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2024-10-10 15:34:44
作者: 刀豆
因為皇上在永安殿設宴,李益出宮之前, 參加了最後一次朝宴。眾臣歡欣鼓舞, 各自在君前獻美, 他坐在同僚之中, 將自己淹沒在一片阿諛里, 低著頭只是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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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憑坐在御案前, 目光偶然間掃過群臣, 落到他身上,他一杯接一杯地飲酒,卻始終不曾抬頭, 也不曾回應她的目光。
拓拔泓感覺到她心不在焉, 好像魂不守舍的樣子,他感到別提多厭惡。不過是一對狗男女罷了,裝的難分難捨似的給誰看呢?情深?狗屁情深, 一個無恥盪。婦,一個有婦之夫。拓拔泓寧願她只是玩玩男人,也受不了這副膩膩歪歪, 愛得了不得的樣子, 真是噁心。
李益沒有動筷子, 也沒有品嘗案上的菜餚,只是飲酒。將手邊的一壺酒飲盡了,又跟侍從要了一壺。在酒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悄悄繞過大殿的廊柱, 獨自出宮去了。
他沒吃東西,回家的馬車上,酒意一直在胃中翻湧,老是想吐。胸中不知為何,也被顛簸的隱隱作痛,似乎是那天挨了一踹的位置。他在黑暗寂靜一片的車廂之中,寂寞像黑暗的潮水洶湧而來。他感覺像是離開這個世界已久,失去了探究的興趣,且已經找不到話同它對答。
他醉了,難得地沒有坐正,而是癱在馬車中,四肢鬆懈,脊背彎曲,眼睛緊閉如死。
慧嫻聽婢女說郎君回來了,卻沒有回房來,她叫來小廝一問,聽說他又去了書房了。
她換了衣服,去書房尋人,卻見書房門關著,裡面黑乎乎也沒見燈。她感覺有點奇怪,抬手「篤篤」敲了敲門,卻沒人應。她狐疑地看了看小廝,小廝低聲告訴她:「在裡面的,才剛進去。」
慧嫻推了推門,裡面被閂上了。她壓低聲音喚道:「季棠,是我。」
裡面沒人答話。
她等了好一會,沒見動靜。她是不放棄的,又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她道:「吃晚飯了嗎?我讓廚房給你弄點吃的。」
「季棠?聽到我說話嗎?」
她問了好一會,那門終於從裡面打開了。李益站在門口,慧嫻說:「你回來了?」
李益說:「怎麼還不睡。」
慧嫻說:「你沒回房來,我怎麼睡得著。」
她問道:「我能進來嗎?」
李益說:「進來吧。」
慧嫻走進門,說:「也不點燈。」她從架子上取了火折,將燈燭點亮。燭光從黑暗中升起,她才發現他在喝酒。
慧嫻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李益那邊卻開了口,告訴她:「我辭去了朝中的職務了。」
慧嫻半天還是沒說出話。
朝中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只知道約摸是發生什麼麻煩,否則他不能辭官的。不過辭官麼,辭了也好,朝中的是非太複雜了,爭來斗去的,總讓她覺得惴惴不安。
他平常總在為公事奔忙,在家裡的時間太少,辭了官,夫妻相處的時間也多一些。
慧嫻隱隱約約猜到,他辭官可能和那個女人有關。婦人在這方面的直覺總是準的出奇。然而那人是誰呢?不是外面的人,慧嫻懷疑她是宮裡的人。因為李益從來去花街柳巷,或者豪門貴族家的酒宴上消遣,最常呆的就是官署,最常去的就是宮中。慧嫻懷疑那個女人是宮裡的。
然而宮裡的,範圍也大多了。宮裡有宮女,女官,有妃嬪……
其實李益最得太后的信重,這一點慧嫻是知道的,都說太后有事必定會同李令相商,慧嫻怎麼可能不知。她私下聽人說話,談起那位宮中的皇太后,說她「才二十出頭」,慧嫻感覺很驚異,想像不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帶著一個十幾歲的皇帝,怎麼駕馭朝堂。那想像里,死了丈夫的孤兒寡母,總是蠻可憐的。她印象中的太后,是個蠻柔弱可憐的女人,甚至跟她有點同病相憐:都沒有孩子,只能撫養別人的孩子。
太后的名字,在人們口中的提及率相當高,比皇帝高得多。這也證明了她眼下炙手可熱的地位和權力,光環已經完全將年幼的小皇帝遮蓋了。慧嫻甚至聽人談起過她的相貌,那原話說:「太后年輕,才二十出頭,是個美人。」
是個美人,這話不得不讓慧嫻心裡一驚。
再聯想起李益得太后信重的話,她當時就感覺很不好,心裡頓時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當時感覺也是心都涼了。
但是後來細一思索,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為什麼呢?因為太后,和先文成皇帝夫妻恩愛的事跡太出名了,可以說是街頭裡巷,婦孺皆知。當初文成皇帝駕崩,據說太后還差點投火自焚,追隨先帝去了,所以慧嫻總是不大相信。這個女人,她那麼愛自己的亡夫,不至於做出這種事吧?那也太駭人聽聞了。她從李益的態度能感覺出,他和那個女人當是真心相愛,不是逢場作戲玩玩。一個曾嫁給皇帝的女人,慧嫻總感覺,是不太能當真愛上一個大臣。
如果這個女人跟她亡夫恩愛是真的,她是不可能和李益那樣的。
如果她和亡夫恩愛是假的,那這個女人一定是很虛偽,很有野心的了。宮裡的女人,哪個是良善的?能做出那種投火自焚的表演,又能垂簾聽政,跟情敵的兒子虛與委蛇做母子,簡直沒長人心。慧嫻聯想到最毒婦人心,便覺得李益不會愛上這種女人。而這樣有野心的女人也不會真愛上自己丈夫的,頂多只是利用他。李益又不傻,他不是會被女人利用的人。
這從哪裡都說不通,就算李益親口告訴她,她也會覺得很荒唐的。
人對於自己不願接受的事,潛意識就會找種種理由說服自己它不可能。慧嫻下意識地否定自己的直覺,認為這事不可能。
慧嫻說:「辭了就辭了吧,何必悶悶不樂,在此喝醉酒呢。」
李益嘆道:「我惹禍上身了。」
慧嫻聽到這句,心一咯噔,登時懷疑他勾搭的是宮裡的妃嬪,不然怎麼也說不得是惹「禍」上身。她擔憂問道:「你做了什麼了?」
李益說:「我得罪皇上了。」
慧嫻聽到這句,真是一瞬間心都涼了。
在朝為官,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了皇上,這不被罷官才奇怪了。慧嫻心裡恨恨地想: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怎麼能做這種糊塗事呢?什么女人不好找,偏偏冒犯到皇上身上。簡直讓人太生氣了。平時也不是這麼混帳的人,怎麼在這件事情上這樣氣人。
她心裡恨,面上卻不願意對著丈夫發作。她有些不安,轉動著腦筋,就開始想辦法。
她走到他身邊,陪他坐下,握著他雙手,道:「要不你去跟太后求求情?你不是一向得太后信重嗎?興許她能幫你在皇上那說說話。只要不是真犯了什麼事,我想皇上也不會太怪罪的。就算怪罪,你這官也丟了,罰的也夠了。大不了咱們離開京城,不做這官了。他還要怎麼樣呢?」
也許是喝多了酒,身體裡的水分太多,要往外溢。李益直感到眼睛裡溫熱要往外涌,慧嫻伸手抱了他,慰道:「沒事,我不怪你,不管發生什麼事,咱們一同擔著。不會有事的,別太往心裡去了。沒事的。」
她撫著他肩膀勸道:「去洗個澡,吃點東西,回房睡覺吧。明天醒來就過去了。」
慧嫻是個好妻子。
他們之間是有真感情的,慧嫻對他好。她有些冷淡,但是也關心他,只是不愛說,不喜歡表達。但是真有事,她是維護他的。
而他曾經,也是一個好丈夫,他們有人人羨慕的,美滿的家庭。
什麼都好,只是沒有愛情。
愛情,聽來是個虛幻的字眼,沒了它,似乎也不要命。多少夫妻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有沒有愛情又怎樣?有孩子就好了,是親人就好了,何必心心念念,錙銖必較呢?然而相處起來,一點一滴,真真切切,如鈍刀子割肉,每一刀都割的實實在在。結婚多年,同房的次數屈指可數,都是健康的男女,卻從來不愛膩歪。沒有愛語,彼此都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不是淡淡的,就是訕訕的。想說個笑話,都要擔心對方的反應。相愛的人喜歡跟對方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喜歡探究對方身體,那種小孩子式的熱切和喜歡,幾乎有點幼稚,然而壓抑不住,在對方眼裡都是活潑可愛的。但是李益和慧嫻,對彼此都沒有這種欲。望。
連做。愛都永遠只有那一種姿勢。
誰也沒想過要換一下。
不管是肉體還是靈魂,他們對彼此都缺乏了一點探索的興趣。
是不喜歡嗎?其實也不全是,只是覺得這樣很奇怪很尷尬。
這場婚姻開始的尷尬,兩人的一開始,感覺不自在了,後面再想轉變,就轉變不過來。
他們都是太敏感細膩的人了,一件小事,也能在心裡想很久,過幾年還忘不了。如果是尋常的夫妻,有話幾句就說開了,也沒什麼芥蒂,可是他們又都不愛說,只愛揣測來揣測去。後來揣測的累了,就不揣測,愛怎樣怎樣,隨他去吧。
反正再好也只能這麼好,再壞也不能更壞。因為相信對方的忠貞品格和對彼此盡力的責任。
人都是懶。
是開頭沒有開好。
不是她計較什麼,也不是他介意什麼,只是沒開好頭。兩個人的感情其實也像畫畫,開頭那一筆沒畫好,後面的路子就歪了。而且越來越歪,最後歪成了天南地北。
如果有個好的開頭,興許他們會是一對恩愛夫妻。畢竟她是好女人,他是好男人。
慧嫻見證了他一場痛哭。她感覺很慌亂,很無措,心跳的很快,不知該如何是好。男人的眼淚,她想不應該去嘲笑的,他並不是脆弱的人。然而此刻靠在她胸口,泣不成聲。她該問什麼?她該說什麼?她心裡一片茫然,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有任何話,沒有理由,也沒有任何訴說。
到此境地,仍然是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