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2024-10-09 22:16:07
作者: 王小波
王二年輕時在北京一家豆腐廠里當過工人。那地方是個大雜院,人家說過去是某省的會館。這就是說,當北京城是一座灰磚圍起的城池時,有一批某個省的官商人等湊了一些錢,蓋了這個院子,給進京考試的舉人們住。這件事太久遠了。它是一座細磚細瓦的灰色院子,非常的老舊了。原來大概有過高高的門樓,門前有過下馬石栓馬樁一類的東西,後來沒有了,只有一座水泥門樁的鐵柵欄門,門裡面有條短短的馬路,供運豆腐的汽車出入。馬路邊上有一溜鐵皮搭的車棚子,工人們上班時把自行車放在裡面。棚子的盡頭有個紅磚砌的小房子,不論春夏秋冬裡面氣味惡劣,不論黑夜白天裡面點著長明燈,那裡是個廁所。有一段時間有人在裡面的牆上畫裸體畫,人家說是王二畫的。
王二在豆腐廠里當工人時,北京冬天的煙霧是紫紅色的,這是因為這座城裡有上百萬個小煤爐,噴出帶有二氧化硫的煤煙來。當陽光艱難地透過這種煤煙時,就把別的顏色留在天頂上了。這種顏色和他小時候見過的煙霧很近似。對於顏色,王二有特別好的記憶力。但是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他居然是個色盲。早知道自己是個色盲,他也不會學畫,這樣可以給自己省去不少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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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在豆腐廠當工人時,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色盲,將來當不了畫家。相反,他們只知道他右手的手指老是黑黑的,而別人不這樣。這說明只有他經常拿著炭條畫素描,別人則不畫。而廁所牆上的裸體畫正是炭條畫的。除此之外,畫在白牆上的裸體女人雖然是一幅白描,只有寥寥可數的幾根線條,那幾根線條卻顯得很老練,很顯然是經常畫才能畫得出來。這些事足以證明是他畫了這些畫。那個女人被畫出來以後,一直和上廁所的人相安無事。直到後來有人在上面用細鉛筆添了一個毛扎扎的器官和一個名字,問題才變得嚴重起來。照他看來,原來作畫的和後來往上添東西的顯然不是一個人。但是這些話沒人肯聽。人家把廁所的牆重新粉刷了,可是過了沒幾天,又有人在廁所里畫了這樣一個女人,並且馬上又有人添了同樣的東西,這簡直就是存心搗蛋了。你要知道,人家在那個女人身邊添的名字是「老魯」,老魯是廠裡頭頭(革委會主任)的名字。這位老魯當時四十五六歲,胖乎乎的,兩個臉蛋子就像抹了胭脂一樣紅撲撲的,其實什麼都沒抹。她說話就像吵架一樣,有時頭髮會像孔雀開屏一樣直立起來。她是頭頭,這就是說,她是上面派來的。有她沒她,一樣的造豆腐,賣豆腐。但是誰也不想犯到她手上。當時還沒有證據說是王二畫了那幅畫,她就常常朝王二猛撲過來,要撕王二的臉。幸虧這時旁邊總是有人,能把她攔住。然後她就朝王二吐吐沫。吐吐沫想要吐准需要一定的練習和肺活量,老魯不具備這種條件,所以很少吐中王二,都吐到別人身上了。
廁所里的那個女人畫在尿池子的上方,跪坐著手揚在腦後,有幾分像丹麥那個紀念安徒生的美人魚,但是手又揚在腦後,呈梳妝的姿勢。那個毛扎扎的器官畫在肚皮上,完全不是地方。這說明在這畫上亂添的人缺少起碼的人體解剖知識——假如老魯的那部分真的長得那麼靠上的話,會給她的生活增加極多的困難。進來的人在她下面撒尿,尿完後抬起頭來看看她,同時打幾個哆嗦,然後就收拾衣服出去了。我猜就在打那幾個哆嗦時,那位不知名的畫家畫出了這個女人——總共也用不了五秒鐘,但是這五秒鐘幾乎能讓王二倒一輩子的霉。
王二在豆腐廠里當工人是一九七三年的事,當時北京城顯得十分破敗,這是因為城裡的人衣著破舊。當時無所謂時髦,無所謂風流,大家也都沒有什麼財產。沒有流行音樂,沒有電影可看,在百無聊賴之中,每個人都想找別人的麻煩。
一九七三年早已過去了,廁所里的淫畫是一件很常見的東西,像老魯那樣的人也無甚新奇之處。所以我們看到以上的論述,就如看一幅過時的新聞圖片,不覺得它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只有一種情況會使這一點發生變化,就是那位王二恰巧是你。把這一點考慮在內,一切就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