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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24:49 作者: 王小波

  公司是一座玻璃外牆的大廈,從某個角度看去,就像不存在的一樣;所以它頂上那紅色的標語牌就像浮在空中一樣。那條標語是個大人物的語錄:「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大廈的腳下,有一圈白色的柵欄,柵欄裡面是停車場,裡面停著我那輛紅色的賽車。車前面放了一塊牌子,上書「11000」;我認為這個價錢太便宜了,我買時是22000,才開了不到一年嘛。柵欄牆外有個書攤,攤上擺著《我的舅舅》,封面裝潢都是老樣子,並且署的還是我的名字,但是也有一個白底紅字的「D」,並且註明了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總公司監印」。老闆說,內容和「沒D字」的全一樣,可是看它不犯法,所以書價也就加倍了。但我看到這一切時,心裡想著:反正我也是要死的,等我死了以後,這些東西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誰愛拿就給誰拿去好了。我承認,那時我滿腦子是自抱自棄的想法。但聽說F是公司的人之後,我又振作起來了。我把手伸到F胸前時,她把我的手推開道:你聽我講嘛。於是我就把手縮回去,把食指咬在嘴裡。我必須承認,當時我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這種狀態和與我師妹做愛時大不相同。F告訴我說,她是心理學家——是技術人員(這也沒什麼不對的,假如把人當成機器零件的話)——不介入公司的業務,她只管給人治心理病——她講的這些話,我都聽見了,但沒有往心裡去,一雙色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憑良心說,我覺得她比我師妹好看多了。

  我上次和女人做愛是三個月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公司上學習班,收到我師妹的信,讓我去一下。傍晚時我就開車去了,我師妹那裡還是老樣子,白色的花園洋房,只是門前掛了一塊「出售」的牌子。我在她門前按了好久的門鈴,然後看見她瘦了不少,短頭髮有好久沒剪了。然後我的胃囊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疼得我躬起身來,鼻涕眼淚一齊流。再以後她就往裡面走去,說道:混帳東西!你把我害慘了你!那時我師妹的家裡大多數家俱都沒有了,客廳里剩了兩個單人沙發,她就坐在其中之一上面,黑著臉不說話。我坐在另一個上面,撫摸著慘遭痛打的胃——幸好我還沒吃晚飯,否則准要吐出來——這時我的臉想必是慘白的。這件事用不著解釋,她肯定是遭我連累了。那間客廳鋪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上面有幾張白紙片。沉默了好久之後,我師妹氣哼哼地說道:明天我就要滾蛋了,你有什麼臨別贈言要說嗎?我確實想說點什麼,比方說,我是混蛋;再比方說,我也要被安置了。但是最後我暫時決定什麼都不說。這樣比較含蓄。

  有關我師妹的情形,有必要補充幾句:她是洋人叫做「tomboy」那一類的女孩,而且脾氣古怪。有時候我和她玩,但沒有過性關係。有關我自己的情況也有必要補充幾句,在遭安置,更確切地說,被她打了一拳以前,我最擅長於強辭奪理,後來就什麼都不想說。那一拳也值得形容一下,它著實很重,她好像練過拳擊,或者有空手道的段位。我們在客廳里枯坐良久,我師妹就站起來上樓梯。上了幾蹬之後,忽然在上面一跺腳,說道:你來呀!我跟她上去,上面原來是她的臥室,有一張床,罩著床罩,我在那裡只能躬著腰,因為是閣樓。我師妹把衣服都脫掉,拉開床罩爬上床去,躺在上面說:做回愛吧。我要去的地方連男人都沒有了。我師妹後來去了哪裡,是個很耐猜的問題。除了住監獄,還可能去了農場、採石場、再教育營地,現在這樣的地方很多,有公辦的、民辦的、中央辦的、地方辦的,因為犯事的人不少,用工的地方也多。她不說,我也沒有問。這類地方都大同小異。順便說一句,在安置的前一天,我受了她的啟發,從「PizzaHut」要了十二張pizza,這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每張上面都要了雙份cheese,加滿了mushroom、greenpepper、bacon,以及一切可加的東西。我拼了老命,只吃下了兩張半,後來還吐了。但是不大管用,到現在還想吃pizza,而且正如我當時預料到的那樣,沒錢去吃了。只有做愛管得特別長,到現在還是毫無興趣。我師妹並不特別漂亮,皮膚黑黑的,只是陰毛、腋毛都特別旺。她氣哼哼地和我做愛,還扯下了我的一絡頭髮。從那時起我開始脫髮。再過一些日子,我就會禿頂了。現在我經常想:假如和我師妹安置在一起,情況將會是怎樣——也許每天都做愛,也許每周做兩次,或者十天半月一次。不管實際情況是怎樣的,我們彼此會很有興趣。上次干到中途,我告訴她自己就要遭安置的事。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該!等我說到自己的汽車、房子、銀行存款都要歸別人所有時,她就十分的興高彩烈了。這種情形說明我們前世有冤、近世有仇,不是無關痛癢。我師妹對我說:假如不是你小子害我,我就要升副署長了。我想安慰她一下,就說:那有意思嗎?無非是多開幾次會罷了。她說:長一倍的工資!還能坐羅爾斯—羅伊斯。我則說:你想過沒有,你還不到三十歲,當那麼大的官,別人會怎麼說你?她想了想說:那倒是。尤其我是女的,又這麼漂亮。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一腳把我踹倒,說道: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倒也罷了,從你嘴裡出來,越聽越有氣!你為什麼要犯「影射」?「直露」錯誤還不夠你犯的嗎?

  我師妹還告訴我她升官的訣竅:那就是光收別人的禮金,不給人辦事;這樣既不會缺錢花,又不會犯錯誤。不過這個訣竅沒用到我身上,她給我辦了很多事,卻沒要過錢。我總共就買了三瓶人頭馬,一個大蛋糕,而且那個蛋糕還是我自己吃下去了。這也是我一直詫異的問題——「你到底是為什麼呀?」她說:還不是因為有點喜歡你。這話著實使我感動,但是她又說,她還不如去喜歡一隻公狗。如前所述,我常試圖勾引我師妹,但那是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就是不上鉤,也是因為她知道我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在不肯和我做愛時,心裡愛我,在和我做愛時,心裡恨我。因為這種愛恨交集的態度,有時候她說:「哪」,把乳房送給我撫摸,有時候翻了臉,就咬我一口。而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如果為了那張護身符,我就不愛我師妹,但我要勾引她。如果不想那張護身符,我就愛我師妹,但又不敢勾引她。這本帳算得我自己都有點糊塗。不管怎麼樣罷,現在我很想和我師妹在一起,這說明我雖然壞,卻天良未泯。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不會讓男人進女子監獄;而且我師妹再也回不來了,出了監獄也要在大戈壁邊上住一輩子,將來還會嫁給一個趕駱駝的。希望那個人能對她好一點,最起碼不要打她。我和師妹做愛時,心裡很難堪,背上還起了疹子。這些疹子F也看到過,她說:你這個人真怪,雀斑長在背上!這說明那些疹子後來在我背上乾枯、變黑,但是再也不會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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