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2024-10-09 22:17:00
作者: 王小波
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到一個研究人工智慧的研究所工作。這個所里有一半人是從文科改行過來的,學中文的,哲學的,等等。還有一半是學理科的,學數學的,學物理的,等等。這些人對人工智慧的理解,除了它的縮寫叫「AI」,就沒有一點一致的地方。他們見了面就爭論,我在一邊一聲不吭。如果他們來問我的意見,我就說:你們講的都有道理,聽了長學問。現在他們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類智慧研究所」,另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高級智能研究所」,因為意見不一致,還沒有改成。來徵求我的意見,我就說:都好都好。其實我只勉強知道什麼叫「AI」,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人類智慧」,更不知「高級智能」是什麼東西。照我看來,它應該是些神奇的東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這不妨礙我將來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級智能的研究所里上班,不動聲色地坐在辦公室里。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應具有智慧,或者高級智能,心裡就甚為麻煩。唯一能讓我提起興致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幫資料室搬家。資料室總是不停地從一樓搬到五樓,再從五樓搬到一樓,每次都要兩個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以就沒見到它開過門。搬家時我奮勇當先,大汗淋漓,雖然每次都是白搬,但我絲毫不覺得受了愚弄。
別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時候,他的右手會伸出去抓對方的手腕(不由自主),不管對方躲得有多快,這一抓百不一失。這是因為王二小時候和別人打架時太愛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的架也太多了。現在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沒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別人冷不防把手伸了過來,他還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誰。他知道要是在沙烏地阿拉伯犯這種毛病,十之八九會被人把手砍掉,所以儘量克制,別犯這毛病。最近一次發作是三年前的事。當時王二在美國留學,沒錢了到餐館裡去刷碗,有一位泰國waitress來拿盤子,拿了沒刷好的一疊盤子。當時右手一下子就飛了出去,擒住人家的手腕子。雖然只過了十分之幾秒王二就放開,告訴她這些還沒弄好呢,拿別的吧,但是整個那一晚上泰國小姐都在朝王二搔首弄姿,下了班又要坐他的車回家。據一位熟識的女士告訴王二,這一拿快得根本看不到,而且好像帶電,拿上了心頭怦怦亂跳,半身發麻。小時候和王二一起玩的孩子各有各的毛病,有人喜歡掐別人的脖子,有的喜歡朝別人襠下踢,不知他們的毛病都好了沒有。
在豆腐廠里,等到大家都覺得王二的事已經犯了時,他對自己也喪失了信心。倒是氈巴老給王二打氣,說可以再想想辦法。後來他又提出了具體的建議,讓王二去找×海鷹。王二說他根本不知道有個×海鷹。他說,不對,這個人還到這裡來過。這就更奇怪了,聽名字像個女名,而磨豆漿的塔上從來沒有女人來。後來氈巴一再提醒,王二才想起秋天有那麼一天,是上來過一個女人,穿了一身舊軍裝,蹬一雙膠靴,從他們叫做門的那個窟窿里爬了進來。到了冬天,他們就用棉布帘子把門堵起來,這間房子還有幾個窟窿叫作窗子,上面堵了塑料布。房子中間有個高高的大水槽子,他們在裡面泡豆子。除此之外,還有磨豆漿的磨、電動機等等應該有的東西。那一天王二倚著牆站著,兩手夾在腋下,心裡正在想事情,來了人眼睛看見了,心裡卻沒看見。據氈巴說,王二常常犯這種毛病,兩眼發直,呆若木雞,說起話來所答非所問。比方說,他問王二,餄餎車間敲管子,你去呢還是我去?不管答誰都可以,王二卻嗚嗚地叫喚。所以人家和王二說話,他答了些什麼實在是個謎——他也不想知道謎底。她在屋裡轉了幾圈,就走到王二身邊來,伸手去按電閘。好在王二是發愣,沒有睡著,一把把她拿住了。如果被她按動了電鈕,結果一定很糟。這樣螺旋提升機就會隆隆開動,大豆就會湧上來,倒進水槽,而氈巴正在槽底沖淤泥。那個水槽又窄又深,從里往外扒人不容易。其實王二在那裡站著就是看電閘的,根本不該讓該海鷹走近,出了這樣的事他也有責任。但是這傢伙只是板著臉對她說道:進了車間別亂動。然後把她放開了。與此同時,氈巴聽見外面有響動,就大喊大叫:王二,你搗什麼鬼?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啊!像王二這麼個人,讓人家把命托到他手上而且很放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一聽有麻煩,趕緊就溜了。因此王二就算見過她一面,但是人家長得什麼樣子都沒大記住。只記得臉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後來他還對氈巴說過,有一種人,自以為是個××領導,到哪兒都亂按電閘。這種人就叫作「肚皮上拉口子,假充二×」。當然這些×都是指生殖器,一個×是女性生殖器,兩個×是指男性生殖器。王二平日語言的風格,由此可見一斑。氈巴說,就是這個人,她是新分來的技術員,現在是團支書。他還說,像王二這種犯了錯誤的人就要趕緊靠攏組織才有出路。當時王二是二十二歲,正是該和共青團打交道的年齡。假如能列入共青團的幫助教育對象,就能不去勞改。最起碼廠里在送王二走之前,還要等共青團宣布幫教無效。在這方面他還能幫王二一些忙,因為他在團支部裡面還是個委員哪。王二想這不失為一個救命的辦法,就讓氈巴去替他問問。原本沒抱什麼希望,馬上就有了回音。該海鷹爬到塔上來告訴王二說,歡迎王二投入組織的懷抱。從現在起,王二就是一名後進青年,每禮拜一三五下午應該去找她報到。從現在起他就可以自由下地去,她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她還說,本來廠里要送王二去學習班,被她堅決擋住。她說她有把握改造王二。她這一來,使王二如釋重負。第一,現在總算有了一點活命的機會。第二,打了氈巴以後,他一直很內疚。現在他知道這傢伙該打。如果不是他出賣王二,×海鷹怎麼會知道王二因為受到老魯的圍困,在房頂上一個鐵桶里尿尿呢。
第一次我去見×海鷹時,她就對我說:以後你不用再往鐵桶里尿尿了。我馬上就想到氈巴把我怎麼尿尿的事告訴了×海鷹,而沒有人告訴我她是怎麼尿尿的。這叫我有了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事實上光知道我怎麼尿尿還不足以愚弄我。但是假如她對我的一切都瞭若指掌,我對她一無所知,我最後還是免不了受愚弄。我這個人的毛病就在於一看到自己有受愚弄的可能性,就會覺得自己已經受了愚弄。
如果讓我畫出×海鷹,我就把她畫成埃及墓葬里壁畫上的模樣,叉開腳,叉開手,像個繪圖用的兩腳規。這是因為她的相貌和古埃及的墓畫人物十分相像。古埃及的人從來不畫人的正面像,總是畫側面,全身,而且好像在行進。但是那些人走路時,邁哪邊的腿時伸哪邊的手,這種樣子俗稱拉順。古埃及的人很可能就是這樣走路的,所以那時候尼羅河畔到處都是拉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