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2024-10-10 15:37:35
作者: 刀豆
呼喚太后還政的聲音如巨浪一波接一波, 越來越高漲。
面對這洶湧而來的反對壓力,拓跋泓察覺到危險了。
輿論已然成了壓倒之勢, 他必須要採取措施,否則這種輿論很快就會演變為武力。他有兩種選擇, 要麼, 選擇強硬, 將太后與其支持者一網打盡,打壓輿論, 清除反對者, 徹底將權力攬回手中, 要麼, 選擇順應朝野的呼聲,讓太后還政。
這第一個選擇,他顯然是做不到。
他不敢。
支持太后還政的力量太多, 而且緊密抱成團, 而他能調動的力量有限,如果強行打壓,後果是致命的。
而讓太后還政……他同樣會陷入被動。太后一旦還政,其勢力會立刻擠占朝堂,屆時他將徹底失權,被排擠的無立足之地。
拓跋泓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他是個皇帝。
剛出生就被立為太子。儘管父皇死的早,但他登基的過程還算順利, 並未遭受太大挫折。十四歲登基, 一路走來順風順水,以至於他忘了自己能力有限。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無法掌控一切,也還是要受群臣的制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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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身為帝王的他有一天,會經歷這種艱難,被迫要讓出權力。
他病已經好了,然而仍未上朝。他深思熟慮了兩月,這天夜裡,他召進京兆王,問:「朕打算讓出皇位,你覺得怎麼樣?」
他道:「朕打算讓出皇位,由皇叔來接替朕做這個皇帝。」
他忽然提起這個話,京兆王給嚇住了,頓時跪下,驚道:「皇上萬萬不能做此想啊!」
拓拔泓背對著他,低嘆道:「朕近日一直在想此事。君主當由賢者當之。拓拔氏自有部落以來,定居代地,也一直是選賢能者為王。如此部落強盛,首領才能得到所有部眾的擁護。道武皇帝一定要將天下傳給自己的兒子,不許叔伯兄弟繼位,這是不是一種自私呢?朕覺得這樣不好。道武皇帝正是因為這種自私才送了命,連累的子孫皇帝們,也跟他一樣,總是步步維艱,處處掣肘。德不勝其任,其禍必酷,才不襯其位,其殃必大。朕認為這句話很對。拓拔氏的部落先祖們能讓位給叔伯兄弟,朕怎麼就不能做堯舜呢?」
京兆王惶恐叩首道:「皇上萬萬不可如此說!」
他急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天下是一家的天下,父傳子是天經地義!自始皇帝以來,哪朝哪代不是這樣。憑武力選舉首領,那是野蠻人的行為,不是儒家所說的君主。再說了,一家家產,如果叔伯兄弟都可以繼承,那大家豈不是要打破頭了嗎?這樣只會增加更多無謂的殺戮,絕不利於百姓和社稷!」
拓拔泓道:「你也覺得父傳子是天經地義嗎?」
他轉身看著元子推,那眼神黑沉沉的沒有任何情緒,卻讓人不寒而慄。
元子推自不會傻的以為拓拔泓是真覺得皇位父傳子不合理,只是試探自己罷了。然而他拿這話來試探自己,元子推嚇的都要冒汗了。這不是要他的命麼!他毫不猶豫回答道:「自然是天經地義!」
拓拔泓道:「你說天經地義,可有人不這麼覺得,他們要逼朕。你沒看見他們都想逼朕退位。」
元子推誠惶誠恐道:「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下之主!天下百姓仰望皇上的恩澤如同禾苗仰望甘霖,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情!臣從未聽說過!」
拓拔泓道:「是嗎?」
元子推道:「臣絕無半句虛言!」
拓拔泓仰起頭,心事重重,感嘆了半晌,道:「朕知道你是哄朕高興,只是這種空話聽來沒有任何意義。朕現在只想聽一點實話,朕是不是個無能的皇帝。」
元子推道:「皇上英明果敢,不遜任何帝王。只是皇上而今尚年輕,遇到一些挫折也是再正常不過的。皇上萬萬不可胡思亂想。」
他情急道:「皇上是天下唯一的君主,無人可取代!」
拓拔泓冷笑一聲,道:「什麼無人可取代,分明是人人都想取代。」
元子推叩首,悲痛道:「皇上!皇上絕不能做此想!」
拓拔泓心有些悲涼:「他們想讓太后還政。」
他道:「朕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位給皇叔。」
元子推道:「即便皇上想讓位,也當讓位給太子,而不是旁人。自古沒有這樣的道理!臣第一個不贊同!」
拓拔泓看了他一眼:「你當朕沒有想過嗎?如果讓太子繼位,太后勢必要垂簾聽政。朕就如了她的意了。」
他抬頭望著殿前,冷聲道:「朕不想讓她如意。」
低下頭,他看著元子推:「而今太子年紀尚幼,不能理政,讓位給太子,擺明了是將朝政交到太后手中。到時候一切讓她掌控,如何能行?拓拔氏歷來禁止後宮干政,避免外戚專權,當年先帝駕崩,馮氏已經破例垂簾聽政。才罷令五年,而今她又要再度還政,朕擔心來日無能再能控制她。」
「朕若讓位給皇叔,」他道,「皇叔在朝中年長有資歷,自然能凡事決斷,免得小人篡權。朕寧願將這天下交給皇叔你,也不願它落到馮氏外姓人手裡。朕信得過皇叔,信不過她外人。」
他想到一個辦法,既可以避開輿論的攻擊,又可以保存實力。
他認真道:「有皇叔接替皇位,執掌京城,朕可以放心地代替拓拔氏南征北戰。咱們叔侄齊心協力,還怕對付不了那些宵小嗎?」
他意識到,自己處處掣肘,說到底還是因為「無功」。拓拔氏是馬上得天下的,要想擁有真正的權力,必須得靠自己建功立業。否則得到的只是虛有其表的尊榮,而非真正的帝王權力。而拘束在宮中,這樣一個複雜微妙的平衡的環境,他永遠沒有機會建功立業。
元子推雙膝跪下,拒絕道:「皇上萬萬不可。這是壞了規矩,不說臣不能接受,朝臣們也不會接受。臣一心只願輔佐皇上,替皇上盡忠,絕無任何非分之想。皇上這樣做,來日只會增加無謂的殺戮,無利於宗室、朝廷。」
拓拔泓目了他半晌。
最後,他有些失落的轉過身去,低嘆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元子推惶惶然離去了。
拓拔泓還是忘不了這事。
數日之後,拓拔泓特意在宮中設了場宴,召集群臣,同時將太后也請了過來。
拓拔泓幾個月沒上朝了,朝野呼喚太后還政,他躲在太華殿,愣是沒出一點聲。今日突然召集群臣,眾人都預感到是有事了,心裡都打起了鼓。殿中長案上羅列了美酒和佳肴,樂曲聲歡樂激昂,奏的是西域龜茲引進的聲樂,節奏明快,旋律清晰。然而在座眾臣誰也無心賞樂,注意力都集中在御案上首的皇帝太后身上,氣氛透著隱隱的壓抑和沉悶。
馮憑面前放滿了酒食,她目視著殿中裙擺飛旋的舞姬,一臉不苟言笑,筷子放在杯盞上沒動過半分。
拓拔泓也沒吃,只是一直飲酒,不斷讓身旁侍奉的宦官斟酒,一杯接著一杯。
席間,馮憑轉過頭來,勸道:「皇上少喝一點,當心醉了,身上病才剛剛好呢。」
她關心的虛偽,拓拔泓冷著臉,目不斜視,不想看到她假惺惺的嘴臉,只是敷衍說:「這又沒有什麼。」
或許他還年輕吧,他做不到明明討厭一個人,恨一個人,卻故作關切假意寒暄。這也越讓他感到厭惡她。
口蜜腹劍,笑裡藏刀。
一面裝作對你好,一面籌劃著名置你於死地。
樂曲聲很響亮,他端了一杯酒飲下腹,低頭看了一眼偎坐在她身邊的拓拔宏。
他吩咐宦官,引太子過來。
過了一會,宦官拉著拓拔宏從另一邊過來了。
宏兒乖巧道:「父皇。」
拓拔泓充滿慈愛地說:「到父皇這邊來。」
他抱著宏兒,坐到膝蓋上,問:「你想吃點什麼?父皇給你拿?」
宏兒說:「我不吃,我不餓。」
拓拔泓摸著他小腦袋,給他拿了一塊桂花點心。
馮憑又轉過頭來,看宏兒,說:「別讓他吃太多了,下午讀書,一邊吃了不少的點心。」
拓拔泓聽而不聞。
馮憑像是母獸盯著小獸似的,時不時轉過來看拓拔宏,似是很不當心拓拔泓抱著他。
她見宏兒嘴上沾了糕粉,從袖中取了帕子遞給拓拔泓:「給他擦擦。」
拓拔泓接過帕子,給宏兒擦嘴,完了又還給她。
繼續看歌舞。
拓拔泓抬頭目視前方,忽道:「你覺得朕退位怎麼樣?」
他像是在對空氣說話,然而馮憑聽見了,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說。
馮憑知道他是在試探,竟然也沒驚慌,也沒勸阻。她面色平靜,沒有任何意外,平淡道:「皇上要是想通了,也未嘗不可。」
這話就相當囂張了,連一點假意的挽留都沒有,更莫論尊重。他好歹也是皇帝,拓拔泓心像被扎了一刀,血淋淋的。
「朕還沒到四面楚歌的地步吧。」
他平靜的飲著酒,低聲和她做著這世間最殘酷的交談:「你就這麼盼著朕退位?萬一朕不肯呢,你當如何?」
馮憑道:「此事在隨皇上,怎麼做全憑皇上心意,我只順其自然罷了。該走的留不住,該留的跑不掉。」
拓拔泓道:「這話說的好。」
宏兒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感覺他們語氣怪怪的,卻聽不懂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