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9 22:16:12
作者: 王小波
小的時候我想當畫家,但是沒當成,因為我是色盲。我經常懷疑自己有各種毛病,總是疑得不對,比方說,我懷疑過自己有精神病,夢遊症等等,都沒疑對。因此正確的懷疑方式是:當你想當畫家時,就懷疑自己是色盲;想當音樂家時,就懷疑自己是聾子;想當思想家,就懷疑自己是個大傻瓜。如果沒有那種毛病,你就不會想當那種人。當然,我想當畫家的原因除了色盲外,還有別的。這些情況我慢慢地就會說到了。
前幾年,夏天我們到歐洲去玩。當時我是個學生,趁著放暑假出來玩,和我一道去的還有我老婆,她也是個學生。我還當過工人、教師等等,但當得最久的還是學生。我們逛了各種各樣的地方,最後到了比利時。布魯塞爾有個現代藝術畫廊,雖然我們一點也不懂現代畫,但是也要去看看,表示我們是有文化的人。那個畫廊建在地下,像一個大口井,有一道螺旋走廊從上面通到井底。我順著走廊走下去,左面是透明的玻璃牆,右面是雪白的牆壁,牆上掛著那些現代畫。我走到達利的畫前,看他畫的那些半空里的塔樓,下肢細長、伸展到雲端的人和馬。這時我的右手忽然抽起筋來,食指忽左忽右,不知犯了什麼毛病。後來我才發現,它是掙扎著要寫出個繁體的「為」字來。這種毛病以前也有過,而且我做夢時,經常夢見紅磚牆上有個「為」字,好像一顆巨大的牛頭。後來我在那個畫廊里坐了半天,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小時候我住在一所大學裡,有一天上午從家裡跑出去,看到到處的磚牆上都用白粉寫著大字標語,「為了一零七零」,這些字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連周圍的粉點子全記得很清楚,但是我當時一個也不認識。我記得「為」字像牛頭,一字像牛尾巴。如果細想一下牛頭牛尾的來路,就會想到家裡那些五彩繽紛的小畫書。我順著那些磚牆,走到了學校的東操場,這裡有好多巨人來來去去,頭上戴著盔帽,手裡拿著長槍。我還記得天是紫色的,有一個聲音老從天上下來,要把耳膜撕裂,所以我時時站下來,捂住耳朵,把聲音堵在外面。我還記得好幾次有人對我說,小孩子回家去,這兒危險。一般來說,我的膽子很小,聽說危險,就會躲起來,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在夢裡。沒有一回做夢我不殺幾個人的。當時我就認定了眼前是個有趣的夢境,所以我歡笑著前進,走進那個奇妙的世界。說實在的,後來我看見的和達利的畫很有近似之處。事實上達利一九五八年沒到過中國,沒見過大煉鋼鐵。但是他雖然沒見過大煉鋼鐵,可能也見過別的。由此我對超現實主義產生了一個概念,那就是一些人,他們和童年有一條歪歪扭扭的時間隧道。當然這一點不能說穿,說穿了就索然無味。
五八年我走到了操場上,走到一些奇怪的建築之間,那些建築頂上有好多奇形怪狀的黃煙筒,冒出紫色的煙霧。那些煙霧升入天空,就和天空的紫色混為一體。這給了我一個超現實主義的想法,就是天空是從煙筒里冒出來的。但我不是達利,不能把煙筒里冒出的天空畫在畫布上。除此之外,周圍還有一種神秘的嗡嗡聲,仿佛我置身於成千上萬飛翔的屎殼郎中間。後來我再到這個廣場上去,這些怪誕的景象就不見了,只剩下平坦的廣場,這種現象叫我欣喜若狂,覺得這是我的夢境,為我獨有,因此除了我,誰也沒有聽見過那種從天上下來撕裂耳膜的聲音。隨著那個聲音一聲怪叫,我和好多人一起涌到一個怪房子前面,別人用長槍在牆上扎了一個窟窿,從裡面挑出一團通紅的怪東西來,那東西的模樣有幾分像薩其馬,又有幾分像牛糞,離它老遠,就覺得臉上發燙,所有的人圍著它欣喜若狂——這情景很像一種原始的祭典。現在我知道,那是大煉鋼鐵煉出的鋼,是生鐵鍋的碎片組成的。——我哥哥當時在念小學,他常常和一幫同齡的孩子一起,闖到附近的農民家裡,大叫一聲「大煉鋼鐵」,就把人家做飯的鐵鍋揭走,扔下可憐的一毛錢,而那個鐵鍋就拿到廣場上砸碎了——沒煉時,散在地上就像些碎玻璃,煉過以後就粘在一起了。但是我當時以為在做夢,也就欣喜若狂——雖然身邊有好多人,但是我覺得只有自己在欣喜若狂,因為既然是做夢,別人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這種狂喜,和達利畫在畫布上的一模一樣。等到後來知道別人也經歷過大煉鋼鐵,我就感到無比的失望。
後來在布魯塞爾的畫廊里,我看到達利的畫上有個光屁股小人,在左下角歡呼雀躍。那人大概就是他自己吧。我雖然沒去西班牙,但是知道那邊有好多怪模怪樣的塔樓,還有些集體發神經的狂歡節,到了時候大家都打扮得怪模怪樣。所以沒準他三歲時見到了什麼怪景象,就以為自己做了個怪夢,傻高興一場。狂歡節這個概念不算難,到了四五歲就能理解。大煉鋼鐵是個什麼意思,就是到了十幾歲也懂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歲,當時住在一所大學裡。所以我怎麼也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風機,一零七零是一年要煉出1070萬噸鋼,那些巨人是一些大學生,手裡的長槍是煉鋼用的鋼釺,至於哇哇叫出的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麼東西,我更不可能懂得。何況那天的事有頭沒尾,後來的事情在記憶里消失了,就更像個夢。直到我都二十歲了,對著小臂上一個傷疤,才把它完全想了起來。那天我看完了出鋼,就往回走,在鋼堆邊上摔了一跤,鋼錠里一塊鍋茬子把我的小胳膊差一點劈成兩半。這件事太慘了,所以在記憶里待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說法叫作壓抑。壓了十幾年我又把它想了起來,那天我不但流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著耳朵帶我上醫院的。關於這一點我不怪他。我們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就沒錢吃飯了。後來我老想,在爐子裡煉了好幾個鐘頭,鍋片子還能把我的手割破,從冶金學的角度來看,那些爐子可夠涼快的。為此我請教過一位教冶金的教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爐,到底能不能煉鋼。開頭他告訴我能,因為只要不鼓冷空氣,而是鼓純氧,不燒煤末子,而是燒優質焦炭,就能達到煉鋼的溫度。後來他又告訴我不能,因為達到了那種溫度,土平爐就要化了。土平爐雖然沾了個土字,但是這個土不是耐火黏土,它是磚砌的,頂上那些怪模怪樣的煙筒是一些粗陶的管子,那種東西不煉鋼時是用來砌下水道的,一煉鋼就上了天了。羞恥之心人皆有之,大煉鋼鐵一過去,人們就把爐子拆得光光的,地面壓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但是還是有一些蹤跡可尋,在院子裡一些偏僻地方,在雜草中間可以找到一些磚堆,那些磚頭上滿是凝固了的氣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邊那些長滿了藤壺、牡蠣殼的礁石——這說明涼快的爐子也能把磚頭燒壞。這些怪誕的磚頭給人以極深的印象。像這種東西,我在那個畫廊里也找到了。像這樣的記憶我們人人都有,只是沒有人提也沒有人來畫,所以我們把它們都淡忘了。我想起這些事,說明了我身上有足夠當一位畫家的能量。而且像我這樣一個有如此怪誕童年的人,除了當個畫家,實在也想不出當什麼更合適。但我沒當成畫家,因為我是色盲。這一點在我二十六歲以前沒有人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說明我根本算不上色盲,頂多有點色弱罷了。但是醫生給檢查出來了。因此我沒有去搞藝術,轉而學數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