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19:06
作者: 王小波
把時光推到我在豆腐廠里當工人時,廠里男廁所的南牆原來刷得不白,隔著凝固的灰漿還能看到後面的磚頭;所以那層灰漿就像吹脹的牛尿脬,刷了桐油的紙,大片的雲母,或者其他在古代被認為是透明的東西。裡面的磚頭很碎,有紅的,也有青的,粘在灰黃色的灰漿里,像一幅意義不詳的鑲嵌畫。後來這些東西就再看不見了。因為老有人在牆上畫一個肘部高揚、半坐著的裸女,又老有人在上面添上毛扎扎的器官並且添上老魯的名字,然後又老有人用灰漿把她刷掉。這堵牆因此被越塗越白,顯得越來越厚,牆裡面的磚頭看不到了。牆裡面的一切也逐漸離我而遠去。這件事在我看來有一點模糊不清的寓意:在一堵牆是半透明的時候,後面好像有另一個世界,這時候世界好像更大一點。它後來變得不透明了,世界就更狹小了。七四年我看到的廁所里的牆壁就是這樣的。當時我不是畫家,也沒有學數學。我什麼都沒做過,也沒有任何一種專門的知識。一切一切都和我割破手腕時是一樣的,所以可以說我保留了六歲時的樸實和天真。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觀察世界,算出什麼時候中負彩。而世界的確是在我四周合攏了。這是否說明我很快就會中頭彩?
把時光往後推,我到美國去留學,住在New England,那裡老是下雨,老是飄來酸酸的花香。空氣里老是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好像下雨天隔著汽車雨刷刷過的擋風玻璃往外看。馬路老是黑的、反射汽車的尾燈。才下午四點鐘,高樓上紅色的防撞燈就都亮了,好像全世界都在一閃一閃。空氣好像很稀薄,四周好像很開闊。New England好像是很稀薄的水,北京好像是很厚重的空氣。白天出去上課,打工,晚上回來和老婆幹事,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這可能是因為四周都是外鄉人,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很開闊。我想幹什麼都可以,但是我什麼都不想干。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待的地方,因為我的故事不在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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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光再往前推,我是一個小孩子,站在我們家的涼台上,那時候我有四歲到五歲的樣子,沒有經歷過後來的事情,所以我該把一切都遺忘。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一切都是未知數。太陽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揚起頭來看著太陽,一點也不覺得晃眼,覺得晃眼是以後的事情;
那時候它不過是一個金黃色的橢圓形罷了。當時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裡也不是空空蕩蕩。愛,恨,厭倦,執著,等等,像一把把張開的小傘,一樣都沒失去,都附著在我身上。我看著太陽,我是一團蒲公英。以後這些東西就像風中的柳絮一樣飄散了。回到中國以後,我想道,這是蒲公英飄散的地方。我從這裡出發尋找神奇,最後也要回到這個地方。
把時光推到七四年春天受幫教之時,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會怎樣結束,只知道每天下午要去見×海鷹,在她那裡度過三到四小時。當時我絲毫也沒想到她是女人,更想不到她有性器官,可以和我性交。我沒有見過她乳房是方是圓,更不敢妄加猜測。那時候她對我來說,不過是個坐辦公室的面目不清的人罷了。那一天白天下了雪,落到房頂上的雪保留了下來,而落到地上的雪全化了。豆腐廠和它裡面的院子變成了一張西洋棋棋盤——白方塊、黑方塊。我穿過這些方塊前往她的辦公室。先是老魯抓我,現在又是×海鷹的逼問。我實在說不出自己對這樣的事有多麼厭倦,因為像這樣的事什麼時候能完哪。雖然空氣里沒有了臭氣而且清新冷冽,吸進肺里時帶來快感;呼出的氣息化成了縷縷白煙,但是這種厭倦之心絕不因此稍減。這種心情後來過去了。但是這件事發生過。發生過的事就不能改變。後來×海鷹說道:「假如你怨恨的話,可以像揍氈巴一樣,揍我一頓。」但是她搞錯了,我揍氈巴是出於愛。而且仇恨這根神經在我身上早就死掉了。
六六年我就厭倦了我爸爸,但他仍然是我爸爸。七四年我又厭倦了×海鷹,但是後來我又和她發生了一段性愛關係。後來我就沒有厭倦過誰,也沒有厭倦過任何事。現在我們所里的領導找到我,說我們也要趕超世界先進水平,讓我把在美國做過那隻機械狗的細節寫出來。這件事十足無趣,但是我沒有拒絕。不但如此,我還買了市面上最白最厚的紙,黑色的繪圖墨水,用蘸水筆寫長仿宋字,每個字都是2×3毫米大小,而且字體像鉛字一樣規範。我交去上的材料上絕沒有任何一點污損,所以不管我寫的是什麼,每一頁都是藝術品。但是這樣一來,我寫的就非常之慢,誰也不好意思催我。而且他們在背地裡議論說:沒想到老王是這樣一個人——在此之前,他們是叫我小王的。到底我是個怎樣的人,他們並不真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真知道。過去我絕不肯把做過的事重做一遍,現在卻在寫好幾年前做過工作的報告。這是不是說明我真的老了呢?其實我心裡還和以前一樣,以為寫這種東西十足無用,但是又不可避免。我只有四十歲,人生的道路還相當漫長。我不能總是心懷厭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