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024-10-10 15:32:57
作者: 刀豆
這大清早的, 為的什麼事呢?原來是因連日暴雨, 黃河一路幾處口子決堤了,說是死了好幾萬人,有幾個郡都被完全沖毀了, 現在情況還在惡化。黃河築堤本就是頭等大事,朝廷年年往下撥款,結果一場大雨, 全決了口子, 現在到處都在鬧水患,哭的喊的, 上下哀鴻一片, 太后自然是火了, 把相關的責任人都叫過來,問那年年築堤的錢被吞到哪個狗肚子去了, 要問責砍腦袋。
一場暴雨鬧的帝國不安, 河道決了口需要修繕, 災民需要賑濟,還要對付瘟疫。
短期之內, 馮憑和拓拔泓都不得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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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 李益睡在署中。
夏夜天熱,他開著窗,半夜聽到風颳的呼呼的,窗子被吹的四面煽動,他乘著風起床來關窗。風吹的他身上的單衣鼓了起來, 豆大的雨點迅速地砸在身上。
然後一夜都是暴雨。
很久沒下過這麼大的雨了。他是常接觸事務的人,聽到下大雨,心裡就擔憂,又要鬧水患了,朝中又要一陣焦頭爛額了。這些事情讓人頭疼。雨嘩嘩越下越大,他後半夜幾乎沒有睡著覺。
次日還是大雨。
他一直等著馮憑那邊召見,結果一上午一直沒有。倒是雜七雜八的事老纏著,正忙著忙著,忽然說淹水了,署中存放文件的地方淹了水,一批重要的文件可能毀了,一下子整個官署急的不得了,連忙想辦法去搶救,一天忙這個事情忙到上火,才終於把東西轉移。下午這邊就得到了通知,曰下大雨,各衙門官署不辦公了,把重要文檔封存好,大家都回家避雨去吧,不用幹活了。
李益想著她的病,收拾好,派了個奴婢去找楊信,問裡面。楊信告訴他拓拔泓在,馮憑今天不方便見他,又說太后身體沒什麼大礙,讓他不用擔心。
李益見不成她,也只好離開官署去了。
接下來幾日便都在家中。
大雨一直不停。
署中也未能恢復辦公。
被迫在家呆的這幾天,他只是有些寂寞,大雨不停,哪裡都去不了,除了吃飯睡覺,無聊只是躺在床上看書。有時候看到一個有趣的東西,他特別想跟她說,或叫她一起看,卻發現自己自己一個人,便有些失落。看書也少了點樂趣。
空下來,他抬起頭望一眼窗外的雨水,想看雨停沒停,然而那雨一直沒有小下來的跡象。
他放下書,蓋上薄被日睡。
惠嫻進書房來,看到他躺在床上睡著了,走到床邊去,替他將滑落的被子提了提。
他抱著被子又醒來了,笑。
次日,惠嫻看他無聊,說要他打雙陸。李益的確也無聊,兩人便在榻上擺了棋局,擁著衣擲骰子,打雙陸。
惠嫻說:「賭什麼?」
李益也不知道賭什麼,就說:「賭錢吧?」
惠嫻本來是想說點深刻的話,意味深長的,能引起某種轉折的?比如「賭你的心」,「賭一個願望」,「賭你一句真心話」,類似的。聽到李益的回答,她沉默方時,最終讓丫鬟去取了兩袋錢。
惠嫻乃是個正經的貴婦,整天在家沒事幹,閒來的娛樂就是打打雙陸,賭個小博,不想浸淫數十載,已經是箇中高手,出手難逢敵。打了一下午,李益輸了個精光,只剩下兩個銅板。
李益就有點丟人,感覺智商被惠嫻碾壓了。
惠嫻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在家沒事就跟貴夫人們打雙陸,贏的錢都夠補貼家用了,也有些臉紅:「今天手氣好。」
打完了。
惠嫻提著兩袋錢離去,感覺跟這個人玩,真的是很沒有意思。
以前跟李羨玩雙陸,李羨是多麼有趣,他說:我贏了,我親你一下,你贏了,你親我一下。多有趣。李二不解風情。
夜裡,李益睡不著覺,對著那雙陸局研究了半夜,感覺特別想叫她跟自己一起玩。
玩什麼呢?
他心想:我贏了,我親你一下。你贏了,你親我一下?他想著想著便忍不住笑出來,感覺快樂要往外溢。
過了幾日,回到署中。
李益卻意外得知太后病重。李益要去求見,仍然是見不到她。他去太醫署見徐濟之,徐濟之卻說:「我先前不是曾叮囑過,娘娘的身體,現在不能行房嗎?怎麼會弄的又發起高燒了呢?」
李益半天沒懂。
回官署的路上,他一路思索著徐濟之的話。
他終於知道什麼叫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了。
馮憑沒有再召見他。
李益心想:等她身體好一些,她應該會見他的吧。
馮憑身體恢復之後,還是沒見他。
其實他不知道她身體怎麼樣。太監的話不可靠,楊信這人也不老實。楊信說她病已經好了,李益總不太信,心裡覺得她大概還是不太好。她要是好了總不至於不見自己,不說話的。直到這日他入宮面聖,稟個什麼事,來到御花園裡,突然發現皇帝和太后都在座。
拓拔泓一身龍袍,自然是十分英俊精神,坐在龍椅上。太后坐著鳳椅,她看起來很不錯,臉好像比先前還白了許多,幾乎有些透明了,兩頰之處又有些淡淡的粉紅,嘴唇則是紅紅的,好像盛開的石榴花。她身著常服,衣容鮮艷而斷麗,低頭間輕波灩灩。皇帝太后並座著,面前擺著一張華麗長案,案上琳琅的是葡萄酒,哈密瓜,食物和點心。楊信等人在旁邊殷勤地伺候著,勸進著高昌國新進的葡萄酒和駝蹄羹,如何如何美味。她伸出纖白的五指,端了一盞茶飲,見到他面露微笑,好像從沒生過半分病。
「李令許久不見了。」
拓拔泓下了一道令,將李益調出京城。
這令旨還沒發下去,轉而就到了太后手中,又被太后給壓下去了。
拓拔泓得知這個消息,當即就殺到崇政殿來了。馮憑正坐在案前,拓拔泓直接走到她面前,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馮憑不明白他說什麼:「什麼是什麼意思?」
拓拔泓說:「朕下的令旨,太后為何駁回?」
馮憑說:「皇上說的是李益的事?」
拓拔泓忍著氣:「是。」
馮憑有點笑,說:「皇上讓他去治水?」
拓拔泓聽到她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高興還是不高興。
「有何不可嗎?」
馮憑語氣不怒不惱的:「皇上這樣安排不妥,他不是做這種事的人。」
拓拔泓覷著她,好像要從她臉上覷出什麼秘密來。他也不知道是酸,還是嘲諷地說:「他在你心裡不是萬能的嗎?還有他做不好的事,朕可不會相信。」
馮憑不跟他置氣,回說:「術業有專攻,他本就不是做這個的,這種事還是讓專業的去吧。」
拓拔泓往榻上一屁股坐下,說:「那朕不知道他還有什麼能耐。這點兒事都做不了,那要他有何用?趕緊回家養老去吧。」
馮憑聽到他說養老,心中就很不舒服。心想,別人並不老,你又有多年輕呢。
馮憑說:「擬詔制誥,出入參行,裁量官事,這都是他的專長,留在朝中正堪用,皇上何必非要讓他去做河工的事情呢?」
拓拔泓冷哼一聲,說:「你狡辯。」
馮憑說:「我如何狡辯了?」
拓拔泓說:「你根本就是不想讓他走。」
馮憑說:「那皇上不也是成心要讓他走嗎?這事本就不妥,我不想讓他走有哪裡不對?」
拓拔泓心說:李益這段日子都沒進宮,見都沒見了,還非要留著,難道是想以後繼續嗎?
拓拔泓說:「朕就是不想看見他。」
馮憑說:「我不懂皇上這是為了什麼。」
她抬著頭,一臉不解,好像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需要從他這裡得到一個解釋。
「皇上為什麼要這樣做?」
拓拔泓站起來,原地走了幾步,又轉回頭面對著她。她還是一臉疑惑。拓拔泓皺眉道:「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馮憑說:「我能假不知道嗎?」
拓拔泓說:「你敢說你和他沒有那樣的關係,你沒有做出對不起先帝的事?」
馮憑訝異說:「皇上這話是從哪聽來的,這種話也能聽得的嗎?」
拓拔泓說:「你敢說沒有?」
馮憑全沒遲疑,一臉坦然說:「沒有。」
「沒有?」拓拔泓說,「你發誓。」
馮憑說:「沒有。」
拓拔泓說:「要是你說假了呢?」
馮憑說:「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吧。」
拓拔泓氣結。
馮憑說:「你要問,問我,我說了你又不信,那你又何必問我呢?左右你只相信你自己便罷了,我說什麼你都當我是在騙你,那你就不要問我了。」
拓拔泓說:「那你告訴我,你為何要維護他?」
馮憑說:「皇上此舉不妥,我只是建議皇上。」
這件事因為太后的阻止,還是沒得成,不過李益很快就從好友的嘴中得知了。
「皇上想調你出京,太后未允。」
只是幾個字,卻讓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李益不敢深問。
李益倒也不是完全見不到她,其實隔三差五的能見到。畢竟他在朝廷里做事,又經常需要出入宮廷,但見到的時候要麼是拓拔泓在場,要麼是有宦官或者侍衛在旁,都是正式的場合。私底下兩人再沒有見過面。
李益心想過,是拓拔泓不讓她見他的嗎?但細一想,不是,宮中朝中的事情都是太后在做主,拓拔泓是拘不住她的。
只能是她自己不願意見他了。
無疾而終。
情話猶在耳邊,但他究竟算不得她的什麼。
若是夫妻,分手當有離婚書,若是戀人,分手也一是一二是二地講明白是何緣故。而他和她之間竟也不必要這一道,本就是見不得人的,到分開,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彼此明白了就是了。
「你曉得我的意思。」
這也是他跟她說過的話,有一天分開便分開,誰也不怨恨,分開了還是記得對方的好,還是心裡在意她,還是會對她好。只是沒想到幸福這樣短暫,當真就分開了,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朝中事務繁多,因為水災之事,到處忙的紛繁。白日裡,李益被各種瑣事纏身,也沒有太多時間想這些。只有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才會想,一夜耿耿不寐。
很快入了秋了。
換下單衣,穿上了夾錦袍。樹上的葉子被風捲走,晚秋里,景物已經有些蕭瑟。
冬至這日宮中設宴,頒賜群臣。李益在宴中。
席上,太后忽然讓宦官來,贈了他一盞酒。
李益當時也在和同僚飲酒,忽然又宦官從御案上方下來,朝他走來,向他示意托盤中的酒,笑說:「這杯酒,太后賞給李大人的。」
李益還有些怔,他忙站起身謝,眼睛隔著人群望過去,見她正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向自己露笑。那笑容和他記憶中,兩人還未相好那時有些相似,滿目期許,不知是緊張還是羞赧。他那一刻幾乎有點承受不住,張著口,想說點什麼,嘴一動,口中的酒嗆進了氣管。他發出了激烈的咳嗽,氣管中火辣辣的疼痛,好像撕割般的。他咳的劇烈,面紅耳赤,兩個眼睛也紅了,眼淚差點擠了出來。
宦官連忙給他拍:「李大人,當心啊?」
李益忙道:「沒事沒事,實在是不小心了。」
李益謝了酒,飲了。
宴畢後,眾臣將散,宦官又將李益請到了御案前去。拓拔泓坐那,面色冷峻,馮憑則仍是笑,說:「李大人,今夜的菜餚怎麼樣?」
李益說:「宮中的菜餚十分美味。」
馮憑說:「剛才那酒呢?」
李益說:「酒也十分美味。」
馮憑笑說:「李大人若不介意,留下陪我說幾句話吧。」
拓拔泓目光冷冰冰看著他,李益連忙答應道:「臣敢不奉命。」
馮憑向拓拔泓笑說:「皇上要先回宮去,還是再在這坐坐,我同李大人有幾句話要講。」
拓拔泓說:「朕在這裡再坐坐。」
馮憑說:「那皇上便坐坐。」
馮憑說:「李大人,咱們移步吧。」
李益隨她移步。
這冬日的夜晚,有些風,寒氣已然很重了。她穿著袷衣,肩上又系了件白色的狐裘披風。李益也系了披風。兩人沿著御園的小徑一路前行,久久也沒開口說第一句話。
腳走在卵石子地上,發出細微的輕響。
這夜晚,竟然是有月色的。
天邊懸掛著一輪明月。月亮穿梭在雲層里,像小船穿梭在波濤起伏的大海中。月光如水,水冷如冰,地上藻荇交橫。
並肩行了好一會。
李益說:「你身體怎麼樣?」
馮憑說:「挺好的,徐濟之的醫術不錯。」
李益說:「那就好。」
馮憑說:「前陣病了一些,沒機會跟你說,還是想跟你說一說,怕你擔心多想。」
李益嘆口氣,道:「你告訴我,我心裡安心多了。」
馮憑笑了笑:「現在沒事了。」
李益說:「嗯,那我放心了。這些日子一直在猜你是怎麼了,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
馮憑再次說:「現在沒事了。」
馮憑扭頭說:「你呢?你最近怎麼樣?」
李益說:「也挺好的。」
她口中呼出冷氣,聲音卻柔而且細潤,輕聲說:「現在這樣也挺好的,你說是不是。」
李益說:「嗯,是。」
馮憑說:「真的嗎?」
李益說:「真的。」
他低聲說:「只要人好著便好了。」
馮憑說:「嗯。我也是這樣想,只要人好著便好了。」
李益說:「嗯。」
馮憑說:「那以後,就這樣吧。」
他默了一會,思索,點點頭,答應道:「好。」
兩人繼續往前走。
她停住腳步,轉頭看著他,目光久久注視著她,一雙漆黑而純淨的眸子裡蘊含著濃濃的墨意。她眼中有月亮的影子。
他好。
即使是這樣的時刻,她還是覺得他非常好。他又溫柔,又英俊,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讓人想愛他,想抱他。他的身體這樣美好,捨不得放開。
但還是得放開。
這題太難了,她不想失去他。
「再見。」
她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