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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24:05 作者: 王小波

  二十一世紀心理學最偉大的貢獻,就是證明了人隨時隨地都會夢遊,睜著眼睛進入睡夢裡,而且越是日理萬機的偉大人物,就越容易犯這種病。這給我們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歷史事件都可以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人在夢遊時,你越說他在夢遊,他就會沉入越深的夢境,所以必須靜悄悄地等他醒來。但是有時實在叫人等不及,因為人不能總活在世界上。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會發現這世界上有些人總是在夢遊。由此產生的溝通問題對心臟健康的人都是一種重負,何況我舅舅是一個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覺,襯衫上那個黑領結已經解開了,垂在她肩上。那間房子裡像被水洗過一樣的冷,並且迷漫著一股新鮮水果才有的酸澀味。起初周圍毫無聲響,後來下面的樹林裡逐漸傳來了鳥叫聲。F就在這時醒來,她叫我舅舅站起來,又叫他脫掉內褲,坐到床上來。我舅舅的那東西就逐漸伸直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過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熱氣。她又用手指輕輕地彈它,發現它在輕輕顫動著。F舔舔嘴唇,說道:玩罷。然後就脫掉上衣。這時候我舅舅想說點什麼,但後來什麼都沒有說。我舅舅的傳記登在了《傳記報》上,因為上述那一段,受到了停報三天和罰款的處分。為了抵償訂戶的損失,報社決定每天給每戶一筒可樂。總編說,我們已經被罰款了,這可樂的錢不能再讓我們出。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來支付買可樂的錢,但我借了一輛小卡車,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樂。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種最便宜的,只差三天就到保質期。最讓我高興的是:這是一種減肥可樂,一點都不甜,只有一股甘草味。中國人里沒人會愛喝,而我恰恰是要把這種東西送給中國人喝。這種情況說明我不想合作,心裡憋了一口氣——眾所周知,我們從來都是從報社拿稿費,往報社倒貼錢的事還沒有過——但我不能不合作,因為是我的稿子導致報社被停刊,假如不合作,以後就不會有人約我稿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感到很是氣惱、難堪,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因為這種難得的經歷,我能體會到我舅舅當時的感覺。他赤身裸體坐在床上,背對著F,周圍空氣冷冽。F弓起身來,把臉貼在他大腿上,眼睛盯著他的那玩藝兒,這使他感到非常的難堪;而那玩藝兒就在難堪中伸展開來,血管賁張。不管怎麼說吧,別人沒有看到我的難堪,而我舅舅卻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因此他面色通紅,好像很上勁的樣子。其實假如F不說「玩罷」,他就要說「對不起」,「sorryforthat」之類的話了。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那樣子是不是合作,因為從下半截來看,他是一副怒氣沖沖,強項不服的樣子,這不是合作的態度;從上面看,他滿面羞愧,十分靦腆,這樣子又是十分合作的了。就是在干那件事時,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難當,後來就像挨了打的狗一樣在床上縮成一團。好在後來F沒有和他再說什麼,她洗了個冷水澡,穿上衣服就走了。對於我舅舅傳記的這個部分,《傳記報》表示:您(這是指我)的才氣太大,我們這張小報實在是無福消受;再說,明知故犯的錯誤我們也犯不起。這是從報社的角度提出問題,還有從我這面提出問題的:您是成名的傳記作家,又是歷史學會會員,犯不上搞這樣直露的性描寫——這是小說家幹的事,層次很低。但是我舅舅干出了這樣直露的事,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些都是歷史事實。不是歷史事實的事是這樣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結了婚後,就回到他原來住的房子裡,找出一台舊打字機,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這是因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經沒有原來的分量了。後來她答應給我十塊錢,這就不一樣了。騎車到我舅舅那裡,來回要用一小時。在十三歲時,能掙到十塊錢的小時工資,實在不算少。我認為,十塊錢一小時,不能只是去看一看,還該有多一點的服務,所以就問小姚阿姨:是不是還要帶句話去。她就顯得羞答答的,說道:你問問他怎麼了,為什麼不回家。我的確很想記著問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兒就忘了。

  我給我舅舅寫傳記,事先也做過一些準備工作,不是提筆就寫的。比方說,我給他過去留學時的導師寫過信,問我舅舅才情如何。那位老先生已經七十歲了,回信說道:他記得我舅舅,一個沉默的東方人,剛認識時,此人是個天才,後來就變得很笨。我再寫信去問:我舅舅何時是天才,何時很笨。他告訴我,我舅舅初到系裡當他研究生時是個天才,後來回中國去養病,就變笨了;經常寄來一些不知所云的paper,聲稱自己證出了什麼定理,或者發明了什麼體系。其實這些定理和體系別人早就發現了,這老先生說,你舅舅怎麼把什麼都忘了?開頭他還給我舅舅寄些複印件,告訴他,這些東西都不新鮮了;後來就不再搭理我舅舅。因為我舅舅的發現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換言之,他先發現高級的和複雜的定理,再發現簡單和原始的定理,最後發現了數學根本就不存在;讓人看著實在沒有意思。考慮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還在信尾寫了幾句安慰我的話:據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後都要變成笨蛋。比方說他自己,原來也是個天才,現在變成了一個「沒了味的老屁」。這段話在英文裡並不那麼難聽,是翻成中文才難聽的。如此說來,從天才變老屁是個普遍規律,並且這個事件總發生在男人四十多歲的時候;具體到我舅舅這個例子,發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結婚前後。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說里,結婚前他寫的小說里「口」很多,婚後「口」就少了,到他被電梯砸扁前幾個月,他還寫了一篇小說,現在印出來一個「口」都沒有。當然,這也要看是什麼人,從事什麼樣的事業。有些人從來就證不出最簡單的數學定理,寫的小說也從來就不帶「口」,還有些事業從來就顯不出天才。女人身上也有個類似的變化,從不穿衣服更好看,變到穿上一點更好看。這個事件總發生在女人三十多歲的時候。當然,這也要看是什么女人和什麼衣服,有些女人從來就是穿上點好,有些衣服也從來就是穿了不如不穿。原來我打算以此為主題寫寫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是有關各方,包括上級領導、《傳記報》編輯部、還有我舅舅小說的出版商都不讓這樣寫,他們說:照我這個邏輯,大家不是已經變成了老屁,就是從來就是老屁;不是已經變成了「遮著點」好,就是從來都是遮著點好。現在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太多了,我們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寫了我舅舅和F這條線索。誰知寫著寫著,還是通不過了。早知如此,就該寫小姚阿姨。作為我舅舅的遺孀,她一點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寫成個老屁。對於這件事,她有一種古怪的邏輯,根據這種邏輯她說:這麼一來,我們就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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