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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25:49 作者: 王小波

  每個當了老大哥的人,都有這樣一種特殊的品行,就拿我來說,有時候我就是我,有時候王二,他是一個隨時隨地就在眼前的四十八歲的男人。在後一種情況下,「我」卻不知到哪裡去了。小徐沒有摩托車,必須有人接他去上班。好吧,王二就在眼前,那麼王二就去接他吧——這時根本就沒有「我」這種東西。等到「我」回來時,就會發現這樣做消耗了我的汽油,毀了我的車——這種小摩托設計載重是八十公斤,王二一個就有八十公斤。除此之外,他像個雞姦者一樣趴在我身上。小徐這東西占了你的便宜也不說你好。這都是責任心過重帶來的害處。

  責任心過重常常使我大受傷害,每次部里有人失蹤了,我都到處去找:去公安局,去醫院,甚至低聲下氣去問保安(他們對我最不友好,摩托車在他們門前停片刻,車胎就會癟)。到處都找不到之後,坐在技術部里長吁短嘆道:假如某某能回來,咱們就開party慶祝——我貢獻一百美元。同事們說:算了吧老大哥,這小子準是得了數盲症。但我不愛聽這話。我從來不相信哪個某某會得數盲症。結果他真地就得了數盲症。每次發生了這種事,我都有被欺騙、遭遺棄的感覺,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叫道:給我拿救心丹來!其實我根本不像表面上的那樣天真。我已經四十八歲了,我認識的人發數盲的,多到我記不住。這就是說,我完全知道誰會發數盲——我見過的太多了。就以目前為例,我可以打賭,技術部有一個數盲,就是趴在我背上這個姓徐的。早上他提著塑料水桶,裡面只有點底子,或者底子都沒有(你要知道班上不供應飲水,自己不帶水就是想喝別人的);頭上戴頂二戰時期飛行員的帽子,哆哆嗦嗦地站在路邊上,拖著兩截清鼻涕,長得尖嘴猴腮。就是把他行將發數盲這一點撇去,也足夠不討人喜歡。我不知道有誰喜歡他,不論是男人女人。但是他現在沒有發數盲,他是我的人。他沒有錢可以找我借,當然事後准不還;沒水喝可以找我要,但是我的水也不多。這就是說,我必須愛他,因為我是老大哥。

  二十年前我來過北戴河,這地方東西兩端各有一座小山,山上樹木蔥蘢,中間是一片馬鞍姓的地帶,有海灘,海灘背後的山坡上樹林裡面是一些別墅——一些優雅的小房子。現在海灘的情形是這樣的:海灘背後沒有了樹,那些別墅還在那裡,但都大大地變了樣。所有的門窗都不見了,換上了草帘子、包裝箱上拆下的木板、瓦楞紙箱,裡面住著施工隊、保安員、小商小販,總之,各種進城打工的人,門窗都被他們運回家去了。他們在院子裡用磚頭壘起了一些類似豬圈的東西,那是他們的廁所。煙囪里冒出漆黑的煙,因為燒著廢輪胎。海灘上一片烏黑,全被廢油污染了。海面上漂滿了塑膠袋,白花花的看不到海水。廢輪胎、廢油、塑膠袋我們大量地擁有,而且全世界正源源不斷地往這裡送。簡言之,海灘變成了一片黑煙和廢油的沼澤地,如果山上很髒的話,這裡就是個糞坑。而小徐卻偏願意住在這裡——這就是說,我不得不拐過來接他。假如不是這樣,我情願永遠不上這裡來。出於過去的職業訓練,我見了醜陋的東西就難受。

  技術部的房子在東山邊上,三面環有走廊,這說明這座房子有年頭了,過去是某位達官貴人的避暑別墅。前幾年站在走廊上可以望見大海,現在在颳大風的日子裡還可以看見,在其他的日子裡只能看到一片黑煙。走廊用玻璃窗封上了,這些玻璃原來是無色的,現在變成了茶色。這些變化的原因當然是柴油機冒出的黑煙,現在這所房子頂上有一根鐵管煙囪也在突突地冒這種黑煙。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這間房子也需要取暖、需要照明,取暖就需要柴油機冷卻水來供給暖氣,照明則需要柴油機帶動地下室里的發電機。這個嘣嘣亂響的鬼東西是我十年前的作品,代表我那時的能力。現在我應當能設計出一種柴油機,起碼像泰國的產品,那種機器發出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或者像日本柴油機,那種機器無聲,也不排廢氣;當然,誰也不能要求我設計出瑞典柴油機,那種東西你就是把屁股坐在上面,也不知開動了沒有。但是應當是應當,實際上我就會造這種鬼東西——開動起來像打夯機和煙霧彈的東西。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像我們這樣,人家甚至很少用柴油機,這是因為那裡能找到足夠多的未患數盲症的人,來設計、製造、維修那些清潔、有效的集中供電系統。雖然現在已經證明了數盲不傳染,但是要請這種人到中國來做技術顧問,卻沒人應聘;因為人們懷疑它與環境有關係。人們還說,數盲是二十一世紀的愛滋病,在未搞清病因、發現防護措施之前,科技人員絕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險——事實上,的確有幾位到中國服務的科技人員在這裡發了數盲症,後來成為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享受中國政府的終身養老金。此後有人敢來冒險,但各國政府又禁止科技人員到中國來——科技人員是種寶貴的資源。來的和平隊都是些信教青年,所學專業都是藝術、人文學科。就算在來中國前學習一點科學技術的突擊課程,頂多只能勝任科技翻譯的工作,而希望全在未患數盲症的中國人身上。這些人在早上八點鐘以前到了這間房子裡,滿懷使命感開始工作。

  

  王二來上班的時候,已經是最後一個。他從摩托車座位下面的工具箱裡拿出一個塑料水箱,走進那間房子,有一個大號的洋鐵壺放在小小的門廳里,旁邊放了一個量杯。王二從水箱裡量出一升水,倒進水壺裡,然後旋緊蓋子,把水箱放到一個架子上——那上面已經放了四十多個水箱,每個水箱上都有一塊橡皮膏,寫著名字。然後他脫掉大衣,走到水池子前面,擰開水管子,裡面就流出一種棕色的液體——這種東西被叫做自來水。王二從水池邊拿起一條試紙試了,發現它是中性的,就在裡面洗了手。不管它是不是中性,都沒人敢在裡面洗臉。因此他拿出了一塊濕式的衛生紙巾,先擦了臉,又擦了手,然後走進大廳。這是一種精細的作風,和數盲作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開大會時,你常能看到領導在主席台上倒一塑料杯礦泉水,喝上幾口,把剩下的扔在那裡,過一會再去倒一杯。等開完了會,滿桌子都是盛水的杯子。這就叫領導風度。好在這些誰也不會浪費,我們當然不肯喝,想喝也喝不著。保安員都喝了,他們也渴。水這種東西,可不止是H2O而已。

  因為每人每天只有五公升的飲水,所以燒茶的開水都要大家平攤。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想利用一下自來水——這種水是直接從河裡抽上來的,沒有經過處理——就算不能達到飲用的標準,能洗澡也成。有時候它是鹹的,這不要緊,因為不管怎麼說,它總比海水淡,甚至可以考慮用電滲析。有時含酸,有時含鹼,這可以用鹼或酸來中和。有時候水裡含有大量的苯、廢油,多到可以用離心機分離出來當燃料,有時候又什麼都不含。有時它是紅的,有時它是綠的,有時是黃的——水管里竟會流出屎湯子——這就要看上游的小工廠往河裡倒什麼了。有時候他們倒酸,有時倒件,有時倒有機毒物,有時倒大糞。要淨化這種水,就要造出一個無所不能的淨化系統。能從酸、鹼、有機毒物甚至屎里提取飲用水。這對於科班出身的工程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我們四十一個人里有四十個是半路出家。除此之外,還有兩個辦法可以解決洗澡問題,其一是在夏天到海里去游泳,上岸後用沙子把身上的柴油漬擦去,然後用毛巾蘸飲水擦,因為柴油漬總不能擦得很乾淨,故而洗了以後像匹梅花鹿;另一個辦法是在冬天用蒸餾水來洗澡——我們有利用柴油機廢熱制蒸餾水的設備。蒸餾水雖然無色透明,但也不乾淨。洗這種澡鼻子一定要靈,聞見汽油味不要大驚小怪;酚味也不壞,這是一種消毒劑;聞見騷味也不怕,有人說尿對頭髮好。假如聞見了苯味,就要毫不猶豫地從噴頭下逃開,躲開一切熱蒸汽,赤身裸體跑到寒風裡去。苯中毒是無藥可醫的毛病,死之前還會腫成一個大水泡,像海里的水母一樣半透明。同事們說,洗澡這件事要量力而行,並且要有措施。跑得慢的手邊要有防毒面具,女孩子要穿三點式,但是老大哥和有病的不准洗。他們堅決勸阻我在冬天洗澡,雖然我自己說,老夫四十有八不為夭壽,但他們還是不讓我在乾淨和肺炎之間一搏,並且說,現在我們需要你,等你得了數盲症,幹什麼我們都不管。所以我只好髒兮兮地忍著。

  我到現在還在設計淨水器,一想就是七八個小時,把腦子都想疼了。一種可能是我終於造出了巧奪天工的淨水器,從此可以得到無限的乾淨水,這當然美妙無比。但我也知道遙遙無期。另一種可能是我沒有造出這樣的淨水器就死掉了,死了就不再需要水,問題也解決了;但也是遙遙無期。最好的一種可能性是我得了數盲症,從此也沒了水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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