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2024-10-09 22:48:21
作者: 王小波
(以下是王小波寫給劉曉陽的電子郵件,寫於1997年2月至4月間。)曉陽你好:
你走時沒顧上見一面,真是很遺憾。估計你是班上閒回家忙的人,在網上扯淡不占你的時間。人在年輕時,覺得到處都是人,別人的事都是你的事,到了中年以後,才覺得世界上除了家人已經一無所有,自己的事都做不過來。以此類推,到了老年,必定覺得很孤獨,還會覺得做什麼都力不從心。換言之,年輕時是自由人,後來成了家庭的囚犯,最後成為待決的死囚。……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發來的文章都收到了。你發回來的文章我看著都正常,就不知毛病出在何處。
那篇裹小腳的文章,我看那個和你打筆仗的人很無聊。裹小腳是種陋俗,主要在於它對勞動婦女有極大的害處,既不利於行走,也不利於工作,搞得家裡家外一團糟。但凡勞動婦女都知道不好,但又無力反對,故稱之為陋俗。……凡此類陋俗,必有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為庇護傘才能存在。老兄的批判是很對的。現在的年輕人,連什麼叫作極權社會都不知道,就來說黑道黃。只知道一些理論,就不知「邪惡」二字賣多少錢一斤。和他們講理真是沒用。
那篇《洋人·百姓·官》正是鄙人所作。……曉陽你好:
你要的那種XT電源,國內也不好找。這種老機器別人都不用了。
你發來的那段文章,我早就注意到了。×××是精英人物,免不了傳統精英人物的毛病——一種犧牲別人、踐踏別人,以達成自己目的的雄心。美國有位女權主義者說得好,這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fucker,一種是fuckee。精英總覺得自己是fucker,看別人都是fuckee,自己就該be top,別人就該be bottom。××說,讓別人犧牲自己不能犧牲,就是種top意識——她現在嫁了人,當了bottom,可能會有些改變。所以也不能苛責年輕時的×××。
小波敬上
曉陽:
就按你的主意把中文轉了格式發過去。我可以把我的uucode發給你,但它在dos下轉不好。我還可以把發文格式換成MIME,但李銀河又不能收。真是讓人沒法子。 Hi,曉陽:
看了你發過來的文章。不知你怎麼看,反正我不喜歡這種論調。誰到外人面前去說中國人素質低?誰喜歡中國可以說不?都是大頭傻子。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德國教授到了中國,見到的全是傻子,他自己也不高明。寫那文章的覺得傻話有道理,更是個白痴。我寫那篇《洋人·百姓·官》找不著了。另有一篇,發在廣東的一張三流小報上,附上。(發去的文章是《從Internet說起》——注)
小波
曉陽你好:
看了你轉發給我的《×××關於國家統一的政策聲明》(××44,9701,P.30)。這人簡直是發了瘋——胡扯了些什麼。這麼鄭重地亂發宣言,以為自己是誰?墨索里尼嗎?請你轉發個E-Mail給他,我對此宣言的觀感是:他在當眾手淫。李敖大叔罵老K奢談統一,說他們手淫台灣,意淫大陸。此人頂無片瓦,下無寸土,只好叫作手淫自己,意淫全體炎黃子孫。曉陽你好:
看了你發來的文章。×××腦子裡全是陳糠爛穀子,沒什麼希望了,是鑽牛角尖鑽的,小知識分子就是不行,滿腦子全是一言動天聽之類的事,想事情暴躁偏激。才有一得之見,就自我陶醉,成不了氣候。假如那封信是×××寫的,×××比他們都強——畢竟是做過一國之君的人。
陽公給我發文件,一日不要超過0.5M。否則會堵住我的信箱,小半個鐘頭清理不了。我在自己這邊還好,在我媽那裡早起占住了電話線,多少有點麻煩。
小波敬上
曉陽:
你說這件事,假如是講理,誰能講過陽公呢。要是使巧罵人,我倒知道個葷段子:從前有一天,十冬臘月,滴水成冰,飛鳥墜地。有一男一女,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在外野合,凍住了。黎明時分有一拾糞老頭經過,就說:我給你們哈口熱氣吧。人家說:你別過來,別幹這事。他非要哈。以愚之見,……我們讀書人,於情於理與此無干。要關心關心一下老百姓好了。×××偏要去哈那個氣的,叫人難以理解。當然,他一哈氣把自己的鬍子也哈了上去,凍住拿不下來。天明後別人看到,說這一男一女做的事還可理解,這老不死在那裡探頭探腦,不知是幹啥。所以×××可以叫作×大哈,可能還有二哈三哈。這讀書人的哈氣欲真是沒有藥治了。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你發來的E-Mail都收到,能讀,也沒發生過搞亂的事。我在主機里的信箱還是滿大的,主要問題是要通過電話線到我的PC,14K的modem一秒可過1K多byte,這就相當慢了。主要的不便是占電話線。
你說到的××我們也認識,原來是馬列所的資料員,是我老婆的同事,後來調走了。聽說出去的人給人當面首也算種出路。至於「中國需要你」,那也不是瞎說的。中國也有中年婦女。
我們做男同性戀調查,得知圈內人士都以「be bottom」為莫大的幸福。只有追求別人時,為了贏得別人歡心才做top。但他們口頭上都說自己是做top的,用圈裡人的話來說,死要面子活受罪。女同性戀的情況不清楚。
看了海外的言論,忽然領悟到人在國外時對國家期望甚深,不由自主就傾向國家主義,這是可以原諒的錯誤。更何況人在自由之中,容易看到自由的弊病,體會不到自由的好處,很多人不由自主做了國家主義的幫凶:這就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吧。實際上知識分子活在世上,除自由主義外,無他種立場可取。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仔細看了××刻薄你的文章。那人的基本想法如孔夫子所云:君子不重則不威;所以要自重。但自重是你自己的事,與別人何干,拿個虛架能嚇住誰呢?就如個下流笑話里說的,一光棍與寡婦隔壁,每晚必挑之曰:光棍雞巴一尺五,光棍雞巴一尺五。一日寡婦應之曰:光棍雞巴一尺五,彎過來往自家眼裡杵;光棍大慚——下鄉時我去打水壩,和一幫老鄉住了半年,此類笑話知道一火車,這都是人民的智慧。羅素有《權力論》,論及有「國王的權力」「僧侶的權力」種種。國王權力根基是動粗,僧侶的權力就是拿搪加胡扯。跑到海外還要拿糖,真是沒意思。托爾斯泰出走的原因是夫婦吵架,他老婆看他日記,這又何神聖之有?俄羅斯人不安,有點不知肉麻為何物。××特別地說到此事,可能這就是他一生的追求——活到八十歲,和老婆吵一架, run away,讓全中國的人為他不安——這想法何其毒也。俗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身為一個中國人,被人這麼惦記上,我倒是有點不安了。
我最討厭托爾斯泰,活那麼大歲數,恬不知恥地喋喋不休。孔夫子說:老而不死是為賊,說的就是此等人物。他總算是死了,也不是賊了。這等自封的東正教大牧正,乃是自由派的死敵。羅素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一種理性的權威,這實際上不是種真正的權威。你不必因我是誰而相信,因為我說的一切都可以用紙筆、實驗室來驗證。原話記不清了,大意如此。××之流的小作家誤了近代科學這一課,所以滿腦子全是自重自威,內心深處的神聖云云,說出來不知肉麻;還以為可以讓我輩感而涕下,殊不知咱們背上起了三層雞皮疙瘩。孟夫子與人辯,最拿手的一招就是:我說一件讓我極感動的事,諒你聽了也極感動——所謂推己可以及人罷。殊不知是傻逼們自說自話,你理他們幹嗎?××是誰?我認識嗎?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你在時想找《雪白血紅》,找反了也找不到。現在忽然找到了,只是沒法子寄給你。等你下回回來再拿吧。
看了××刻薄你的文章,覺得小作家嘴臉難看。這兩天常照鏡子,看自己怎麼樣。夫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以我之見,作家也是種專業人才,靠想像和描寫能力掙飯吃。要讓人仰之若神明,這兩下子差遠了。就說羅馬教皇吧,一生不近女色,無私無懼,信仰虔誠,學識淵博,那樣子的人當神來敬,咱們看著還勉強些。托爾斯泰又算個啥。把虔敬奉獻給神,無論他有沒有吧,他總當得起。奉獻給人算怎麼回事呢?前些時給三聯生活寫文章,提起早年看過一本荒唐書:清末有個洋鬼子來中國,看到中國人拿敬神的禮節來敬人,看得他心花怒放——什麼下跪、磕頭、打屁股,他無一不喜歡。那人是個虐待狂。除了虐待狂和受虐狂,誰看了這種事都肉麻。根據我的研究,內心的虔敬是種未曾得到滿足的受虐狂想,誰要有這種毛病不妨請老婆把自己綁上。
我老婆在英國亂看書,看到有人提出一個指標P度,是對S/ M的感悟。中國人的P度很高,但都沒用在正處。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我收你的E-Mail不需加錢,我入網是每月有一個底數,6小時,節假日及夜間2小時算1小時,收發E-Mail都算,但收發E-Mail所用時間甚少。何況我現在用Netscape收你的E-Mail,比原來的軟體快。這些東西看著蠻有意思的。畢竟在美待了四年。
羅素的《權力論》我手上有。其他書看看吧。我說那些義和團的事是從《庚子事變演義》上看的,庚子事變演義又是從社科院早年編的一本史料集裡看的——題目好像叫作庚子事件資料彙編一類。整個一個集子除幾首竹枝詞,就是演義有趣,似是目擊者所作,與尋常演義不同。神著呢,什麼八國聯軍禁止隨地小便,憋得中國人眼藍——北京的公共廁所可能始於庚子年間,以前就是隨地開風。現在北京民工多了,屎尿亦多……還說聯軍在廊坊開了「綠氣炮」,未知真假。說大師兄叫人上著體上,機槍一響倒下一片,說是睡了,一會兒還能起來。再叫人上就都不肯,說是現在不困不想睡。電影《清宮秘史》里的請神詞,整個是從演義里抄的,什麼天靈靈地靈靈,奉請祖師來顯靈,一請唐僧豬八戒,二請沙僧孫悟空……要打仗請唐僧,不知有什麼用。你可問哈佛圖書館。
我在你發來的文件里沒找著××的文章,可能找得不細。金色自由號赦免後,美國政策有何變化?我搞了一個駕照,下步準備弄輛吉普車,到京郊找片荒山承包下來,就算養老罷。
P值不是統計,仿佛是色情度。S/M是sadist/masochist,施虐與受虐。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那本洋鬼子在中國的遊歷的書,書名記不得了,當然是英文的,意思仿佛是叫一個洋鬼子在中國的隱秘生活。極其荒唐古怪,我是在匹大圖書館的禁書部看的。該人是個sadist,說中國的一切禮儀都使他發狂。書里有張照片,是在上海附近一個衙門裡照的。這傢伙花了大價錢,坐了一回堂,打了一個妓女的屁股。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昨天沒收到message,估計沒有上班。生日快樂!我也快過生日了,但不快樂。過一年少一年。
未知你是否找到了《庚子事變演義》。那書里說到八國聯軍就要打到北京時,雖然兵荒馬亂,北京市面居然很繁榮。原因是老佛爺經常一道旨意,大票的銀子就賞了下來。老團新團,把天壇地壇一切空地通通占住,連紫禁城邊上也住得滿滿當當。大家大鍋飯管夠,吃得順嘴流油。至於打西交民巷、打西什庫,哪個傻子認真去干,在城裡殺人越貨,有司絕不敢管。
後來八國聯軍順運河打來,人也沒幾個,先奪右安門,又下朝陽門,然後順城牆發展(倘若下來沒什麼把握,全軍不過二萬,下到城裡和沒有一樣),兜了一大圈快到德勝門了,城裡還不知道,大家還在胡吃悶睡哩。老佛爺和皇上只慢一步就要被抓活的。後來團民全被悶在城裡,跑掉的不多——這下子可替太后解決大問題了。倘聯軍不至,連清王朝都要完蛋。《老殘遊記》里說,北拳南革總是中國之災難,說得有些道理。還說倘天下亡於北拳,就如被冷拳打死,完得快當。若亡於南革,就如生楊梅大瘡,要慢慢爛死。……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聽說美國公布了新移民法,我也挺關心,因我有個外甥在念清華大學,畢業後肯定要到美找出路。我大姐公派去美,現在想留,未知有無辦法。你如有什麼消息可通知我。
早兩年搞人口經濟學的貝克爾得到諾貝爾獎,理論我當然無暇細心研究,但看他幾篇論文,隱隱含有一種思想,人權非天授,是人授的。蓋一對夫婦,在兒女出世之前為它細心考慮生存的前景方才生出,是兒理當擁有人權。倘未經這種考慮即出生者,就如自然繁育的生物一般,就不合擁有人權——貝沒說這話,是我推導出的。他根本不討論歐美外的人口問題。比如澳大利亞鬧兔子,無論你對兔子如何尊重,也不能假設它有兔權,因自然繁育本身就包含了死於同類競爭的因素。在人口問題上有兩個論域,馬爾薩斯論域和貝克爾論域,生在貝克爾論域,比如歐美,就有人權,生於馬爾薩斯論域,比如印度就無人權——你看有無道理?你們碩碩生在貝克爾論域,當然有人權。……如此立論,和海外民運諸公頗似,一面大講民主自由,一面說中國人素質低。
小波敬上
曉陽:
李悅回來了,我還沒見到。聽說這幾個月是在香港。這回回來,要久住了。學生物的痛恨進化論,原因有二:一者生物學用分析方法,進化論是歸納法,方法有異;二者大家都拿生物現象說事,搞得不勝其煩。以後別拿生物說事了,講講下流笑話好了。
阿城的文風我不喜歡,他的文章是用官話寫的。我有一老版本《儒林外史》,上有錢玄同作的序,說此書可作國文課本,大貶《紅樓夢》,說京白俗不可耐。又貶《水滸傳》,說是說書的耍嘴皮,不類人言。說來說去是儒林好,官話作底,可謂儒雅。錢玄同這廝是安徽人,徽商在官場上混,可知愛聽官話。張愛玲也有類似的見解,只是推崇蘇白。拿蘇白寫些文章,可惜沒人看。漂亮女人講蘇白好聽,寫出來就不行。國內也有用官話寫文章的,×××近作就是官話,看不出好處來。雖都是白話文一類,細辨有區別。我討厭官話,因為語言影響思維方式,官話寫出的東西必冬烘。成年男子彼此用官話,顯得老練些,其實不過是些虛架子。
小波敬上
曉陽你好:
×××等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原因在於歷史唯物主義乃社會達爾文主義一變種也。羅素晚年著有《西方的智慧》,除縮寫西方哲學史外,也對社會倫理問題做了重新思考,以及馬哲和達爾文主義的淵源,說前者從進化一說里引申出某個前進運動奉為神靈——當然,這個運動的前景全是馬克思編出來的。……在西方哲學史里,羅素對始於拜倫止於尼采的浪漫主義做了猛烈的批判,在西方的智慧里他把這些話全部收回,還承認尼采是個偉大的文學家——當然不承認尼采是哲學家。此書想必你也看過的。
在社會科學的思想中,一直有相對主義與進化主義之分。所謂後現代等等,依我之見都屬相對主義,總之強調不同文化、價值觀、社會制度、藝術流派等等,都無橫向可比性;這路理論甚新潮。海外新左乃至新儒家都用這個工具,說明中國的制度文化在世界之林中無可非議之處。×××的書我沒看,但我想像他必是在說:所謂社會進步,簡直吊球子不是。此種情形也能把人氣樂了。我的看法是:既然我不以天下為己任,此種混亂當非我之罪。唯有關×××是不對的,有眼睛的都該看得見。另外,一切泛泛而言的大主義,也就是個玩意兒,不能太當真。
小波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