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20:12 作者: 王小波

  我現在還是個喜歡穿黑皮衣服的小個子,臉上長滿了黑毛,頭髮像鋼絲刷子,這一切和二十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姓顏色的大學生變成了一個冬天穿中式棉襖的半老婦人,×海鷹的身材已經臃腫,眼睛也有點睜不開的樣子。從她們倆身上已經很難看出當年的模樣。當年我遇到她們時,也不是最早的模樣。再早的模樣,她們都給我講過。姓顏色的大學生上過一個有傳統的女子中學,夏天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必須穿帶背帶的裙子,黑色的平底布鞋;在學校里管老師叫先生,不管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而那些先生穿著黑色的裙子,帶袢兒的平底布鞋,梳著髮髻,罩著發網,帶有一種失敗了的氣氛。躺到她懷裡時聞到溫馨的氣味,感到白皙而堅實——和她做愛,需要一些溫柔。但是我當時一點都不溫柔。而×海鷹總是穿舊軍裝,「文化革命」里在老師的面前揮舞過皮帶。那種皮帶是牛皮做的,有個半斤多重的大銅扣,如果打到腦袋上立刻就會出血,但是她說自己沒有打過,只是嚇唬嚇唬。她並不喜歡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只不過喜歡那種情調罷了。躺到她身上時感到一個棕色的伸展開了的肉體。和她做愛需要一些殘忍,一些殺氣。但是當時我又沒有了殘忍和殺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會種地的農民,總是趕不上節氣。

  ×海鷹小的時候,看過了那些革命電影,革命戰士被敵人捆起來嚴刑拷打,就叫鄰居的小男孩把她捆在樹上。在她看來,我比任何人都像一個敵人。所以後來她喜歡被我鉗住她的乳頭。像這樣的遊戲雖然怪誕,畢竟是聊勝於無。她就從這裡出發,尋找神奇。秘密工作,拷打,虐殺,使她魂夢系之。在我看來這不算新奇,我也做過秘密工作。六七年我們家住在中立區時,我在拆我們家的家具。每天下午,我都要穿過火線回家吃晚飯,那時候我高舉著雙手,嘴裡喊著:「別打!我是看房子的!」其實我根本不是看房子的,是對面那些人的對立面,「拿起筆做刀槍」中最兇惡的一員。那時候我心裡忐忑不安,假如有人識破了我,我可能會痛哭流涕,發誓以後再不給「拿起筆做刀槍」幹活。而且我還會主動提出給他們也做一台投石機,來換取一個活命的機會。這是因為我做的投石機打死了他們那麼多人,如果沒有點立功表現,人家絕不會饒過我。假如出了這樣的事,我的良心就會被撕碎,因為「拿起筆做刀槍」中不單姓顏色的大學生,每個人都很愛我。當然我也可能頑強不屈,最後被人家一矛捅死;具體怎樣我也說不準,因為事先沒想過。秘密工作不是我的遊戲——我的遊戲是做武器,我造的武器失敗以後,我才會俯首就戮。所以後來我就不從地面上走,改鑽地溝。×海鷹說,我是個膽小鬼。假如是她被逮到了的話,就會厲聲喝道:打吧!強姦吧!殺吧!我絕不投降!只可惜這個平庸的世界不肯給她一個受考驗的機會。

  在革命時期,有關吃飯沒有一個完整的邏輯。有的飯叫憶苦飯,故意做得很難吃,放進很多野菜和谷糠,吃下去可以記住舊社會的苦。還有一種飯沒有故意做得難吃,叫作思甜飯,吃下去可以記住新社會的甜。一吃飯就要扯到新社會和舊社會並且要故意,把我的胃口都敗壞了。在革命時期有關性愛也沒有一個完整的邏輯。有革命的性愛,起源於革命青春戰鬥友誼;有不革命的性愛,那就是受到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和階級敵人的引誘,干出苟且的事來。假如一種飯不涉及新社會/舊社會,一種性愛不涉及革命/不革命,那麼必定層次很低。這都是些很複雜的理論,在這方面我向來魯鈍,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領域,長成了一個唯趣味主義者,只想幹些有難度有興趣的事,性慾食慾都很低。我克制這兩個方面,是因為它們都被人敗壞了。

  有關革命時期,我有一些想法,很可能是錯誤的。在革命時期,我們認為吃飯層次低,是因為沒什麼可吃的,假如beef,pork,chicken,cheese,seafood可以隨便吃,就不會這麼說了。因為你可以真的吃。那時候認為穿衣服層次低,那也是因為沒什麼可穿的。一年就那麼點布票,顧了上頭,顧不了屁股。假如各種時裝都有就不會這樣想,因為可以真的穿。至於說性愛層次低,在這方面我有一點發言權,因為到歐洲去玩時,我一直住寄宿舍式的旅店,洗公共澡堂,有機會做抵近的觀察。而且我這個人從小就被人叫作驢,不會大驚小怪。那些人的傢伙實在是大,相比之下我們太小。這一點好多華裔人士也發現了,就散布一種流言道:洋鬼子直不直都那麼大。這一點也是純出於嫉妒,因為一位熟識的同性戀人士告訴我說,他們直起來更大得可怕。這說明我們認為性愛層次低,是因為沒什麼可乾的。假如傢伙很大,就不會這麼說,因為可以真的干。兩個糠窩頭,一碗紅糖稀飯,要是認真去吃,未免可笑。但說是憶苦飯和思甜飯,就大不相同了。同理,氈巴那種童稚型的傢伙拿了出來,未免可笑,但要聯繫上革命青春戰鬥友誼,看上去也會顯得大一點。然而我的統計學教師教導我說,確定事件之間有關係容易,確定孰因孰果難。按照他的看法,在革命時期,的確是沒的吃、沒的穿、傢伙小,並且認為吃、穿、干都層次低;但你無法斷定是因為沒吃沒穿傢伙小造成了認為這些事層次低呢,還是因為認為這些事層次低,所以沒得吃,沒的穿,傢伙也變小啦。但是這兩組事件之間的確是有關係。我本人那個東西並不小,但假如不生在革命時期,可能還要大好多。生在革命時期,可以下下象棋,解解數學題。還可以畫兩筆畫,但是不要被人看見。在革命時期也可以像吃憶苦飯或者思甜飯一樣性交。假如不是這樣性交,就沒什麼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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