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24-10-10 15:33:08 作者: 刀豆

  李益這一覺睡的有點沉。

  這段日子, 署中的事多, 確實也很累,昨夜又失眠。眼睛一閉就墜入睡眠的深淵。難為的是,一點夢也沒做。

  醒來時, 已經是傍晚了。他睜開眼睛,看到慧嫻坐在床邊做針線。屋裡生著火盆,炭火燒的旺旺的, 熏籠上正熏著衣服, 散發著熟悉溫暖的香氣。身上的被褥是新換的,還有淡淡的皂香, 十分舒適。他感覺到濃郁的女人和脂粉的味道, 不是書房裡常有的那種墨香。

  他遲鈍了好半天, 才想起這是他和慧嫻的臥房。

  很久沒住,都快忘了。

  慧嫻正專注地繡花, 一會, 好像是頭癢了, 拿針頭輕輕撓了撓頭皮。李益醒了,也不說話, 慧嫻側對著他, 倒沒察覺,只是專注地拈針走線。李益眼尖地發現她有些奇怪,臉上好像跟尋常有些不同。他將目光停在她側臉看了很久,發現她的眉毛比平時要濃一些,形狀好像要好一些。

  李益思考了一下, 沒想明白,又看了好久,才慢慢回味過來,她是刻意打扮過的。

  塗了粉,描了眉,還塗了口脂。炭火一烤,她的皮膚就白裡透紅,看著氣色特別好,給人一種很飽滿,水分充盈的錯覺,連眼角的細紋也淡了很多。

  李益心想:慧嫻老了。

  哪怕再打扮,眼神,皮膚狀態還是騙不了人。他看馮憑的時候,只感覺到她眉眼璀璨,鮮活生動,像春天初放的花,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來。

  

  她有勁,哪怕是病殃殃的,抱上去仍然很活,很緊實,很有勁,火辣辣的充滿熱情。但慧嫻哪怕是狀態很好,看起來也是無神的,上了年紀的。李益想起慧嫻跟他同年,今年也三十五了。

  可能男人老的慢一些嗎?他並不太照鏡子,但是偶爾照一照,他能感覺到,自己這些年,外貌沒怎麼變。

  他好像過了二十歲以後,歲月就在他的身上停止了。這麼多年都是那個樣子,體重沒有增長,皮膚也沒有老,線條肌肉還是緊繃繃的,好像跟十年前沒有區別。但慧嫻卻眼睛看的到老。她的眼角、嘴角生出了細紋,笑的時候非常明顯。她的眼睛沒有當年明亮了。她長胖了,穿上衣服看不太出來,但脫了衣服,身上的肉非常鬆軟,有時候會讓他想起發酵過的麵團。她年輕的時候肉就不太緊,年紀大了越發顯。現在的他和和慧嫻,外貌看起來,沒有年輕時那麼般配了。

  年輕的時候,真的是很般配。別人見了都說般配,天生的一對。慧嫻年輕時也是天仙似的,只是她不扛老。

  過了一會,慧嫻突然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臉色一赧,不自在道:「你在看什麼?」

  李益輕聲說:「看你。」

  這話有點曖昧,慧嫻左右臉紅,不知如何是好:「我有什麼好看的……」

  李益說:「你老了。」

  這一句扎的慧嫻心上血淋淋的,撕下瘡疤連著肉,她握著繡樣的雙手幾乎要顫抖起來,心裡仿佛在經歷著一場暴風雨。

  她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那又怎麼樣呢?」

  李益目光還是停留在她臉上,聲音柔和地說:「不怎麼樣。」

  慧嫻的手被針扎出了血。她顫抖地掩飾著,說:「是人都會老。」

  李益嘆說:「是啊。」

  慧嫻心在滴血,面上淡然說:「你喜歡的人有一天也會老。等她老了,你也這樣說嗎?」

  李益說:「她年紀小。等她老了,我只會更老,我哪好意思挑她。她不嫌我就好了。」

  慧嫻聽他嘴裡說「她」。只知道他有個「她」,然並不知道那個「她」是誰。慧嫻已經是第二次聽說這個人了,她暗地裡也探尋過。然而這個人竟好像是空氣影子似的,神秘的找不到任何存在的蛛絲馬跡。她仿佛是李益臆想出來的,只活在李益的口中和腦海中。

  慧嫻說:「年輕,誰沒年輕過呢,我也年輕過。」

  她難過地說:「可我回不去了,你也回不去。」

  李益忽道:「你白天說的話是真心的嗎?」

  慧嫻有些愕然,她心一跳,轉頭低聲道:「什麼話?」

  李益說:「我要是走了,你也活不下去了。」

  慧嫻臉一熱,感覺有些尷尬。她當時情緒激動,控制不住說了那些,但平靜下來一回想,非常羞愧。她低著頭不知道該如何答,只是十分痛苦。

  李益注視她許久,嘆道:「慧嫻,你這輩子耽誤了。」

  慧嫻聽到這句,卻莫名委屈,眼睛一紅,眼淚猝不及防落了兩滴。

  李益道:「我這輩子也耽誤了。」

  還有一句話是沒說出來的。他心裡浮現起馮憑的面容,想:「她這輩子也耽誤了。」

  而且已無轉圜的可能。

  但這也無法悲傷。李益並不覺得她如果不入宮,不嫁給拓拔叡,嫁個凡夫俗子,人生就會好。有的人,你註定要到了那個時間段才能遇見,不能早一步,不能晚一步。如果她不是宮裡人,李益今生都不會和她有交集。如果她不曾入宮,她大概也和現在的慧嫻一樣。無憂無慮的小婦人,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難,有些小小的閒愁。她還是美麗,或許也討人喜歡,但李益不會愛上她。

  她是屬於那高處的人。就像冬天的寒梅,愈是飽經風霜才愈鮮艷。愈是經歷過痛苦煎熬的靈魂,才愈珍貴。

  他不愛溫房裡的花朵。

  慧嫻低聲說:「我不覺得耽誤,只要你能像從前一樣,就好了。」

  李益說:「對不起。」

  慧嫻說:「說對不起做什麼?」

  李益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們到現在這樣,總歸有我不對的地方。你是有些固執,但我對你也常常冷漠,關心的不夠。咱們兩個人都太被動,誰也不肯主動遷就另一方。你我都太自私了。」

  慧嫻道:「你別再說了。」

  她扭頭,淚眼朦朧地看他,表情幾乎有些委屈可憐,像是在哀求:「你知道錯,那你肯改嗎?」

  李益說:「改吧。」

  他這句「改吧」,意味深長,又說要改,又好像沒有什麼把握的意思。大約只是說說,並沒有行動的表示。慧嫻也不知這算不算得上一句承諾。她感到有些悲傷,卻無可奈何。她依賴丈夫,他溫暖,安全,心腸柔軟,哪怕不愛,也會盡力對她好。沒了他,她確實會活不下去。

  李益和慧嫻和好了。

  這點事,是瞞不住馮憑的。她雖然足不出宮,然而上至軍國要政,下至閭里巷聞,中至朝廷官員的家務瑣事,沒有她不知道的。李益原來和同室妻子分居,有一段時間甚至鬧和離,馮憑這邊不再見他,斷了關係以後,兩個人又漸漸和好了,關係恢復如初。馮憑聽到這件事,心臟微微地跳了一跳,一種久違的酸而澀的情緒在身體裡蔓延開來。

  那時她和李益除了公務朝事上的接見,私底下,已經有三四個月未見面了。

  然而人家是正頭的夫妻,要分居要和居,輪不到她來說話。況且是她主動要斷。

  她坐在桌前,用一根竹籤,餵花椒吃熟小米,心想:戀愛不好。再愛也修不成正果,還容易遭罪難受。以後不要愛了。

  還是養鳥好。

  花椒是只好鳥,會說話,像個人一樣,會背白馬篇,會背野田黃雀行,她在花椒的陪伴中,暫可忘卻一點失戀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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