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國的知識分子的中古遺風
2024-10-09 22:50:01
作者: 王小波
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相比之下中古的遺風多些,首先表現在受約束上。試舉一例,有一位柯老說過,知識分子兩大特點:一是懶,二是賤……三天不打,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他老人家顯出了學官的嘴臉。前幾天我在電視劇《針眼兒胡同》里聽見一位派出所所長也說了類似的話,此後我一直等待正式道歉,還沒等到。順便說說,當年軍代表硬要拿我算個知識分子,也是要收拾我。此種事實說明,中國知識分子的屁股離學官的板子還不太遠。而外國的例子是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福柯,頗有古希臘的遺風,是公開的同性戀者,未聽說法國人要拿他點天燈。
不管怎麼說,中外知識分子還是做著一樣的事,只是做法不同——否則也不能都被叫做知識分子——這就是做自己的學問和關注社會。做學問的方面,大家心裡有數,我就不加評論了。至於關注社會,簡直是一目了然——關心的方式大不相同。中國知識分子關注社會的倫理道德,經常赤膊上陣,論說是非;而外國的知識分子則是以科學為基點,關注人類的未來;就是討論道德問題,也是以理性為基礎來討論。弗羅姆、馬爾庫塞的書,國內都有譯本,大家看看就明白了。人家那裡熱衷於倫理道德的,主要是些教士,還有一些是家庭婦女(我聽說美國一些抵制色情協會都是家庭婦女在牽頭——可能有以偏概全之處)。我敢說大學教授站在講壇上,斷斷不會這樣說:你們這些罪人,快懺悔吧……這與身份不符。因為口沫飛濺,對別人大作價值評判,層次很低。教皇本人都不這樣,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他,笑眯眯的,說話很和氣,遇到難以教化的人,就說:我為你禱告,求上帝啟示於你——比之我國某位作家動不動就「警告XXX」,真有天壤之別。據我所知,教皇博學多識,我真想把他也算個知識分子,就怕他不樂意當。
我國知識分子在討論社會問題時,常說的一件事就是別人太無知。舉例言之,我在海外求學時,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看到了一篇文章,說現在大學生水平太低,連「郭魯茅巴」都不知道,我登時就如吃了一悶棍。我想這是個蒙古人,不知為什麼我該知道他。想到了半夜才想出來,原來他是郭沫若、魯迅、茅盾、巴金四位先生。一般來說,知識的多寡是個客觀的標準,但把自編的黑話也列入知識的範疇,就難說有多客觀了。現在中學生不知道李遠哲也是個罪名——據我所知,學化學的研究生也未必能學到李先生的理論;他們還有個罪名是「追星族」,鬼迷心竅,連楊振寧、李政道、李四光是誰都不知道。據我所知,這三位先生的學問實在高深,中學生根本不該懂,不知道學問,死記些名字,有何必要?更何況記下這些名字之後屈指一算,多一半都入了美國籍,這是給孩子灌輸些什麼?還有一個愛說的話題就是別人「格調低下」,我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兄弟我格調甚高,不是俗人!」我在一篇匈牙利小說里看到過這種腔調,小說的題目叫《會說話的豬》。總的來說,這類文章的要點是說別人都不夠好,最後呼籲要大大提高全社會的道德水平,否則就要國將不國。這種挑別人毛病的文章,國外的報刊上也有。只是挑出的毛病比較靠譜,而且沒有借著貶別人來抬自己。如果把道德倫理的功能概括為批判和建設兩個方面,以上所說的屬於批判方面。我不認為這是批判社會——這是批判人。知識分子的批判火力對兩類人最為猛烈:一類是在校學生,尤其是中學生;另一類是踩著地雷斷了腿的同類。這道理很明白——別人咱也惹不起。
現在該說說建設的方面了。這些年來,大家蜂擁而上讚美過的正面形象,也就是電視劇《渴望》裡面的一位婦女。該婦女除了長得漂亮之外,還像是封建時期一個完美的小媳婦。當然,大夥是從後一個方面,而不是前一個方面來讚美她;這也是中古的遺風。不過,要旌表一個戲中人,這可太古怪了。我們知識分子的正面形象則是:謝絕了國外的高薪聘請,回國服務。想要崇高,首先要搞到一份高薪聘請,以便拒絕掉,這也太難為人了;在知識分子裡也沒有普遍意義。所以,除了樹立形象,還該樹立個森嚴的道德體系,把大家都納入體系。從道德上說事,就人人都能被說著了。
所謂道德體系,是價值觀念里跟人有關的部分。有人說它森嚴點好,有人說它鬆散點好,我都沒有意見。主要的問題是,價值觀念不是某個人能造出來的(人類學上有些說法,難以一一引述),道德體系也不是說立哪個就能立起哪個。就說儒家的道德體系吧,雖然是孔孟把它造了出來,要不是大一統的中央帝國拿它有用,恐怕早被人忘掉了。現在的知識分子想造道德體系,關上門就可以造。造出來人家用不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當然可以潛心於倫理學、道德哲學,營造一批道德體系,供社會挑選,或是向社會推薦——但是這件事也沒見有人干。當年馮定老先生就栽在這上面,所以現在的知識分子都學乖了,只管呼籲不管幹,並且善用一種無主句:要如何如何。此種句式來源於《聖經·創世記》「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真是氣魄宏偉。上帝的句式,首長用用還差不多。咱們用也就是跟著起鬨罷了。
現在可以說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中古遺風是什麼了。他既不像遠古的中國知識分子(如孔孟、楊朱、墨子)那樣建立道德體系,也不像現代歐美知識分子跨價值觀的立論(價值中立)。最愛幹的事是拿著已有的道德體系說別人,如前所述,這正是中古的遺風。倒霉的是,在社會轉型時期,已有的道德體系不完備,自己都說不清;於是就哀嘆:人心不古,世道澆漓,道德武器船不堅,炮不利,造新船新炮又不敢。其實可以把開船打炮的事交給別人干——但咱們又怕失業。當然,知識分子也是社會的一分子,也該有公民熱情,針砭時弊也是知識分子該幹的事;不過出於公民熱情去做事時,是以公民的身份,而非知識分子的身份,和大家完全平等。這個地位咱們又接受不了,非要有點知識分子特色不可。照我看這個特色就是中古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