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20:03 作者: 王小波

  其實那個教導員的故事還沒有完。他又畫蛇添足,編出好多細節來:比方說,那些狠心的鬼子是一支細菌部隊,強姦之後,又把他的姑姑和表姐的肚子剖開,把腸子掏出來,放在油鍋里炸。這位可憐的教導員沒見過做細菌實驗,只見過炸油條。除此之外,他還加上了一些身臨其境的描寫,好像他也混跡於那些狠心的鬼子中間,參加了姦殺表姐姑姑的行動。這位大叔現在大概是五十多歲,現在大概正在什麼地方納悶,不明白那些故事是真還是假。假如是真的話,他到哪裡去找那些表姐和姑姑。如果是假的話,為什麼要把它們編出來。我猜他永遠想不明白,因為編造這些假話的事,既不是從他始,也不是到他終。我以為這原因是這樣的:在萬惡的舊社會,假如你有四個姑姑和表姐被日本鬼子姦殺,就是苦大仇深,可以贏得莫大光榮;除此之外,還對革命事業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在這種情況下,難免會有人想貢獻幾個姑姑或者表姐出來,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先忘掉自己有幾個姑姑和表姐——這才是最難的事。不管怎麼樣吧,反正×海鷹聽了心裡麻酥酥的。她告訴我說,聽了那個報告,晚上總夢見疾風勁草的黑夜裡,一群白綿羊擠在一起。這些白色的綿羊實際上就是她和別的一些人,在黑夜裡這樣白,是因為沒穿衣服。再過一會,狠心的鬼子就要來到了。她們在一起擠來擠去,肩膀貼著肩膀,胸部挨著胸部。後來就醒了。照她的說法,這是個令人興奮不已的夢。但是當時我根本沒聽出到底是什麼在叫人興奮。我還認為這件事假得很。

  現在我對這些事倒有點明白了。假如在革命時期我們都是玩偶,那麼也是些會思想的玩偶。×海鷹被擺到隊列里的時候,看到對面那些狠心的鬼子就怦然心動。但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是被排布成陣,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出於別人的擺布。所以她的怦然心動也是出於別人的擺布。她的一舉一動,還有每一個念頭都是出於別人的擺布。這就是說,她從骨頭裡不真。想到了這一點,我就開始陽痿了。

  把時光推到七四年的夏天,×海鷹家裡那間小屋裡總是瀰漫著一種氣味,我以為是交歡時男女雙方的汗臭在空氣里匯合發生了化學反應生成的,是一股特殊的酸味;就像在這間房子裡放了一瓶敞開了蓋的冰醋酸。冰醋酸可以用來黏合有機玻璃,我用有機玻璃做半導體收音機的外殼,非常好看。有人出錢買我的,我賣給他;我爸爸知道了狠狠揍了我一頓,並且把錢沒收了。他的理由是我小小的年紀,不應該這樣的「利慾薰心」。其實他不該打我,因為我既然小小年紀,就不可能利慾薰心。人在小時候挨了打,長大了就格外的生性。在交歡時,我的生性就隨著汗水流了出來,蒸騰在空中。那間房子裡雖然不太熱,但是很悶。一開始,我們躺在棕繃上,所以×海鷹的身上總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紅印。後來換上了一領草蓆子,她身上又箍上了一層格子似的碎印。她自己覺得這種痕跡很好看,但我覺得簡直是慘不忍睹。那一年夏天,我常常用手指鉗住×海鷹的乳頭。她那個地方的顏色較深,好像生過孩子一樣。這是因為她生來膚色深,但也是因為她不生性。每次在交歡之前,她臉色通紅,對我相當凶。到了事後,她卻像挨了打的狗一樣,訕訕地跟在我後面。她對我凶的時候,我覺得很受用;不凶的時候很不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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