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通釋卷一 評語並載 離騷經
2024-10-10 20:17:19
作者: 王夫之
王逸舊注曰:「《離騷經》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與楚同姓,仕於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察群下,應對諸侯。謀行職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譖毀之。王乃疏屈原。屈原執履忠貞而被讒邪,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後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敗,冀君覺悟,反於正道而還己也。是時秦昭王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絕齊交,又使誘楚,請與俱會武關,遂脅與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於秦。其子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於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復作《九章》,援天引聖,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而死。」國士,國事也。上官靳尚疑本一人。靳尚之稱上官,猶原之稱三閭。若別為一人,不應有姓而無名。澆,與奡同,女教切。秦昭王,舊注據史以為惠王。襄王,頃襄王也。遷者,流而禁之。原初去位,隱居漢北,至此遷於沅湘。汨,音覓。汩水出江西萬載縣界,徑瀏陽縣,至長沙城北入於湘。其下有屈潭,原所沉也。
今按舊注所述,是篇之作,在懷王之世。原雖被讒見疏,而猶未竄斥。原引身自退於漢北,避群小之慍,以觀時待變,而冀君之悟。故首述其自效之誠,與懷王相信之素,讒人交構之由;而繼設三端以自處,游志曠逸,舒其愁緒;然且臨睨舊鄉,蜷局顧眄,有深意焉。至於終莫我知後,有從彭咸之志,矢心雖夙,而固有待,未遽若《九章》之決也。夫以懷王之不聰不信,內為艷妻佞幸之所蠱,外為橫人之所劫,沈溺瞀亂,終拒藥石,猶且低回而不遽舍,斯以為千古獨絕之忠。而往復圖維於去留之際,非不審於全身之善術,則朱子謂其過於忠,又豈過乎!若夫盪情約志,瀏漓曲折,光焰瑰瑋,賦心靈警,不在一宮一羽之間,為詞賦之祖,萬年不祧。漢人求肖而愈乖,是所謂奔逸絕塵,瞠乎皆後者矣。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於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高陽,顓頊有天下之號。顓頊生老童,為楚始祖。其後武王熊通之子瑕,食邑於屈,因以為氏,世為楚宗臣。父曰皇考;皇,大也。伯庸,其字。古者諱名不諱字。太歲在寅曰攝提格。貞,當也。孟春之月曰陬月。庚寅,原生日。皇,皇考省文。覽其初生之日,合于吉度,因錫以美名。靈,善也。平者,正之則也;原者,地之善而均平者也。隱其名而取其義以屬辭,賦體然也。以上序所自出及生旦名字,以自表著。言己與楚同姓,情不可離;得天之令辰,命不可褻;受父之鑑錫,名不可辱也。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序 中 夾 意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中洲之宿莽。「中洲」,一本無「中」字。
亦 似 承 上 文 暗 轉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忽」,一本作「曶」。「此度也」,一本無「也」字。
春秋代序,喻國之盛則有衰。草木零落,喻楚承積強之後,至於懷王,秦難益棘,疆宇日蹙,有隕墜之憂。君之起衰振敝,當如救焚拯溺,不容濡遲,盍不用自強之術,棄邪佞之說,以改紀其政,而免於傾喪?以上言己所必諫之故,以國勢之將危也。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宕 — 句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披」,一作「被」。「惟夫」,一本無「夫」字。
來,相召告誡之辭。道,去聲,引導之也。先路,前路也。言美人能以遲暮為憂而改度,如駕良馬,騁康莊,則吾導之以長驅矣。三後,舊說以為三王,或鬻熊、熊繹、莊王也。絲無纇曰純。米精曰粹。申椒,未詳,或申地所產之椒。菌桂,如竹,花白蕊黃,今方家謂之筒桂。蕙,今謂之零陵香。黨人,張儀、靳尚、內結鄭袖,比周惑懷王者。皇輿,君所乘車。敗績,車覆也。己所用以道君於前路者,集先王之美,遵堯舜之正,鑒桀紂之非。雖黨人險昧,必將忮害,而不敢畏禍,惟一意憂君之傾覆,故秉忠以諫,道君以坦行於夷庚,踐前王之跡,則殃且及而不辭。此上自述其違眾憂國以強諫之情,宜為君之所鑑諒,以信己不疑,而前王可繼也。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又 急 下 二 語能合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畮,古畝字。竢,同俟。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貪食之已曰婪。憑,恃也,恃君寵以恣行也。索,所白切;求索,苛索君子之疵瑕而攻擊之也。如心之謂恕。君子之恕,如其心之忠也;小人之恕,如其心之邪也。小人以己之貪,度人之貪,因生嫉妒。急,亟也。以上言小人以私心絜度而猜疑,因譖己而一空善類。余非不能與眾正竭力以爭勝,而固非所欲,是以屈而見放。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意 中 遙 送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周」,一作「同」。
浩蕩,如水渺茫,支派不分也。民,人也。不察,不辨其邪貞也。謠,飛語。諑,毀謗也。偭,面響也。規矩在前,舍之而自為方圓,所謂改錯也。追曲,隨意曲直,無定則也。周容,比周以求容。忳,徒魂切,積憂也。鬱邑,與於邑通,讀如嗚咽。侘,勅駕切;傺,勅界切;失志無聊而遲立貌。溘,忽也。周,同也。方必不可圓,圓必不可方,不能合同也。安,相容也。承上言小人險詖害政,所恃者君之明察耳,乃君之不慧,喜佞曲而惡忠直,聽群小之妒,誣我以罪。彼小人之所以惑君者,唯顛倒是非,巧徇君志,而與俗委順,故能得上下之歡心以容身,則余懷貞而匪舌是出,獨受其窮困矣。余之寧死而不忍為此態者,忠佞殊塗,忠之不能容佞,猶佞之不能容忠,如鷙鳥不能與燕雀為群,非特臭味之殊,抑家國安危之所自決,判於毫釐,必不能毀方為圓,委曲因時以求兩可。君之不察,且怪我之獨與眾異而絀之,則我遭時不幸,非徒邪佞之與居,而實君心之先迷也。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邱且焉止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雧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又 收 回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詒」,一作「垢」。「復修」,一無「復」字。「雧」,古「集」字。
尤,過謫也。攘,卻也。厚,謂難言之也。相,審擇也。延佇,遲回也。山脊曰椒。芰,菱也。荷,蓮葉,其華芙蓉。陸離,璀璨也。澤,垢膩也。昭質,昭明潔白之標準也。上言誓死而不能與奸佞並立,此又設為兩全之說,以己非不念及引身歸隱之計,以潔己而全身,亦嘗往復思惟,使隱忍以遠譏謗,奚必抗直以死為?前聖之所難言,固將悔己不熟察於進退語默之道,而及今禍之未及,歸休於蘭皋椒丘,以避謠諑,荷衣蓉裳,服芳自潔,君雖不知,而吾道自存,高冠長佩,可自旌異,清濁雜處,昭質自全,此亦奚其不可?而吾豈未嘗念及此邪?下乃決其不忍然。
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荒,遠也;四荒,謂四方之遠也。菲菲,香遠飄也。解,音蟹;體解,謂被刑肢解。懲,改也。言己非不可引身歸隱,與世相忘,而恩則同姓,分則君臣,黃昏之期不能忘,遲暮之憂不能釋。忽爾情由中發,仰溯古人,旁觀天下,君臣之遇合,身膺其榮、志極其展者,功名表見,繁飾彌章,各以樂行其道。則余好修之常,豈其獨不能自遂?則憤懣之志,有雖死而不能懲者矣。蓋使魯侯以高宗之師傅說者師孔子,則孔子豈徒為傳說?齊王以桓公之任管仲者任孟子,則孟子豈徒為管仲?即懷王以秦之待范睢、燕之待樂毅者待原,原亦不徒為睢、毅而已。然則當世豈無君臣相信之美,而己獨受謠諑之傷,君獨怙悔遁之過,哀憤忘生,雖欲返初服以怡情芰荷,何能自戢乎?忠貞之士,處無可如何之世,置心澹定,以隱伏自處,而一念忽從中起,思古悲今,孤憤不能自已,固非柴桑獨酌、王官三休之所能知,類若此夫!此上原述志已悉,自女嬃以下至末,復設為愛己者之勸慰及鬼神之告以廣言之,言己悲憤之獨心,人不能為謀,神不能為決也。
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慾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後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用而不長」,「而」一作「之」。「舉賢」下一有「才」字。
險 短 之 節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惟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承 簡 以 舒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民德,民之視聽也。錯,七故切,置也。錯輔,立君以輔天養民。苟,乃也。用,宰制而服役之也。前後,古今也。計極,計其興亡得失之度數也。用,謂施行正道。服,謂聽善言而服膺不忘也。謂必秉義樂善者,乃可進嘉謀以使之行。若懷王之昏庸,天命已去,雖進以善,必不受也。
又收轉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曾,與增通,聞女嬃之言而益悲也。朕時不當,言不得逢舜、禹、湯、武之時。攬,取也。浪,平聲;浪浪,流貌。取哲後之能用義服善,以形懷王之不爾,而哀不可止也。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敷衽,整襟也。陳辭,答女嬃。自「耿吾既得此中正」以下,皆答女嬃之言。玉虬,白龍。鷖,鳳類。喻己所欲進之君者,施行之美,若乘龍駕鳳以登天。埃,當作竢,傳寫之訛。嘉謀已定,惟俟君之用,則可以遠征而高舉。軔,止車木。發,撤之以行車。蒼梧,荒遠之地。縣,音懸;縣圃,西極仙山,所由以登天。靈瑣,未詳。舊說以為瑣者,門旁疏窗;靈瑣,君門,恐未是。羲和,日御。崦嵫,日所入山。曼曼,衍長貌。修,長也。言己欲少俟,而國勢危蹙,如日將暮,乃抑必得同志之賢,以匡君而贊大謀,故猶須之時日,上下求索,遍在廷在野而冀遇之。索,所格切。
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枎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枎」字從木。
咸池,日所浴,天中黃道也。總轡,總握六轡,驅車行也。枎桑,日所出。若木,日所入。拂,揮之使勿沒也。相,與倘通;相羊,徙倚也。望舒,月神。飛廉,風神。奔屬,疾趨相連屬也。鸞皇先戒,盡禮紹介以往求也。雷師未具,極言其情之迫也。鳳鳥飛騰,四顧求賢也。旦拂日而夕前月,繼以日夜,其欲得同心憂國之賢,與之和衷,至矣。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班陸離其上下。辭 不 類 以 伸 其 意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時曖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屯,聚也。離,麗也,附也。總總,眾貌。陸離,雜色貌。帝閽,喻君門。閶闔,西北乾位為天門,即帝閽也。望予,謂勞予之凝望。罷,音羆,倦也。言求仕者相帥旅進,挾策之士來若飄風,世族之子炫若雲霓,總總陸離,雜然並進。己為三閭大夫,掌三族之黜陟而監察群下,故得盡閱旅進者。而因以求同志之士,夙夜不倦,願與結蘭相贈,以共匡楚國,非孤尚煢獨而不聽人也。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白水,舊注云出崑崙山,飲之不死。閬風,亦在崑崙,或雲即縣圃。紲,系也。言己念賢人之見嫉於濁世,故於流俗毀譽之外,高視遠望,冀遇卓然超逸之士,與相匹合,同心效國。而在位者杳無其人,雖欲與同而不得也。
宛折盡致
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台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遠集而無意中百折筆委曲以赴之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兮,至 此 又 卓 然哲王又不寤。
覽也,相也,觀也,重疊言者,明旁求之不止也。偃蹇,高遠貌。有娀,簡狄姓。佚,游也。此喻四方之賢者,原欲為君致之,與己匹合共匡君也。鴆,毒鳥。鳩,拙鳥。言欲因人招致,而非鴆則鳩,不能為道志以致賢;欲自往求,又恐佻巧小人之謗己外交結黨,以是疑而不能往。於是高辛先介鳳皇以納聘,賢士已用於他國,我雖自遠而安集之,彼已不以為我棲止之地,故我且浮游更索而別求之,不能得之有娀,幾可遇之二姚。乃奸佞已張,己權日替,蔽美稱惡者又多方間阻,我無能為四方之賢士主,彼賢者既遠而難致,懷王又為蔽賢者所迷,終不覺悟。所以我孤立無輔,一鳳介於群梟之間,見為煢獨婞直,如女嬃所責也。
卓然
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發,伸也。終古,言久與居也。懷求同志之賢以戮力協志,而人不易得,王又不寤,群小非鴆則鳩,是以己獨見異。而此翕訛齟齬之小人,將以同昏而取敗亡,吾又安忍與久處乎?自「耿吾既得此中正」以下至此,皆答女嬃之辭。言責我以煢獨而違眾,不如並舉而好朋,乃我將輔王以大有為,乘龍以御天,則既旁求賢士,思與協恭戮力,無如上下四索,倚閶闔而望,既總總陸離,離合無據,皆不可與交之徒眾,是高丘無女矣。求之於下,而山林之賢者,又高舉遠引而不我顧。求之於四方,而我一人慕賢之情,不敵群鴆之妒,則或用於他國,或浮游而不我即。是以懷忠貞之志,抱匡濟之具,含情孑處,唯與小人群居。則離眾招尤,固非我之婞直自遂,實遭時之不幸也。此因時屈伸之道,非己所能為之一說也。
結 上 即 以 赴 下 暗 渡 無 梁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原不忍背宗國,且嘗受王之寵任,尤不忍絕君臣之義。故靈氛告以他適而不欲從。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巫咸,神巫之通稱。楚俗尚鬼,巫或降神,神附於巫而傳語焉。糈,米也;椒糈,以椒香漬米,用之降神。要,迎也。翳,蔽空而下也。九疑,山神,或曰舜之靈也。繽,盛貌。並迎,皆要請之也。皇,尊稱神之辭。剡剡,猶冉冉,仿佛之貌。狐疑不欲從卜,故因巫以要神告。此下神告之辭。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矩」,一作「榘」。「矱」,一作「彠」。
升,與升同。上下,援古以證今也。矩,曲尺;矱,兩截尺,屈伸以定度者;皆謂法也。因時進退,古有成法,求與之同則無失。
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築於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嚴,敬也,謂敬賢以求一德也。調,和也,謂上下和同也。摯,伊尹名。傅岩,在今山西平陽。鼓,動也;鼓刀,屠也。相傳太公屠於朝歌。該,備也;輔,佐也;使備顧問、為輔佐也。此言古今同然之矩矱,君敬以求賢,誠於好修,則賢者自相葉合,不待媒而應矣。前言旁求高丘、下土、四方之士而不得,傷小人多而君子無援。此謂君苟決於敬信,又何藉於同朝之推挽,而讒人豈能離間?則原之不用,實懷王之昏昧,終不可輔。援古證今,得失成敗之矩昭然矣。咎繇,即皋陶。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卓 然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蕭,白蒿。好修,君志正而樂賢也。群臣一旦靡然從邪佞而為黨,唯君德不修之故。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此靈氛,謂巫咸所降之神。凡卜之所兆,巫之所傳,皆鬼神精靈之氣,故皆曰靈氛。占,神所告也。歷,選也。吾將行,退而浮游也。
邅吾道夫崑崙兮,路修遠以周流。揚雲霓之晻靄兮,鳴玉鸞之啾啾。「靄」,一作「藹」。
崑崙,群山之祖,最高者也。在人為泥丸,諸陽之舍。邅,轉也。鸞,馬鑣上鈴;玉鸞,以玉飾之。揚雲霓,御氣上行也。玉鸞和鳴,從容中節也。
點 染 生 色
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發軔,運行也。天津,析木之津,在箕、斗之間,東北之隅,真鉛之所生,氣之海也。西極,魄之宮也。東方魂,北方氣,魂乘氣而遊歷以暎魄,自東徂北而西,所謂逆之則仙也。鳳翼承旗,其翱翔自得之狀。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流沙,西方大津。赤水,南方真汞,神之舍也。魂映魄,魄不滯而流行以合於神,蛟龍為梁以渡魄而南。所謂龍吞虎髓,龍虎匹合,交構而與神遇,則三花聚頂矣。西皇,魄之靈也。
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徑待,待之於徑也。不周,西北之山,天之柱也。生死之樞在魄,氣之合離,西北其樞也。左轉,謂已遵赤水,而復歸不周,逆折而反其所映之魂也。西海,西之極,魄之藏也。總魂、氣、神而會於此,所謂「以魄鈐魂,虎吸龍精」也。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馱而並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屯,音豚,止也,聚也。馱,車轄也。車千乘而皆屯之,萬念歸於一念,一念歸於無念,無念之念,神光照乎八牖,渾合流行,玉馱並馳矣。八龍,八卦之精,陰陽水火山澤雷風,惟其所御而行,不沉不掉,如西子之離金閣,楊妃之下玉樓。婉婉、委蛇,和氣守中,長生之玄訣也。委蛇,音威夷。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皇,天也。戲,與曦同;赫戲,光明之盛也。得修性養命之術,與天為徒,精光內徹,可以忘物忘己矣。乃倏爾一念,不忘君國之情,欲禁抑而不能,則生非可樂,和不可久,魂離魄慘,若仆悲馬懷,而遠遊之志頓息。蓋其忠愛之性,植根深固,超然於生死之外,雖復百計捐忘,而終不能遏。即以巫咸之告,於道無損,抑無以平其不已之情,而況比匪奸邪以求容,背去宗邦而外仕,曾足以動其孤貞哉?抑考郭景純不屈於王敦,顏清臣不容於盧杞,皆嘗學仙以求遠於險阻,而其究皆以身殉白刃,則遠遊之旨,固貞士所嘗問津,而既達生死之理,則益不昧其忠孝之心。是知養性立命之旨,非秦皇、漢武所得有事,而君子從容就義,固非慷慨輕生、奮不顧身之氣矜決裂者所得與也。審乎進退者裕而志必伸,原之忠,豈忠而過乎!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無人」下一有「兮」字。
既申巫咸之旨,知故都繽紛變易之不必懷,抑念政惡則國無與存,而義則君臣,恩則同姓,情則成言有黃昏之期,又安能置故都於不懷邪?往復思惟,決以沉江自矢。雖當懷王之世,未嘗絕望,且退居漢北以有待,而君子知幾已夙,其必於捨生取義以從彭咸,又奚竢頃襄遷竄之日乎?
《楚辭通釋》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