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2024-10-10 15:36:33 作者: 刀豆

  馮珂提著鳥籠子過來, 站在馮憑榻前,像只鮮艷的百靈鳥似的說:「我聽說姑母病了,姑母思念李令, 我把這個鳥兒帶過來給姑母解悶。」

  她從籠子裡捧出一隻鷯哥, 黑羽藍翎, 頭上一撮黃毛,正是花椒。

  原來李益送的, 馮珂喜歡,天天餵它食。後來馮憑和李益分手,便把這鳥給馮珂帶回家養了, 沒想到她養得還很好, 毛光水滑, 黑的越髮油亮亮的,兩隻漆黑的圓溜溜的直轉, 看起來精神十足。

  「姑母你聽,它會學李令說話, 你聽它聲音,就像看到李令一樣。」

  花椒便念起了詩:「白馬篇~」

  「白馬飾金羈~」

  「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

  「幽并遊俠兒~」

  馮憑神情迷離, 聽著花椒念詩,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她感到一種世事無常, 而又終歸輪迴的奇妙,他死了,然而他的聲音仍活在世界上。可到底不是真正的他,只是由他延伸出的符號。

  馮珂彎著腰, 抱著她胳膊,活潑而體貼地說:「姑母能常常見到李令,就不會傷心,身體就能很快好起來了。」

  少女活潑明媚的笑容,驅散了永壽宮的陰霾。馮憑不再每日躺在床上養病發呆了,她開始下床,每天早上天剛剛亮,晨光熹微時,她便下了床,穿衣來到鳥架子前,看一看花椒。花椒踩在台子上,用喙沾著水罐里的水,梳理翅膀和背上的羽毛。她在旁邊看半天,等它梳理完了,親自給它打掃,換水,又給它準備小米、蛋黃等食物。

  她閒來無事便站在鳥架子前餵鳥。

  馮珂說:「它喜歡吃米蟲,我在家裡每天餵它吃米蟲。」

  她看姑母喜歡餵鳥,便積極地跑回住處,拿出一隻小盒子打開。馮憑乍一看,就見一堆白色的米,中間有白色的蟲子在蠕動,看著怪噁心的。馮珂給她示範,用個小夾子夾起一蟲,伸到花椒嘴邊,花椒一偏頭,一喙啄走了。

  馮憑也學起馮珂,養米蟲了,沒事去開開盒子,看看蟲子的長勢,用夾子夾起一隻,給花椒加餐。這成了她寂寞生活里唯一的樂趣。餵完花椒,楊信把她請到梳妝檯前,給她梳頭。她足不出殿,也不怎么正經打扮,赤著腳踩在錦地上,身上穿著睡覺的抹胸長裙。殿中炭火催的溫暖如春,但楊信仍怕她會著涼,總在外面給她披上一件薄的帶袖的襖子。她素著臉,也不施脂粉,楊信將她濃密的烏髮用簪子給挽起來。

  楊信漸漸,跟她提朝中的事,提拓拔泓:「皇上這一個多月,都沒有再提廢太后的事了,估摸著這事過去了。聽說皇上下個月打算要御駕親征,我看他是想出宮躲清淨去了。最近他被廢太后的事搞的頭大,大臣不支持他,面子上也掛不住。」

  馮憑冷笑一聲而已。

  楊信說:「可惜,現在太子也不在了。」

  楊信是很牽掛宏兒。

  宏兒一直在馮憑身邊,跟馮憑最親近的,而今已經好幾個月沒見了。楊信害怕宏兒被別人搶走,那這幾年的辛苦養育全都白費。楊信一直想勸說馮憑把宏兒弄回來。

  怎麼弄回來,自然是求拓拔泓。但是這話他不敢說,怕她生氣,他倒是想去求,要是他求能有用就好了。

  「聽說太子很思念太后,每日都吵著要見太后……」楊信說:「這孩子可堪培養的,娘娘不能就這樣罷手,好不容易養成這樣的。」

  他其實也知道求情不管用,拓拔泓不會聽的,他勸說她:「要是娘娘有別的法子,能把太子重新弄回身邊,這就好了。」

  馮憑也想宏兒。

  她身體越恢復,越清醒,便越發地想他。她有時候想他是李氏的孽種,有時候又想,他是她懷裡長大的寶貝。他吃過她的奶,在她胸前睡覺。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她毫無保留地給他,又不關乎任何欲望的小男人。她有時候想:我從李氏手裡將他奪過來,辛苦養了他三年,絕不能功虧一簣。有時候又想:他這么小,見不到媽媽,肯定要哭了,夜裡不曉得怎麼哭。沒有媽媽,那些宮女太監,肯定又要把他教壞了。

  如此到了三月,突然傳來喜訊:皇上御駕親征了!

  早上,馮憑剛剛起床,在鳥架子邊餵鳥,楊信進來告訴她:「皇上剛帶著大軍出發了!」

  這一個月里,拓拔泓一直在忙出征的事。然而他只要還在宮裡,馮憑就無法感到安全。御駕親征,出去的時間必然不短,他要離開京城這麼久,朝中的事情,必然會做好相應的安排。他如此厭惡馮憑,說不定出征之前,會給她一個了結。她唯恐哪天忽然,賜死的詔書就下來了,一瓶□□三尺白綾,就像當年赫連太后一樣。她從閻王殿裡逃回來之後,就不想死了,甚至有點怕死。也不是怕死,只是覺得,不該死的這樣潦草倉促,像個笑話。

  李益已經死的太慘了,她不能也像他,兩個人一塊慘。她總要活的像樣一點,把他失去了的,虧掉的,在自己身上重活回來。

  拓拔泓當真走了。

  走之前,也沒怎麼她,她知道,廢太后這事,眼下是真的過去了。

  楊信欣喜地告訴她:「皇上此番御駕親征,命太子留守平城監國,命京兆王,高盛,獨孤未,三人,輔佐太子監國。」

  她心裡高興了起來。

  宏兒監國了。

  他才三歲,竟然當了監國,看來拓拔泓是有意要早早培養他!她心裡說不出的激動,拓拔泓走了,自是好事,宏兒又監國,兩個好事加在一起。她放下手中餵鳥的水罐和竹籤,輕輕邁步走到殿外去,見是清晨,一輪火紅的朝日從宮殿頂上升起來,朝陽下的樹,筆直地向上生長著,樹梢上籠罩著金紅燦爛的晨輝,仿佛要燃燒起來。料峭春寒的天氣,冰雪初化,然而已經看得到樹在發芽,地上有些新綠了。她感到空氣無比清新,春風裡,有股自由的氣息。

  她平復了自己的心情,回到殿中把鳥餵完。

  她好些天不梳頭了,餵完鳥,坐在妝鏡前,卻撇開楊信,叫來那個最會梳頭的宮女,給她梳個頭。楊信見她有意梳妝,心裡隱隱高興,知道她這是恢復過來了。他也就沒插手,站在一旁,看那宮女給她梳頭。

  她看鏡子裡的臉有些憔悴,遂自己動手,給自己塗抹脂粉。不敢抹多,薄薄的勻了一點腮紅,描了下眉毛,塗了一下口唇。

  這樣看起來,是有點精神,是活過來了。

  楊信本來給她準備了清粥,看她心情好,便說:「娘娘想吃什麼?今日吃點不一樣的吧?每天吃那粥,吃的怕是也膩了。」

  馮憑心想:皇上走了,宏兒會不會來看她呢?

  她不敢保證,可是聽說這消息,心裡第一個冒起了這念頭。

  拓拔泓有沒有下令,讓宏兒不許來看她?如果是那樣,她就只能空歡喜一場。

  可宏兒是太子監國了!

  皇帝一走,他最大,拓拔泓不讓他來看,他就不來看嗎?要那樣,他也是個窩囊沒用的狗崽子。養了他還不如不養。

  她問楊信這個問題。

  楊信也不敢給她答案,不過楊信跟她一樣,也是心懷期待的。總覺得拓拔泓一走,宮裡又會是太后的場子了。

  馮憑一早上,心情很煩亂。一會又高興,一會又擔憂,焦慮,她在殿中來回走動,不時走到殿外看一看,想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坐立不安,沒心思用早膳,讓廚房裡,準備了宏兒最愛吃的飯和早點,心裡暗想著,等宏兒來了一起吃飯。

  楊信安慰她:「娘娘別等了,自己先用點吧,太子就算要來,也得到了中午了。皇上才剛走,他去送了,從宮外回來就得大半天呢。」

  她精神一會緊張,一會鬆弛,她被這樣的焦慮折磨的頭痛起來。

  宮外說,太子回宮了。

  她高興不已,連忙讓人把飯菜擺出來,以為宏兒馬上就要來了。然而一直等到飯菜都涼了,宏兒還是沒來。

  她的心情一會升至快樂的九霄,一會又跌落入地底。

  那飯菜都熱了好幾遍。

  楊信進進出出的,不斷地讓人去打聽消息。

  快到中午時,楊信告訴她:太子過來了。

  她的心已經因為疲憊而平靜下來了。

  她坐在榻上,也沒起身,只是叫來宦官,吩咐把飯菜撤下去,重新做些新的上來。楊信出去迎接太子了,不過一會兒,進殿來,面帶喜色說:娘娘,太子到了。

  拓拔宏被個侍衛抱著。

  他還小,走不了遠路,所以是被人一路抱過來的。進殿才放下來。他穿著太子的儀服,當大禮時穿著的,緇衣皂靴,束革帶,頭上還裝模作樣地戴了個冠。那冠是純純的金子打的,極重,旒珠垂下來,壓得他腦袋都抬不起了,整個人像是被挾持著塞進了一堆錦衣繡服中。襯得他人越發小,越發可憐。

  馮憑一看這景兒,就忍不住心一酸,兩個眼睛抑制不住地湧出淚水。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