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2024-10-10 15:36:54 作者: 刀豆

  私底下,馮憑和楊信也談。

  「說實話,」楊信說:「這仗打的是不錯,不過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未免盛讚太過了。此戰換誰去打,結果都不會太差。十萬大軍,後援穩固,打哪打不下來,征一趟南宋都使得了。」

  馮憑靠在榻上。她腰疼,時不時就要靠著,懶怠動:「御駕親征,建下如此大功,盛讚也是應該的。打仗……也不是咱們想的那麼容易,還是需要真本事的。換個不成器的將領,再好的仗也能打壞。」

  楊信拿一小團扇搖著,替她扇著風驅暑。

  他注視著她睡顏,輕道:「皇上威望起來,太后威望可就下去了。」

  馮憑似不以為意,淡淡說:「皇上是要建功立業的,抱負大著呢。我一個深宮婦人,德薄淺陋,不懂行伍,也不通政治。不能建功立業,又不能有所作為,我跟他比什麼威望。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不中用的人了,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也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

  楊信笑了笑:「這話也是。」

  拓拔泓在洛陽駐紮了數月,一直到十月近冬,才凱旋迴朝。他此次出征的時間超過半年,宏兒又長高了一截,隨著年紀長大,眉目也越發清秀,口齒越利落了。御駕抵京這日,馮憑早早給他梳洗乾淨,戴好頭冠,穿好朝服,帶領群臣去城外迎接他父皇。臨走時,宏兒跟她拜別,認真說:「太后,我想到時候見了父皇,向他求情,懇請他原諒太后。」

  馮憑笑了,說:「你知道他原諒太后什麼。」

  

  宏兒說:「因為太后罵了他。」

  他誠懇地說:「太后只是一時說的氣話,不是真的想罵他。我想向父皇解釋,請他原諒太后,不要殺你。」

  他才五歲,已經懂得「殺」這個字眼了。

  馮憑心裡一酸,憐愛地抱著他,摸著他小臉和頭髮,道:「別說,你會惹怒他的。」

  宏兒說:「可是……」

  馮憑看著他漆黑漂亮的眼睛,心裡特別不舍:「我知道你愛太后。媽媽也愛你。可是你記住,在你父皇面前不要這樣說,不要違逆他。他是你父皇,你是他親生的,你跟他,比跟太后親。如果他知道你跟太后親,不跟他親,他就不喜歡你了,也會討厭太后。在你心裡要把他放在第一位,否則對太后,對你都有危險。不要替我求情,好好聽你父皇的話,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千萬不要為了我和他爭吵。」

  拓拔宏兩眼呆呆的,看著她,他太小,理解不了他的話,漸漸的,眼睛就濕潤了。

  他扁著嘴,兩滴眼淚從他眼睛裡掉下來:「媽媽……」

  他被她的話嚇住了,害怕了。他根本不懂,只以為馮憑這話的意思是不要他了。

  馮憑抱著他,安慰道:「別怕,媽媽還是愛你,你也還是愛媽媽,只是別告訴你父皇,這是咱們的秘密,別讓他知道。」

  宏兒勉強懂一點了,他拼命憋著眼淚說,說:「哦。」

  「可是你怎麼辦呀。」他說:「要是他還是想殺你,那怎麼辦呀。」

  馮憑說:「你別觸怒他,別在他面前提起我,他就想不起了。你要是跟他一提,他一想起,一生氣,說不定就要殺我了。」

  宏兒撲上來,抱著她頭哭。

  「可是如果他真的要殺你呢?」

  馮憑說:「那也不要替我求情,好好做你的太子,還是聽他的話。」

  宏兒哭:「不要。」

  馮憑笑說:「沒事的,別擔心。他氣已經消了,你別再招他就是了。」

  「那我今天晚上,還能和你一起睡覺嗎?」

  馮憑說:「晚上再說吧,可能要回你的東宮去。」

  宏兒委屈說:「他知道這段日子我在你這的。」

  馮憑笑:「知道歸知道,你總得給他點面子是不是?」

  宏兒戀戀不捨的,馮憑拍了拍他屁股:「快去吧,別耽誤了時辰。」

  十月的平城近冬,落木蕭蕭,寒風呼嘯。拓拔看宏著他逾半年未見的父皇車駕到來,懵懵懂懂的心倒是隱隱約約有些知事了。他率眾跪在道旁,等那鑾駕停下,皇帝拓拔泓一身灰色素錦袍下車來,他用堅定而童稚的聲音說:「兒臣參見父皇,吾皇萬歲萬萬歲。」

  後面朝臣也一同跪,山呼萬歲。拓拔泓道了聲:「平身。」見宏兒還跪在那裡,尚未起。小小孩童,稚氣滿滿,他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好像也是這幅場景。他剛七歲多,正是太子,他父皇出征柔然歸來,他率群臣迎接,也是在這城門處。他父皇拓拔叡,那時也非常年輕,不過二十出頭,英俊非凡。他行了大禮之後,拓拔叡將他扶了起來,因為他還小,所以父親得意地將他抱起,坐在手臂上,帶他一塊乘鑾駕回宮。

  十年前了。

  他本能的,也學起了當年父親的模樣,伸手將兒子攙扶起來,笑問道:「父皇出去打仗,你有什麼想父皇?」

  他說著當年父親對自己說過的,完全不變的台詞:「小子長高了不少,還重了幾斤,越來越沉了啊?」

  拓拔宏見他父皇高興,仿佛受了感染,心裡也有點快樂,說:「孩兒很想念父皇,天天盼著父皇回來。」

  拓拔泓抱起他,讓他屁股墩兒坐在手臂上:「有沒有好好監國,有沒有用功讀書啊?」

  宏兒回答說:「有呢,我聽父皇的話,每天都有好好監國,好好讀書。」

  拓拔泓感覺兒子長大了。

  他離開的時候,拓拔宏還非常不聽話。天天哭著要太后,要媽媽,成天鬧得他心煩想打人,沒想到半年回來,就這樣懂事了。他心中有點欣慰,本來還擔心一回來,這孩子又哭著跟他要媽媽呢。

  他抱著拓拔宏登車:「走,咱們一塊回宮去。」

  坐在車上,拓拔泓摸著兒子單薄的脊背,耐心地問話。問他最近讀了什麼書,發生過什麼事,宏兒認真地一一講給他聽。

  這場景,仍是像極了當年他父皇和他。

  他第一次感受到父與子之間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嬗遞。老的死去,新的長成,構成生命循環不息的輪迴。他忽然頭一次覺得:父親死的太早了。

  他父親死的早。

  才二十四歲就死了。他一直知道這個事實,但沒什麼特別感覺。唯獨此時看到宏兒,他深深感到:父親死的太早了。

  怎麼會死的那麼早呢。

  二十四歲,正青春年少,人生還尚未真正開始。

  太讓人惋惜了。

  他同父親感情不深,此時竟驀地有些思念。

  父親還是疼愛過他的。

  他一直記得父皇抱他,還親自教過他騎馬射箭。

  其實是個好父親的。

  他再想到馮憑,心中的那一點愛戀不知為何,就煙消雲散了。

  交纏這麼多年。恨了半年,憾了半年,忍了半年,痛了這半年……此時此刻卻神明一清,忽然間釋懷了。

  他心想:當真不該糾纏,她是上一輩的人了。

  他父皇的愛妻。

  即便父皇死了,身份仍是,當真不該糾纏的。

  對不起父親。

  也難怪她會厭惡他。

  他回想起幼年,父皇和她,感情非常好,不是虛與委蛇,是真正的恩愛夫妻,舉手投足都是情意綿綿。

  真是錯了。

  這近十年,好像做了一場夢。他在年輕的青春和熱血衝動里,做了一場糊塗的不可思議的夢,愛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不該愛的人。

  是否人在長大之前,都會這樣錯一回?

  他父皇有沒有錯過呢?

  他無處求知。

  他理智地想:她不無辜。她也是對不起父親的,但也並非不可饒恕。她畢竟沒有犯下大過,只是私德微瑕,並未威脅江山社稷,也沒有背棄拓拔氏。

  而他確確實實傷害了她。

  他讓她懷了孕,又親手打死了她腹中的孩子。

  對不起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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