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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23:21 作者: 王小波

  以上事實又可以重述如下,我有一位舅舅,穿著如前所述,1999年某日,他來到西山上的一座公園裡。當時天色將晚,公園裡光線幽暗,遊人稀少。他走到山路上,左面是山林,故而相當黑;右面是山谷,故而比較明亮。我舅舅就在右面走著,用手逐根去攀細長的燈杆——那種燈杆是鐵管做的。後來他拿出了香菸,叼在嘴上,又拿出了打火機,空打了兩下;然後往四下看了看,轉身往山下走。有一個穿黑皮茄克的人在他身後用長把條帚掃地,我舅舅經過他身邊時,打量了他一下,那人轉過臉去,不讓他看到。但是我舅舅嗅到了一股麝香味,這種氣味在上個世紀是香水必有的氣味。我舅舅覺得他不像個掃地的人,天又晚了,所以我舅舅加快了腳步。但是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這當然是那位身穿黑皮茄克的掃地工跟來上了。在這種情況下,走快了沒有用處,所以他又放慢了腳步,也不回頭。走到公園門口時,忽然聽到個渾厚的女中音在身後叫道:站住!我舅舅就站住了。那個穿黑皮茄克的人從暗處走了出來,現在可以看出她是個女人,並且腳步輕快,年齡不大。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同時說道:你跟我來一下。這時候我舅舅看了一眼公園的大門,因為天黑得很快,門口已是燈火闌珊。他很快就打消了逃跑的主意,跟著那個女人走了。剛才的一段就是我給我舅舅寫的傳記,摘自第一章第一節。總的來說,它還是中規中式,看不出我要為它犯錯誤,雖然有些評論家說,從開頭它就帶有錯誤的情調和傾向。憑良心說,我的確想寫個中規中式的東西,所以就沒把評論家的話放在心上。眾所周知,評論家必須在雞蛋里挑出骨頭,否則一旦出了壞作品,就會罰他們款。評論家還說,我的作品裡「眾所周知」太多,有挑撥、煽動之嫌。眾所周知是我的口頭禪,改不掉的。除此之外,這四個字還能帶來兩分錢的稿費,所以我也不想改。我舅舅有心臟病,動過心臟手術,第一次手術時,他還年輕,所以恢復得很好。後來他的心臟又出了問題,所以醞釀要動第二次手術。但是還沒等去醫院,他就被電梯砸扁了。這只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因為醫院不負責任,第一次心臟手術全動在胃上了。因為這個原故,手術後他的心臟還是那麼壞,還多了一種胃病。不管根據哪種說法,他都只動了一次手術,胸前只有一個刀疤。除了這個刀疤之外,他的身體可稱完美,肌肉發達,身材高大,簡直可以去競選健美先生。

  每個星期天,他都要到我們家來吃飯。我的物理老師也常來吃飯,她就住在我們家前面的那棟樓,在家裡我叫她小姚阿姨。這位小姚阿姨當時三十歲剛出頭,離了婚,人長得非常漂亮,每次她在我家裡上過廁所後,我都要搶進去,坐在帶有她體溫的馬桶上,心花怒放。不知為什麼,她竟看上了我舅舅這個癆病鬼——可能看上了他那身塊兒吧。我舅舅心臟好時,可以把一副新撲克牌一撕兩半,比刀切的都齊,但那時連個屁都撕不開。除此之外,他的嘴唇是烏紫的,這說明他全身流的都是有氣無力的靜脈血。在飯桌上他總是一聲不吭,早早地吃完了,說一聲:大家慢慢吃,把碗拿到廚房裡,就走了。小姚阿姨舉著筷子說道:你弟弟很有意思;這話是對我媽說的。我馬上加上一句:他有心臟病。我媽媽說:他準備過段時間去做手術。小姚阿姨說:他一點不像有病的人。要是有機會,想和他聊聊。我媽說,他倒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只是有點靦腆。我說:他沒工作,是個無業游民。小姚阿姨說:小鬼,亂插嘴,你該不是嫉妒吧。我媽就笑起來。我就離開了飯桌。後來聽見她們嘀咕,我媽說:我弟弟現在恐怕不行。小姚阿姨說:我對那事也不是太感興趣。我媽就說:這件事你要多考慮。我就衝過去說:對!要多多考慮,最好別理他。小姚阿姨就說:這小子!真的愛上我了!我說:可不是嗎。我媽就說:滾蛋!別在這裡耍貧嘴。我走開了。這是依據前一種說法,也就是我所見到,或者我舅舅日記里有記載的說法。但是這種說法常常是靠不住的,故而要有另外的說法。

  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小姚阿姨就是那個穿黑皮茄克的女人,但是在這種說法裡,她就不叫小姚阿姨了。她在公園裡叫住了我舅舅,把他帶到派出所去。這地方是個灰磚的平頂房子,外形有點像廁所,所以白天遊人多時,常有人提著褲子往裡闖。但是那一次沒有遊人,只有一個警察在值班,並且不斷地打呵欠。她和他打過招呼後,就帶著我舅舅到裡面去,走到灰黃色的燈光里。然後就隔著一個桌子坐下,她問道:你在公園裡幹什麼?我舅舅說:散步。她說:散步為什麼拿打火機?我舅舅說,那火機里沒火石。沒火石你拿它幹嗎?我舅舅說:我想戒菸。她說:把火機拿給我看看。我舅舅把火機遞給她,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機,完全是透明的,而且是空空蕩蕩的一個殼子。現在好像是沒有問題了。那個女人就放緩了聲調說:你帶證件了嗎?我舅舅把身份證遞了上去。她看完以後說:在哪兒上班?我舅舅說:我不上班,在家裡寫作。她說:會員證。我舅舅說:什麼會員證?那女人說:作協的會員證。我舅舅說:我不是作協會員。她笑了:那你是什麼人呢?我舅舅說:你算我是無業人員好了。那女人說:無業?就站起來走出屋去,把門關上了。那個門是鐵板做的,「哐」的一聲,然後唏里嘩拉地上了鎖。我舅舅嘆了口氣,打量這座房子,看能在哪裡忍一夜,因為他以為人家要把他關在這裡了。但是這時牆上一個小窗口打開了,更強的光線從那裡射出來。那個女人說道:脫衣服,從窗口遞進來。我舅舅脫掉外衣,把它們塞了過去。她又說:都脫掉,不要找麻煩。我舅舅只好把衣服都脫掉,赤身裸體站在鞋子上。這時候她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強健的身體,胸腹、上臂、還有腿上都長了黑毛。我舅舅的傢伙很大,但懸垂在兩腿之間。這房子裡很冷,他馬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於是他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眯著眼睛往窗口裡看。後來他等來了這樣一句話:轉過身去。然後是:彎腰。最後是:我要打電話問問有沒有你這麼個人。往哪兒打?平心而論,我認為這種說法很怪。上上下下都看到了,有這個人還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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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前一種說法,小姚阿姨用不著把我舅舅帶到派出所,就能知道他身體是什麼模樣,因為我們一起去游過泳。我舅舅穿一條尼龍游泳褲,但是他從來不下水,只是躺在沙攤上曬太陽。他倒是會水,只是水一淹過了胸口就透不過氣,所以頂多在河裡涮涮腳。小姚阿姨穿一件大紅的尼龍游泳衣,體形極棒。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刮腋毛,露出腋窩時不好看。我認為她的乳房很接近完美的球形,腹部也很平坦。不幸的是我那時瘦得像一隻小雞,沒有資格湊到她身邊。而她總愛往我舅舅身邊湊,而且摘下了太陽鏡,仔細欣賞他那個大刀疤。眾所周知,那個疤是一次針麻手術留下的。針麻對有些人有效,但對我舅舅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在手術台上疼得抖了起來,當時用的是電針,針灸大夫就加大電流,最後通的幾乎是高壓電,把皮肉都燒糊了,後來在穴位上留下了和尚頭頂那種香疤,手術室還充滿了燒肉皮的煙。據我媽說,動過了那次手術之後,他就不大愛講話。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很cool,也就是說,很性感。但是我認為,他是被電傻了。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是嗎?這話傻子也會說。那時候小姚阿姨快決定嫁給他了,但我還沒有放棄挑撥離間的打算。等到我和她在一起時,我說:我舅舅毛很多。你看得見的就有這麼多,沒看見的更多。他不是一個人,完全是張氈子。小姚阿姨說: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些毛。這話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當時沒有什麼毛,還為此而自豪,誰想她對這一點評價這麼低。我就嘆口氣說:好吧,你愛和氈子睡,那是你的問題。她聽了擰了我一把,說:小鬼頭!什麼睡呀睡,真是難聽。這件事發生在上世紀末,用現在的話來說,叫作萬惡的舊世紀。不管在什麼世紀,都會有像小姚阿姨那樣體態婀娜、面目姣好的女人,性情衝動地嫁給男人。這是人間最美好的事。不幸的是,她要嫁的是我舅舅這個糟蛋鬼。

  談到世紀,就會聯想到歷史,也就是我從事的專業。歷史中有一小部分是我經歷過的,也就是三十年吧,占全部文字歷史的百分之一弱。這百分之一的文字歷史,我知道它完全是編出來的,假如還有少許真實的成分,那也是出於不得已。至於那下余的百分之九十九,我難以判斷其真實性,據我所知,現在還活著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判斷,這就是說,不容樂觀。我現在正給我舅舅寫傳記,而且我是個有執照的歷史學家。對此該得到何種結論,就隨你們的便吧。我已經寫到了我舅舅被穿黑皮茄克的女人帶進了派出所,這個女人我決定叫她F。那個派出所的外貌裡帶有很多真實的成份,這是因為我小時候和一群同學到公園裡玩,在山上抽菸被逮住了,又交不出罰款來,就被帶到那裡去了。在那裡我掏出我舅舅給我的短頭香菸,對每一個警察甜蜜地說道:大叔請抽菸。有一個警察吸了一根,並且對我的前途做了一番預言:「這麼點年紀就不學好,長大了一定是壞蛋。」我想這個預言現在是實現了,因為我已經寫了五本歷史書。假如認為這個標準太低,那麼現在我正寫第六本呢。那一天我們被扣了八個鐘頭,警察說,要打電話給學校或家長讓他們來領我們,而我們說出來的電話號碼全是假的。一部分打不通,能打通的全是收費廁所——我把海淀區收費廁所的電話全記住了,專供這種時候用。等到放出來時,連末班車都開走了,就叫了一輛出租回家。刨去計程車費,我們也省了不少錢,因為我們五個人如果被罰款,一人罰五十,就是二百五,比出租貴二十五倍,但是這種勤儉很難得到好評。現在言歸正傳,F搜過了我舅舅的衣服,就把它們一件一件從窗口扔了回去,有的落在我舅舅懷裡,有的落在地上。但是這樣扔沒有什麼惡意。她還說:襯衣該洗了。我舅舅把衣服穿上,坐在凳子上繫鞋帶,這時候F推門進來。我舅舅放下鞋帶,坐得筆直。除了燈罩下面,派出所里黑色很多,F又穿了一件黑茄克。納博科夫說: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顏色單調是壓抑的象徵。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個純粹黑黃兩色的開始。我們知道,白色象徵著悲慘。黃色象徵什麼,我還搞不大清楚。黑色當然是恐怖的顏色,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我舅舅坐在F面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然後又把它收了起來。F說,你可以抽菸;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火柴扔給了他。我舅舅拿起火柴盒,在耳邊搖了搖,又放在膝蓋上。F瞪了一下眼睛,說道:「哞?」我舅舅趕緊說:我有心臟病,不能抽菸。他又把火柴扔回去,說了謝謝。F伸直了身子,這樣臉就暴露在燈光里。她畫過妝,用了紫色的唇膏,塗了紫色的眼暈,這樣她的臉就顯得灰暗,甚至有點憔悴。可能在強光下會好看一點。但是一個女人穿上了黑皮茄克,就沒有人會注意她好看不好看。她對我舅舅說:你胸前有塊疤。怎麼弄的?我舅舅說:動過手術。她又問:什麼手術?我舅舅說:心臟。她笑了一下說道:你可以多說幾句嘛。我舅舅說,十幾年前——不,二十年前動的心臟手術。針刺麻醉。她說,是嗎?那一定很疼的。我舅舅說,是很疼。談話就這樣進行下去。也許你會說,這已經超出了正常問話的程度,但是我舅舅沒有提出這種疑問。在上個世紀,穿黑皮茄克的人問你什麼,你最好就答什麼,不要找麻煩。後來她問了一些我舅舅最不願意談的問題:在寫什麼,什麼題材,什麼內容等等;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後來她說道,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舅舅就說:我把手稿送到哪裡?那個女人調皮地一笑,說道:我自己去看。其實她很年輕,調皮起來很好看。但是我舅舅沒有看女人的心情,他在想自己家裡有沒有怕人看見的東西,所以把頭低得很低。F見他不回答,就提高了嗓音說:怎麼?不歡迎?我舅舅抬起頭來,把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他的臉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樣,橫著比豎著寬。那張臉被冷汗濕透了,看上去像柚子一類的果實。他說自已的地址沒有變,而且今後幾天總在家。我舅舅的手稿是什麼樣子的,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一種說法是用墨水寫在紙上的,每個字都像大寫的F一樣清楚。開頭他寫簡體字,後來變成了繁體,而且一筆都不省。假如一個字有多種變體,他必然寫最繁的一種,比方說,把一個雷字寫四遍,算一個字,還念雷。後來出他的作品時,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後來還說:假如不加發勞務費,這活他們就不接。我給他校稿,真想殺了他,假如他沒被電梯砸扁,我一定說到做到。但這只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他的手稿是用牛奶、明礬水、澱粉寫在紙上的,但是這些密寫方法太簡單、太常見了。拿火烤烤、拿水泡泡就露底了。我還知道一種密寫方法,就是用王水溶化的金子來寫。但是如此來寫小說實在是罪孽。實際上不管他用了什麼密寫方法,都能被顯出來,唯一保險的辦法是什麼都不寫。我們現在知道,他沒有採用最後一種辦法。所以我也不能橫生枝節,就算他用墨水寫在了紙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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