。（悲介）咳！我那爹爹和段郎，多管是凶多吉少，教我怎生是好！今日倚樓而望，又早晚也。紅日西沉，金風漸緊，只得掩上門向閣子裡去也。咳！我的天那！

  [賞花時]（旦唱）過盡千帆總是間，恰好似流水東奔去不還。紅日已銜山，凝眸漸懶，風緊暮天寒。

  [麼]段郎呵！便做道白酒青魚醉客顏，更偎著紅燭高燒擁翠鬟。我那爹爹衰鬢染霜斑。秋江向晚，可也回首望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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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忽然一陣冷風，透窗而入。好倦也，且靠著這小榻兒磕睡片時者。（睡介）

  第一折

  （茶旦扮小孤神女，花冠瓔珞，侍女捧印劍，鬼使持幡隨上。）萬派東流赴海門，中流一柱砥乾坤。大唐國里忘忠孝，指點裙釵與報冤。吾神奉上帝之命，鎮住這小孤山，受下民香火。萬頃滄波，一峰獨峙，攔住了海門潮，不教他橫吞楚塞，疏通著兩湖水，恰好使曲繞吳山。既清水國之波，還察人間之事。忠直的求子息，保風波，不用他掛紙燒錢。奸邪的宰豬羊，還袍幡，只好哄木雕泥塑。不學那巫山雲雨，弄得個楚襄王東竄西奔。生憐那河上箜篌，但教他霍里妻悲歌慟哭。這幾夜，祠門外有兩個孤魂，號哭呼冤。俺天眼觀來，知他是巴陵商客謝皇恩、段不降，被賊人劫殺。這賊徒姓名，怎瞞得我過？有謝皇恩女兒小娥，雖巾幗之流，有丈夫之氣，不似大唐國一夥騙紗帽的小乞兒，拚著他貞元皇帝投奔無路。則他可以替他父親丈夫報冤，則索隱用天機，叫這孤魂託夢與小娥知道。巡江的，你帶這孤魂來見我。

  （鬼使應諾入內，帶正末孛見魂上。）

  （末）娘娘！好冤也！

  （茶旦）你二人的冤，我盡知道了。你那謝小娥乃貞烈之女，必能為你報仇。今叫巡河的引你到家，夢中說與他去。

  （末）稟娘娘，那賊叫什名字？

  （茶旦）謝皇恩！殺你的是車中猴，門東草。段不降！殺你的是田中走，一日夫。

  （末）這是啞謎兒，望娘娘直說。

  （茶旦）這是天機之妙。我若直說與你，你陰魂便去尋他，死於暗昧。一則未能明正天誅，一刀還他一刀；一則顯不得你女兒謝小娥孝烈，替大唐國留一點生人之氣。你只記著這話去。難道普天下沒一個識字的秀才，為你女兒分解？

  （末孛叩頭介）謝娘娘天恩！

  （荼旦）做賊稱雄也枉然。不見安祿山，建國號稱天，到頭只是刀頭死，只羞殺王維與鄭虔！（下）

  （鬼使引末孛行介，合唱。）

  [仙呂點絳唇]鼉吼洪濤，酸風射腦刀瘢燥；杳杳滔滔，何處是巴陵道？

  使者！引咱那裡去？

  （鬼使）西南上隨風去。（作盤旋飛走介）

  （合唱）

  [油胡盧]霧涌雲騰，把不住酸疼腳。還只怕一點悄魂兒被風吹散了。聽不徹蘆汀漁唱鬧清宵，瞧不真荒丘戍火明衰草，望不見雲中古樹蒼煙繞。這敢是馬當口，散花洲？這敢是黃鵠磯，華容道？猛凝眸，早則是高樓百尺臨城峭。（哭介）天那！這是我舊家門，那些個歸來好。

  （旦從內潛出睡介）

  （末）一直闖入門來。殘燈閃閃，孤榻蕭蕭，兀的不是我女兒也！

  （孛）兀的不是我娘子也！

  [天下樂]（末哭唱）小娥兒呀！怎不與我設三尺靈帷剪紙招，香燒，把漿水澆？想只是漫無消息，直到今朝，尚兀自倚江樓眺望，遙對斜陽，淚雨雙拋，還只望，秋水雁雲歸棹。

  則索向前喚起他者。兒！我和段郎回來了。

  （旦驚起介）爹爹，段郎好！你回來了。謝天謝地。（做近前衝倒，鬼使扶起，作法甦醒介。）爹爹！段郎！你是人是鬼？這個好怕人的臉兒，是什麼人？

  [那吒令]（末孛合唱）道俺是鬼呵，一靈兒全未消；是人呵，血肉飽饞蛟。我含冤，你如何得分曉？小孤娘差這使者呵，特引我訴根苗。

  （旦）這等說，你受害了？難道兩個都沒了？

  （末）幾曾見破巢中完卵全？兩口兒只一霎同銷繳！

  （旦哭問）是幾時也？

  （末）正春殘，暮靄蕭蕭。

  （旦）你受害在那地方？

  （末唱）

  [六么序]江州城便是我離魂道。

  （旦）還是壞了船，還是遇賊人？

  （末）五兩風飄，穩泛棠橈，日落江皋，還要趁星光，買酒平橋。那賊呵，哨風尖舞棹如飛鷂，一撓鉤搭住船梢。短支腮，雙眼銅鈴耀。霜刀在手，板斧橫腰。俺兩個膽銷，魂搖，盡著他把細布輕綃，風卷歸巢，還來解下絲絛，反縛連腰。則喝道：「快將來金蒜銀條，蟻命方饒。」天那！我沒字兒方才哀告。板斧呵！飛光耀腦。（悲介）我兒呀！我二人好苦也！但只見頸膊子雪噴寒潮，心坎里猛火油澆，昏慘慘更無分曉；一靈兒向江天飄渺，長夜悲號。感動了小孤娘娘，引魂幡引此來尋告，教伊知我呵，魂沉黑海，骨冷江皋。

  娘娘吩咐道：「你那謝小娥，雖為女子，卻有丈夫之氣。你說與他，叫他尋著賊人，殺了報仇。」

  [寄生草]他道你懷貞徹骨貞，盡孝鑽心孝。針線廂包藏著黃公略，青鸞尾勝戴著兜牟帽，女孤星待把攙槍掃；填完了一雙魂血灑水紅花，不教你天高月黑，伴著孤鴻叫。

  （旦哭問）那賊知是什人，教我尋誰報仇？

  （末）殺我的是車中猴，門東草。

  （孛）殺我的是田中走，一日夫。

  （合唱）

  [么篇]這天機不漏泄，付與伊牢記著。則要你耐奔波，遍訪高人教。那賊呵惡名兒已註定天曹稿，定盤星不爽絲毫報。這機關不怕沒人參，有心人瞥眼能分曉。

  （末）小娥兒，你緊記著。恐怕你疑夢非真，我灑幾點血，在你小榻前，為個憑據。（悲介）兒！我今去也！

  （孛）娘子！我今去也！

  （末唱）

  [賺煞尾]早鐘鳴，荒雞叫，更一點明星報曉。兒呀！我難向人間廝戀著，早隨風散雲飄。只教伊哭聲漸高，更怒氣血潮奔腦。我呵，再不能勾向岳陽樓畔看秋濤。今宵一別，到天荒地老。只這幾點血蹤兒，殺盡冤讎始得消。

  （鬼使催督，打哨，盤旋舞下。）

  （旦醒哭介）好嚇殺人也！好痛殺人也！爹爹，段郎，你在那裡去也？呀！分明夢中來訴道為賊人殺害，吩咐四句話，說是賊人姓名，教我遍走江湖，尋高人說破，尋著那賊殺了，與他報仇。恐我疑夢非真，說灑了幾點血在小榻前為據，待我點個亮來看。（虛下點燈上）呀！真箇鮮紅淋淋的血點在此。（哭介）我那爹爹、段郎，好苦也！（拍手跳介）謝小娥死也不教這賊活著哩。呀！天已明了，不免將家緣家計，付與老嬤嬤子，叫他帶著乾兒子在此過活，我自帶幾兩盤纏，有爹爹海船上買一把倭刺隨身，向江湖尋取高人，拆此字謎去。待俺記來：車中猴，門東草；田中走，一日夫。可也一字不錯。生離死別已經春，枉殺高樓望遠人。若訪得那賊呵，任你鋼頭鐵額，也教他成齏粉，只難得個會讀書的識字真。（下）

  第二折

  （卜兒扮老漢上）年老無兒兩口單，卻無婚嫁放心間。南來北往經過客，盡道風波險似山。自家漢陽城中一個有名的張搬古老兒便是。近日上司新修晴川閣，訪知我為人仔細穩重，委我看守屋宇，迎候遊人。每月官支米一石，更官長遊客，為他開門掃地，也送個包封兒，兩口兒盡好過得。則舊年冬月，一個婦人從巴陵來，送個人事，認俺婆婆做乾娘，在此寄寓。一片紙寫著十二個字，粘在閣柱上，要人猜。經今數月，這漢陽許多大搖大擺夸飽學的相公，隻眼睜睜著，且自隨他。我看這婦人，到也好生決烈，只夜半三更，吞聲啼哭，不知為甚。且看他後來如何。昨日馬頭上灣下一座船，阻風在此，必是一位官長。他恐今日上來遊玩，且掃淨了地伺候著者。（掃地介）

  （末泥孤扮李公佐冠帶從人隨上）[昭君怨]漢水中分楚塞，回首秦關天外，北斗帝城邊，幾點菸。為問大江東去，六代繁華可處？謝傅舊風流，定神州。下官李公佐，乃淮南王神通九世裔孫，緒出天家，名登蕊榜。先世家住長安，因天寶之亂，僑居西蜀。近者貞元皇帝為逆賊所逼，駕幸梁州，四海無一隅之安，但倚江南為根本。有俺三從叔諱錡字的，為江南觀察使，因此行在授俺觀察判官，督發江南兵馬錢糧，接濟關中。受命而行，非同小可。社稷安危，勞心蒿目。順漢水而下，已出大江。奈這兩日石尤風緊，只得淹留在此，好生悶損。晴川閣在望，且往登眺，以舒愁緒。來此已是閣前，叫看守的開門。

  （卜兒開門叩見介）

  [越調鬥鵪鶉]渺渺芳洲，桃波微皺；碧草如油，紅芽初透。問春色如斯，為何人撋就？弔古含愁，古人知否？

  由來楚國先賢，名留青史。則今日呵，

  [紫花兒序]弄筆尖的把丹青畫餅，持牙籌的將斛斗量沙，擁旌旄的似晝錦冠猴；空目斷長堤垂柳，古渡扁舟，波流，一任乾坤日夜浮。問誰是：吊北渚靈均哀郢，祝東風周郎顧曲，望長安王粲登樓？

  憑高北望，極目中原，好傷感人也！

  [金蕉葉]顫巍巍盧龍塞，賣卻田疇；去滔滔清汴水，割斷鴻溝。更那堪向嗚嗚古涼州，笛悲折柳；只留得個石頭城，二水分洲。

  這壁間有許多留題在上，待下官看來。

  [小桃紅]凌雲庾信已千秋，問伊誰，披夕秀？（笑介）元來都是這等樣詩，止不過崔顥殘膏來潤口，漫悠悠望鄉關，學幾句閒僝僽；為你含羞，虧伊出手，倒不如漁唱樵謳。

  呀！這柱上粘著片紙，寫上幾個字，待俺看者。車中猴，門東草，田中走，一日夫。這個還是燈謎兒，還是白頭帖，暗中人的？若論此四句，有何難解處！

  叫看守的，這字兒是誰粘上在此？

  （卜兒）稟老爺。巴陵來個婦人，寄居在廂房裡，寫粘在此。請過往官人猜著。

  （末）你與我喚那婦人來。

  （卜兒）乾女兒！這位老爺看見柱上的字，喚你問哩。

  （旦上）天網恢恢，想是這位官人。參透了待我向前相見哩。（拜見介）

  （末）那婦人！你寫此幾句話，是甚意思？敢是兩個人的姓名，你要知道？

  （旦）是兩個人名，望老爺分示。

  [調笑令]（末）藏鉤，有甚費推求？申屬猴，車字去了上下兩橫，中間是個申字。門下柬字，上加草頭，是個蘭字。田字中間一豎，走上走下，也是申字。一字加夫字，又加日字，是春字。明明是申蘭申春兩個人姓名。若論六書正法呵，屯下日，卻道是鳳鸞儔；門下柬，誤擬作蒼龍宿。問普天誰識得《三蒼》古籀，糊塗且把糊塗究。（笑介）這取名字的，想也是不識字的先生，暈朱兒混束脩。

  我且問你，要知道這申蘭申春怎麼？

  [禿廝兒]莫不是有宿分，覓為婚媾？

  （旦）不是

  （末唱）

  莫不是失金珠向彼追求？

  （旦）不是

  （末唱）

  既不呵，稠人似海，魚鱉混江游，又何勞辨鯉尾，認鱅頭，獨下金鉤？

  （旦）請屏左右，待奴家訴來。（從人退介）

  （旦）奴家謝小娥，父親謝皇恩，丈夫段不降，經商在潯陽江上，被強賊殺害了。小孤娘娘有靈，引兩個孤魂來江樓託夢，說此四句，道是賊人姓名，灑上血痕為信，教奴拜訪高賢，參透報冤。今幸蒙恩指示，果然不錯，便好找尋這兩個賊徒，與他拼命去。

  （末唱）

  [聖藥王]聽說罷，替伊愁，這願兒好難酬。那賊呵，漫天瞥地翻筋斗，要追求，向何州？你漂零四海一沙鷗，況裙釵非敵手！

  你若訪出這賊的當，不如赴所在衙門告理。

  （旦）老爺！這使不得。如今做官長的，誰得似老爺清正！只尋那有想頭無干係事去推敲。這沒頭盜案，況奴家是個單身婦人，誰待准你？風聲張了，那賊人反斷送奴家性命。死不要緊，更誰與父親丈夫報冤？

  （正末唱）

  [麻兒郎]你道做官的糊盆攪面稠，慚愧也，我也銀魚叨綠綬。也難怪你說，沒金錢先輸朝右，怎能勾剖銅符，做列土諸侯！咳！真箇丑！誰鎖住鬧天宮六耳獼猴？待何時春回北斗？只落得柳凋霜後！筆酣墨飽，縱橫如意。

  既然你立志已堅，我與你想個計來。

  [綿搭絮]你系長裙，行緩緩，梳松鬢，發颼颼，雖則是鐵心腸，不怕污，必竟呵，青閨面，半含羞。你須把妝樓遠望，一筆兒勾，做一個吳市吹簫佩蒯緱。待訪得賊人呵，就裡翻身，方好做鷹隼擊高秋。

  （旦）謝老爺教訓。如今便尋兩件衣服，裹一頂頭巾，雨傘衣包，做傭工的，沿江找去。

  （末唱）

  [拙魯速]則願你青虹吐，劍光浮；噴寒輝，射鬥牛；驀山撞水，向楚尾吳頭。惡草呵，當門鋤盡；狂夫呵，一日干休。焚香酹酒，祭告江流，雙按髑髏，則問道，你父親丈夫呵，與他前生有甚仇？

  還有一件：你若殺了那賊，恐無憑據。左右取紙筆來。

  （雜捧筆硯上）

  （末）下官批一字與你，那時把地方官看。（寫念介）殺謝皇恩者申蘭，殺段不降者申春，神告分明，謝小娥持此報冤為照。貞元十二年二月判江南軍事李公佐批。

  （旦拜謝介）

  （末）此生有緣。他日與你重會，結證這一段公案，你好珍重去也！

  [看花回]江流驟斷雲橫岫。

  （雜）轉了南風，請老爺登舟。

  （末唱）

  從今去，要相逢，重相問，親相助，幾時能勾！孤負了我做大丈夫的，挽蒼虬，帶吳鉤，無力相援，只待聽雌龍夜吼。

  [尾聲]今朝話，待他年後，早把天機參透。遍人間自有有人，（嘆介）只我李十二，一點丹心沒處剖。

  第三折

  （旦男妝上）[一剪梅]屈原江水子胥潮，自古難消，今日須消。如霜一把報仇刀，生在今朝，死在今朝。皇天縱得賊徒驕，一向妝喬，莫再妝喬。骷髏粉碎首懸標，你不輕饒，誰肯輕饒！俺謝小娥，自從得李判官大人指示，換了男妝，起個名兒，叫李小乙。謝蒼天見憐，頭面手腳，都潑皮了。一路訪來，到這江州西門外，挨河僻巷裡，果有申蘭這賊。那申春卻包著個老婆，在對江。恰好這賊當敗，粘個帖兒在門上，雁人傭工，我便投入他家。經今三載，盡心兒里外照管，街坊上不容易與人說句話，家中一絲也不疏失，更兼整治酒食，曲稱他意。這賊十分歡喜，做歹事的套數，一毫也不瞞我。俺在包裹里尋出俺爹爹段郎兩件汗衫兒，只為有血點兒，丟在沒用處，和包貨的粗布上，有爹爹名字印記，俺都藏下。幾次忍不住要下手，奈他聚散無常，恐怕走了申春。今日端陽佳節，昨日把二兩銀子叫俺買辦酒食，合夥兒過節。喜撞著北客帶來有堆花干燒酒，俺聞著便醉的，買了三十多斤，蒸爛兩個大豬頭，四隻肥鵝，炸了十斤大魚，搗一盆大蒜，等這賊看龍船回，弄他噇個大醉，好一齊斬草除根。如今尚早，俺且關上門，尋出血衣印記在手邊，以為證據；並備辦一方搭頭首帕、兩件女衣應用。（恨介）賊呵！不怕你今日不死在俺手裡也！

  （關門入內持衣上唱）

  [南宮一枝花]則提起血痕斑兩領汗衫兒，（悲介）回想著臨別時燈前那一霎！拈針密密縫，淚滴交襟下，叮嚀道：遇冷須加，還要緊繫著秋羅帕。怎知道，寒江風冷伴魚蝦，染刀腥白骨如霜，向狂波一絲不掛！

  我想爹爹段郎英魂不遠，且望空祝告他者。

  俺且禱告小孤娘娘者。（跪介）娘娘！你既引孤魂教我報冤，只爭今日助我一靈兒！

  [牧羊關]娘娘呵！你澄波清海霧，浴日洗東華；怎忍見小裙釵，怨氣結青霞？也不煩雷部雙輪，也不消天丁六甲，則教我青鋒隨手下，一線沒爭差，酬賞了哭春江徹骨冤，不枉了絮春宵埋頭話。

  這咱，那賊徒敢回來也。

  （內打龍船鼓，隨意喊唱扒船歌介。）

  （旦）江頭鑼鼓正喧，料且未回。我雖帶有隨身倭刺，不中砍斫。賊家盡有好刀，揀一口來用。（向內取刀出，作砍勢介。）

  [哭皇天]刀呵，你隨賊徒害良善，無休暇；也須要趁今朝，洗垢除瑕；闖著時粗胳膊似湯澆雪，當著時黑脖腮似風飄瓦，好與我支分節剮，才顯得賽龍淵，寶氣掩丹霞。但這一夥賊徒呵，不分真假，有甚嗟呀！

  此時賊徒將回了，待我再向廚下收拾整齊者。（持盤壺收拾介）

  [烏夜啼]（唱）一般般次第安排下，待他回拭嘴磨牙。這香噴噴迷魂湯，肥咄咄人油鮓，甘美無加；更不消曲按琵琶，陪幾曲歪胯調，哩落蓮花；管教他圓睜眼笑得沒絲罅，橫吞呷，無休煞，游魚兒上我鉤，醉猩猩隨他罵。

  [隔尾]填萬丈的深冤，只在須臾下。誰待學蠢張良錯打了博浪沙！長休飯，且放你些時假，正好撐達，何須掙扎。且看你殺害我爹爹段郎的賊膽呵，和膏帶血，真箇有若干大！

  （旦應開門介）

  （孛）小乙！酒肴齊備了麼？

  （旦）齊備了。

  （孛）快搬來，肚將次飢了。

  （擺酒肴諢飲介）

  （旦）爹！恐怕烹調不中口哩。

  （孛）好！好！兄弟們盡著吃。

  （旦）這酒可也吃得？

  （孛）好呈頭，好呈頭。只可惜不曾叫個小侑唱曲送酒。

  （旦）這早晚，想大戶人家都叫去了。爹們若不嫌，小乙也曾學得胯調，胡亂編個曲兒，服侍爹們，只休取笑。

  （雜）好！好！小乙哥，你只多了那把刀兒，到也像個婦人。

  （旦背雲）教你認得有這把刀兒的好男子！

  （旦唱雜取三叉板諢上介）

  [寄生草]榴花兒紅似火，菖蒲兒抽新翠；蜈蚣蛇黽相吞制，龍舟龜鼓爭輕利，天師靈篆誅妖魅。盡鯨吞一吸猛燒刀，如今不飲何時醉？

  （孛）唱得好，滿斟酒來一齊干。你還把咱兄弟們聚義意思唱來！

  （旦唱）

  [麼]親生底未是親，結義呵真忠義。有酒呵，堆花釅釀齊醺醉；有肉呵，堆盤大碗皆肥膩；有衣呵，堆紗繡錦挨身系；更有那開通元寶百來堆，松紋大錠鵝毛細。

  （孛）唱得好！大家吃發財酒一碗，干！小乙，你是心上人，這巷裡又沒鄰舍，可將咱們替天行道本事唱來！

  （旦唱）

  [麼]論財爻總是天，便天也隨人意。恰風高月黑天連水，牲牢神福梢公醉，思鄉客倦鼾齁睡，輕輕抽了纜桅幫，到江心插翅也難迴避。

  （孛）好！好！吃個流水杯。一個催，一個干。

  （旦唱）

  （孛）唱得好！連斟三碗，齊干，再唱來。

  （旦唱）

  [麼]做官的逞威風，做客的夸伶俐，榔頭大板催常例，長夫書帕趨權貴，低銀假貨欺童稚。我是個抽豐破散好親朋，不用你紙封袱裹紅箋饋。

  （孛）唱得更妙。咱們得些兒也不枉了。換大碗兒齊干。

  （旦唱）

  （眾醉諢介）

  （孛）盪好酒來，再唱再飲。

  （旦背雲）你看這賊，自要取死，找上了一碗堆花的燒刀，不怕他不倒。（取酒諢勸雜吐介）

  （旦唱）

  [麼]禿廝兒說因果，倘秀才夸仁義，則兀那孔夫子受盡了東陵氣，釋迦佛吃勾了天魔累，西王母守不穩蟠桃會，只李博士一句說分明，而今世上皆吾類。

  （眾跌倒壓睡介）

  （旦）爹們！再請一碗！

  （孛）合眼叫吃吃介

  （旦背雲）醉便醉了，恐怕還掙扎得。待我唱個曲兒譏誚他，看知道不知道者。

  [麼]黃水獺吃勾了魚，穿山甲舔盡了蟻，粉蛾兒終撞入燈油里，蚊蟲兒早掛著蛛絲系，猛毛蟲恰遇著翻身蝟。冤家狹路遇冤家。焰摩天上難迴避。

  爹聽我唱請酒

  （孛）扒起喊好好，復跌介

  （旦）醉便十分了，恐怕還動彈得。我再唱一曲，說出本事，看他懂不懂。

  （眾鼾呼介）

  （旦唱）

  [麼]俺是個母丁香，藥性烈；你則道公檳榔，能消氣。雌木蘭暫卸下盤龍髻，秦女休不怕你盤蛇刺，高辛女權混入盤瓠隊；看咱脫卻皂頭巾，恰是個活拿小鬼鍾馗妹。

  全然不醒，果然醉泥了。（做撏耳捏鼻，喊叫醒來吃酒，眾不知介）這一夥都不省人事，及今不下手，更待何時？（入內取刀，先殺孛，眾驚起，爬跌追趕，盡斫殺介）賊子冤讎已報，俺且除下這頭巾，換了女衣，割下申蘭申春兩顆頭，望空澆酒，祭告爹爹段郎者。換衣哭拜雲爹爹！段郎！小娥為你殺賊報冤。你知道不知道？

  [罵玉郎]雖則是根苗鏟盡沒牽掛，劣腦袋與分花，不辜負孤魂千里傷心話。（哭介）只我那爹爹段郎呵，骨已冷寒潭下，怎能勾蝶飛春冢，掛一陌紙錢花！

  祭告已畢，不免提這兩顆賊頭與血衣印記真藏，到前街叫動地方，同向江州首告去。（行介）街方保甲，我巴陵謝小娥，千里尋賊報仇，驚動眾位，今往官府首告去。

  （雜扮保長同眾上）好驚死人也！一個婦人殺了兩個猛漢，這婦人好像申家李小乙。

  （旦）奴家正是。這殺的便是申蘭申春。俺改換男妝，在此三年，才殺盡一夥強賊。

  （眾）申大郎笑面兒和氣，用銀也松泛，難道是賊？

  （雜）你怎知道！手鬆臉笑的正是大王哩！

  （眾擁旦行介）

  （卜兒扮刺史上）十載寒齏罷苦吟，辛勤博得帶腰金；讀書也識清廉好，待不爬來癢不禁。吾乃江州刺史錢為寶是也。今日天中佳節，正好在內衙飲酒，外面擊鼓喧鬧，說甚婦人殺賊報仇。這事有甚想頭滋味！但是典守者不能辭其責，且出去問他。（開門介，眾擁旦上）

  （卜兒）那婦人，清平世界，為甚殺人，可一一供來！

  （旦唱）

  [戀皇恩]楚塞吾家，來到此潯陽江下。婦人謝小娥。父親謝皇恩，丈夫段不降，經商過此，這賊申蘭申春，一夥劫財害命，拋骨江水中。婦人有不共戴天之恨，誓以一死，求報冤讎。因此上，卸釵鐶，囊短劍，來覓冤家；將身投入申蘭家為傭，得見了真贓無假，更有這血染衣紗；趁今日龍舟耍；賺醉了眼生花，才能勾探月窟，斬妖蟆。

  （卜兒）你父親丈夫既被殺了，沒蹤影，你怎知是這夥人，沒一毫差錯？

  （旦唱）

  [紅芍藥]夢裡分明說不差，說下幾句字謎兒，教俺訪高賢，遍走天涯。當夜灑著幾點血在榻前為據，因此寫著四句，到晴川閣粘壁以問，幸遇江南觀察判官李大人參透了道：門東春草是根芽，指點兒家向江州細訪查，暗藏身不敢喧譁。

  （卜）你如何不來告理？

  （旦唱）

  則怕呵財爻暗動，變了空亡卦。

  （卜將扇掩口，從人喝介）

  （旦）

  因此上投入蓼兒窪。

  （卜）這婦人好一刁哩。我且問你：人命關天，你有甚憑據，殺許多人，卻來說鬼說夢？

  （旦）有李判官大人批照在此。

  （卜取看念介）元來他有牆壁，難為他不得。也罷！我如今表奏當今，說你孝烈，旌表可好？

  （旦）謝老爺費心！俺卻不屑弄這虛脾，把性命換浮華。

  [玉交枝]虛名是假，反惹高人笑罵。俺呵，姜椒入口鑽心辣，生和死看作浮槎。元是他女孩兒三從做渾家，待干休，怎忍干休罷！到如今，折戟沉沙，誰更問銅台片瓦！一聲聲晨鐘發，一通通暮鼓撾，回首夕陽西下。撲滅了斷頭香，看透了破鏡花，向空門雲封石徑苔，月冷松棚架；任灰心草線灰，待參話風幡話。只一件：寸心未死，為李判官大人呵，他指迷津的恩波未報答。

  （卜背雲）一來這婦人硬幫不好惹；二來李判官是上司參佐；三來不行申報，那賊家中贓物便入官。

  （轉身介）叫保長。他既有贓據，著地方將賊人屍首攛入江中去。一面差人收查賊贓入官。這婦人不消羈管，任他去罷。正是：開門收得窗前月，一任梅花到處飛。（下）

  [煞尾]（旦）這賊呵，仗凶威自占了潯陽一霸，殺將來全不消八陣六花，輕輕的掃盡妖氛剛半霎，定不爭差，何須驚詫！列位看官們，你休道俺假男兒洗不淨妝閣舊鉛華，則你那戴鬚眉的男兒元來是假！

  第四折

  （旦僧帽禪衣，雜扮知客隨上）看官，還認得我麼？那潯陽江殺賊報仇的謝小娥，與這江陵瓦官寺大比邱尼湛定大師會下西堂妙寂，還是一個還是兩個？咳！縱然識破，鷂子依舊過新羅去也。俺自從殺賊徒，披緇行腳，不覺又已三年。今春參訪到此，蒙本師一言相契，領了西堂一席。既得他惡水潑人，不難向懸崖撒手。只為李十二恩官大恩未報，為他誦一大藏《金剛般若經》，祝他福慧雙增。留下一卷未完，等他萍水重逢，完這願力，便好向船子清波，飄然一葉。如今本師應供宜城去了，命俺暫領叢林。值此江天雪景，怕有遊人隨喜。知客師，你便回復他，此是比邱尼院，本師暫出，不傾請入，只外面澄江樓可以遊覽，引他那邊玩賞去。

  （雜）曉得。

  （旦下）

  （末浩然巾，便服，絲絛，雜扮奚童執鞭隨上）[集唐]萬戶傷心生野煙，何人倚劍白雲天！愁窺白髮羞微祿，則做個罷釣歸來不繫船。俺李十二參判江南，淹留六載，只承望俺那族叔同心戮力，共匡王室。目今駕已回京，俺那族叔卻聽奸人之言，生不軌之志。俺幾度直言諫正，無奈讒口之高張；不得已密疏上聞，又被中涓之阻隔。既然無救於當時，怎肯陷身於逆黨！告病歸休，幸蒙許允；才離虎口，將返蠶叢。到此換船西上，又值風雪橫天，旅舍悽然，難於消遣。這江陵地面，琵琶多於飯甑，非所忍聞；措大多於鯽魚，無堪共語。聞得城外江干有個瓦官寺，雪景頗佳，不免騎上驢兒，帶這奚童，往彼遊玩者。（跨驢行介）你看萬瓦含晶，長天倒影，麗譙懸百尺之琅玕，野徑有未雕之璞玉。迤邐行來，已到寺門也。門上站的可是知客，待俺向前禮者。（下驢拱拱手）阿師，請了！

  （雜）老居士，莫是隨喜麼？本師遠出應供，這是比邱尼院，不便請登堂。前面澄江樓可以臨江玩雪，就引到那裡隨喜者。

  （末）好哩。（登樓介）

  [雙調新水令]倚危闌，脈脈望江天；倒清光，看透了鏡中人面；冰絲縈水曲，飛雪覆漁船；不如他罷釣高眠，看足了散天花，把瓊瑤碎剪。

  [駐馬聽]碧海雲連，空凝望孤飛白雁傳書怨；寒梅香淺，只高吟槎椏枯樹寄愁篇。江山滿目，都是愁人處也。乾坤何處不烽煙！哀哀寡婦誅求遍！只一個陸九學士，也不免嶺海之行，縱好誰憐，夕鳥歸飛倦！

  （內鳴磬介）

  [萬花方三疊]金磬清喧，把閒愁喚轉；任迴風飛雪舞迴旋，柳外樓邊，知落誰家院？雖是如此說來，卻也怎生忘得。看金猊一綹殘煙，尚兀自曲縈香篆，怎忘卻三生幽願！

  （旦上）正在枯木堂邏堂，忽然心動，要往澄江樓一看，不知有甚機緣？（闖見末介）元來有遊人在此呀！這位官人好生面熟也，待我記來。呀！敢是李十二恩官，則早白了幾莖須也。知客師，可問那居士可是姓李，諱公佐，任江南觀判的麼？

  （雜問，奚對是介）（雜）西堂師，正是也。

  （旦）既然是了，待我向前頂禮者。恩官，妙寂稽首！（拜介）[長相思]山重重，水重重，雲水悠悠阻斷鴻，相期一夢中。祝相逢，喜相逢，海岳恩深頂戴濃，心空願不空。

  （末）俺與阿師平生素昧，何勞如此？

  （旦）恩官，便不認得我了？我是晴川閣上猜字謎的謝小娥。

  （末）是也。你幾時披緇在此？

  （旦）自別恩官，換了男妝，捏個名字叫李小乙，抓尋到江州，果有申蘭申春二人，名姓不錯。

  （末）果不錯麼！你卻怎生？

  （旦）俺便投入他家傭工，盡心承奉他三年，卻尋著父親丈夫血衣和印記包單，一心殺他，未得其便。

  （末）是難！是難！

  （末喜大叫雲）好慶快也！

  （旦）地方官見恩官手筆，要與表奏求旌表，妙寂苦辭免了，放俺寧家。俺不忍歸鄉，削了發行腳，幸遇本師，留在這裡做西堂。妙寂難忘大恩，誦一藏《金剛般若經》，為恩官祝讚，留下一卷，待有緣相見日回向。不意今日幸遇，結正了晴川閣一段機緣，故此特申叩謝。

  （末）好慶快也好！英雄也！李公佐敬拜下風矣，合當一拜。（拜介）[長相思]去東吳，返東吳，長憶晴川女丈夫，冤讎報得無？恨賊徒，斬賊徒，愧我丹心一點孤，飄零在五湖！

  [雁兒落]虧殺你，走天涯，不怕虎豹喧；虧殺你洗殘妝，忍耐嬌羞面；虧殺你入虎穴，閣淚假殷勤；虧殺你按龍泉，抵死爭鏖戰。

  莫說你妝閣女流，便俺士大夫夸文章節義的，

  [得勝令]王右丞稱觴在凝碧池，源少卿拜舞在白華殿。破船兒沒舵隨風轉，棘鉤藤逢人便待牽。羞天花，顏面愁人見；叩頭蟲，腰肢軟似綿。堪憐！翻飛巷陌烏衣燕；依然，富貴揚州跨鶴仙。

  [收江南]呀！笑得人眼絲沒縫呵！太古來鱉項怕蚊鑽，粉髑髏且唱個相夫憐。便饒他情堅，便饒他意堅，也只好一笑送黃泉。

  [醉也摩娑]總無聊，奈何也麼天！總無聊，奈何也麼天！若辦得藕斷絲連，水滴石穿，更不怕折麼殺人也麼天！

  你不要地方官上表旌獎，更高更高。

  [風流體]鬧烘烘，鬧烘烘，金字匾；絮叨叨，絮叨叨，列女傳；看將來，看將來，值甚錢！水牯牛，水牯牛，誰受鼻繩串！

  [亂柳葉]卻嘆咱半生、半生問天，空熬得鬢邊、鬢邊霜練。眼對著江山、江山如顫，似落葉依苔、依苔蘚。庭院歸燕，銜不起殘紅片。

  （旦）請問恩官，此行何往？

  （末）我抒忠無路，且自歸休。

  [太平令]俺如今上三峽看黃牛暮見，聽古木清夜啼猿，百花潭黃鸝低囀，待訴與長安日遠。

  （旦）恩官去後，妙寂恩冤兩成夢幻，亦不久戀人間了。

  （末唱）

  問龍天有緣，向西乾種蓮，把恩冤蕩然，駕一扁鐵船，重與你晴川閣拈謎兒把殘燈剪。

  [清江引]莽乾坤，只有個間釵釧，劍氣飛霜霰。蟒玉錦征袍，花柳瓊林宴。（嘆介）大唐家九葉聖神孫，只養得一夥胭花賤！

  音釋

  腳古效切。略力吊切。著直詔切。宿音秀。襪孚怕切。甲居訝切。煞所駕切。達丁花切。札側駕切。食時利切。辣郎假切。答丁把切。

  「末泥孤」，番話，此雲官人。凡北曲之末，即南曲之生。卜兒本女腳，但與南丑腳同，故可借作男扮。孛兒即南曲之淨。茶旦，南曲小旦，宮詞所謂「十三嬌小喚茶茶」也。

  《龍舟會雜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