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49:36 作者: 王小波

  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了沉默,你可能會不信。這說明你是個過來人。你不信我從未在會議上「表過態」,也沒寫過批判稿。這種懷疑是對的:因為我既不能證明自己是啞巴,也不能證明自己不會寫字,所以這兩件事我都是幹過的。但是照我的標準,那不叫說話,而是上著一種話語的捐稅。我們聽說,在過去的年代裡,連一些偉大的人物都「講過一些違心的話」,這說明徵稅面非常的寬。因為有徵話語捐的事,不管我們講過什麼,都可以不必自責:話是上面讓說的嘛。但假如一切話語都是征來的捐稅,事情就不很妙。拿這些東西可以幹什麼?它是話,不是錢,既不能用來修水壩,也不能拿來修電站;只能擱在那裡臭掉,供後人恥笑。當然,拿徵募來的話語幹什麼,不是我該考慮的事,也許它還有別的用處我沒有想到。我要說的是:徵收話語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說話的人往往有種輸捐納稅的意識,融化在血液里,落實在口頭上。在這方面有個例子,是古典名著《紅樓夢》。在那本書里,有兩個姑娘在大觀園裡聯句,聯著聯著,冒出了頌聖的詞句。這件事讓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躲在後花園裡,半夜三更作幾句詩,都忘不了頌聖,這叫什麼事?仔細推敲起來,毛病當然出在寫書人的身上,是他有這種毛病。這種毛病就是:在使用話語時總想交稅的強迫症。

  我認為,可以在話語的世界裡分出兩極。一極是聖賢的話語,這些話是自願的捐獻。另一極是沉默者的話語,這些話是強征來的稅金。在這兩極之間的話,全都曖昧難明:既是捐獻,又是稅金。在那些說話的人心裡都有一個稅吏。中國的讀書人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就是交納稅金,做一個好的納稅人——這是難聽的說法。好聽的說法就是以天下為己任。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著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了。我還不致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開口說話並不意味著恢復了交納稅金的責任感,假設我真是這麼想,大家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我有的是另一種責任感。

  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後,我忽然猛醒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 is out。然後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於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於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於這最後一種。作為最後這種人,也有義務談談自己的所見所聞。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