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13:44 作者: 王小波

  第二天輪到生物室衛生值周。以前衛生值周我是不理睬的,任憑廁所手紙成山。如今不同了。我不能叫人挑了眼去。我提前到校,叫起許由來,手持笤帚開始工作。

  這樓里大小三十個單位,每單位輪一次衛生值周。輪到校長室,校長親自去刷洗廁所。這是因為學校里人心浮動,校長想收買人心。如今王二想走正路,說不得也要來一回。掃完了廁所,到化學實驗室討了幾瓶廢酸,把廁所的便器洗得光可鑑人。後來一想,光刷了廁所不成,人家不知是誰幹的。我弄來幾幅紅紙寫了大幅的標語,廁所門上貼一張:

  「歡迎您來上廁所!生物室宣。」

  小便池上方貼的是:「請上前一步——生物室鄭重邀請。」

  廁所門背後是:「再見。我們知道您留戀這優美的環境,可現在是工作時間。何日君再來?生物室同仁恭送。」

  「隔間」的標語各有特色。男廁所里寫著:「大珠小珠落玉盤」,「一片冰心在玉壺」。女廁所里寫著:「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還有額匾,「暗香亭」。要說王二的書法,那是沒說的。我寫碑就寫過幾十斤紙。眼見廁所像個書法比賽的會場,誰知道校長一來就闖進生物室板著臉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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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廁所里的字是你寫的?」

  「是呀。您看這書法夠不夠評獎?」

  「評個屁!高教局來人檢查工作,限你十分鐘,把這些字全刷了!」

  貼時容易洗時難。還沒刮洗完,高教局的人就來了,看著標語哈哈大笑,校長急得頭上青筋亂蹦。等那幫人走了,校長叫我去,我對他說:

  「校長,不管怎麼著,廁所我是洗了。總得表揚幾句吧?」

  「表揚什麼?下回開會點名批評。」

  「這他媽的怎麼整的!您去看看,廁所刷得有多白!算了,我也不裝孫子了。以前怎麼著還怎麼著吧。」

  「不准去!坐下。刷廁所是好事,寫標語就不對了。將來校務會上一提到你,大家又會想起今天的事,說你是個搗蛋鬼!你呀,工作沒少做,全被這些事抵消了。今後要注意形象。回去好好想想,不要頭腦衝動!」

  從校長室出來以後,我恨得牙根痒痒,讓我們刷廁所,又不准有幽默感,真他娘的假正經。鈴聲一響,我扛著投影儀去上課。我想把形象補救過來,課上得格外賣命。這一節講到微生物的鏡下形態。講到球菌,我蹲下去鼓起雙腮;講到桿菌,就做一個跳水準備姿勢;講到弧形菌,幾乎扭了腰;講到螺旋菌,我的兩條腿編上了蒜辮子,學生不敢看;講到有鞭毛的細菌可以移動,我翩翩起舞;講到細菌分裂,正要把自己扯成兩半兒,下課鈴響了。滿地是粉筆頭,一滑一跤。我滿嘴白沫地走回實驗室,照照鏡子,發現自己像只螃蟹,一撥頭髮,粉筆末就像大雪一樣落下來。剛喘過氣來,醫務所張大夫又來看我。他說農學系有人給他打電話,說王老師在課上不正常。他來給我量體溫,看看是不是發高燒。我把張大夫攆出去,許由又朝我冷笑,我把他也攆出去。自己一個人坐著,什麼都不想。

  我忽然覺得噁心,到校園裡走走。我們的校舍是舊教堂改成。校園裡有雜草叢生的花壇,鑄鐵的欄杆。教學樓有高高的鐵皮房頂。我記不清樓里有多少黑暗的走廊,全靠屋頂一塊明瓦照亮;有多少閣樓,從窗戶直通房頂。古舊的房子老是引起我的遐想,走著走著身邊空無一人。這是一個故事,一個謎,要慢慢參透。

  首先,房頂上不是生鏽的鐵皮,是灰色厚重的鉛。有幾個閹人,臉色蒼白,身披黑袍,從角落裡鑽出來。校長長著長長的鷹鉤鼻子,到處窺探,要保持人們心靈的純潔。鑄鐵的欄杆是土耳其刑樁,還有血腥的氣味,與此同時,有人在房頂上做愛。我見過的那隻貓,皮毛如月光一樣皎潔,在房頂上走過。

  你能告訴我這隻貓的意義嗎?還有那牆頭上的花飾?從一團雜亂中,一個輪廓慢慢走出來。然後我要找出一些響亮的句子,像月光一樣乾淨……正在出神,一陣鈴響吵得我要抽風。這個故事就像小王二一樣,埋在半夜裡的高粱地里了。

  我正好走在大電鈴底下,鈴聲就在我頭頂炸響。學生吶喊著從樓里衝出來,往食堂飛奔——這是中午的下班鈴。我忽然下定決心:媽的,我回家去。中午飯也不吃了!

  走上大街,看見有人在掃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愛國衛生日,全城動員,清掃門前三包地段。今天又是班主任與學生定期見面的日子。按學校的統一規定,我該去給學生講一節德育課,然後帶他們去掃地。這對我也是個緊要關頭,如果現在溜回家去,以後再也別想當個正經人。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回學校去。其實這不說明我有多大決心走正路,爭頭名,而是因為我覺得下了那麼大決心,只堅持了一上午,未免不好意思。吃飽喝足又睡了一覺,我該到班上去。首先找到代理班主任團委書記小胡,問了一點情況,然後就去了。

  我教四門課,接觸兩個系八個班,農三乙我最不喜歡。這班學生專挑老師的毛病。教授去上課猶可,像我們這樣的年輕教師去上課,十次有九次要倒霉。派我做這班的班主任,完全是個陰謀。但是這節德育課我還得講呀!

  一進教室我就頭疼,上午說我發高燒的,就是這幫傢伙,現在他們直勾勾地看著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這節課下來不知要掉多少頭髮。我走上講台,清清喉嚨:

  「同學們,男同學和女同學們,也就是男女同學們。我站在這裡,看著大家的眼睛,就像看捷爾仁斯基同志的眼睛,我不敢看。不說笑話。從同學的眼睛裡,我看出兩個問題。第一,你們想問:王老師不是發高燒嗎?怎麼沒死又來了?對不對?班長回答。」

  班長板著臉說:「有同學向醫務室打電話,說王老師有病,不代表全班意見,班委開會認為,王老師的課講得比較活,不是什麼問題。打電話的同學我們已經批評他了。」

  「很好。老師的努力得到同學的肯定,別提多快樂。第二個問題,你們想問:這傢伙現在來幹什麼?下節微生物是星期四。我要告訴你們,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前一段忙,經上級批准,由胡老師代理。從今天開始,我正式接任,今天的題目是道德教育……班長,什麼問題?」

  「老師,你備課了嗎?」

  我拼命咽下一句「去你媽的」,說出:「當然備了。雖然沒拿教案,可我全背下來了,老師的記性你可以放心,請坐。今天第一次由我來上德育課,我覺得應該溝通溝通,同學們對我有什麼意見請提出來。」

  「老師,你是黨員嗎?」

  「不是,正在爭取。謝謝你提了這個問題。」

  「老師,你是否研究生畢業?」

  「不是,本科。年齡大了,不適合念研究生。按上級規定,本科畢業可以教基礎課。還有什麼?提具體點兒。」

  「老師,你為什麼說我們是凍豬肉?」

  「我說過這話嗎?我只說到了這個班就像進了冷庫,你們見了我就像見了吊死鬼。好好,我收回冷庫的話。還有什麼?」

  他們說不出什麼來了,我把臉一板:「同學們,我的缺點你們都看見了。你們是優秀班集體,實質怎麼樣?是不是捧出來的?考試作弊,我親眼所見。班上丟了東西,用班費補上,不捉賊。歪風邪氣夠多了。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宣布立即整風。先把賊捉出來,考試作弊也要大整。還有,你們對本系教師畢恭畢敬,專挑外系教師的眼。這叫什麼呢?看人下菜碟!明天我就把外系任課老師召來開會,寫個意見報校長。我知道有人指使你們,我怕他們也不敢支持學生整老師。我知道有的年輕女教師上了你們的課,回去就哭。教師描眉怎麼啦?資產階級?帽子不小啦。你們是學生還是政治局?這班四十多人要進政治局,也不知中央什麼看法……什麼學生?公然調戲老師!哭什麼,不准哭!」

  我繼續大罵,把惡氣出足,然後宣布分組討論。班幹部上前開會,這幾個人走過來,乖極了,淨說好話。

  「老師,我們怎麼得罪你了?這麼整我們?」

  「談不上得罪,為你們好。」

  「老師,我們錯了,你原諒我們吧!」

  「原諒不敢當,班風還是要整!」

  拿這種架子,真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快感。等把那幫孩子整到又要哭出來,我才鬆了口:

  「好吧,老師當然要原諒同學了。可是你們為什麼要和老師作對?老實說出來!」

  這事不問我也明白,無非是有人看我們這些外校調來的人不順眼。可恨的是朝學生吹風,說我作風有問題,可能亂搞男女關係。我把臉板下來說:

  「這是放狗屁。我自會找他們算帳。只要你們乖乖的,我絕不把你們扯進去,以後這種話聽了要向我匯報,我是班主任。現在,少廢話,上街掃地!」

  我帶學生上街,軍容整齊,比別的班強了一大塊。我親自手持竹笤帚在前開路。直掃得飛沙走石,塵頭大起。掃了一氣,我把掃帚交給班長,交代了幾句,就去找校長匯報。一見面他就表揚我今天德育課上得不錯,原來他就在門外聽著。我把從學生那兒聽來的話一說,他連連點頭:

  「好,這些人太不像話,拉幫結派,這事我要拿到校長辦公會上去說。小王呀,這麼工作就對了。像早上在廁所貼標語,純屬胡鬧。」

  「報告校長,說我作風有問題,這叫無風不起浪,老姚這老小子也得整整,他淨給我造謠!」

  「老姚的情況不同,這個同志是很忠誠、很勤奮的。他能力低一點,嘴上又沒閘。學校里案子多,他破不了心急,亂說幾句,你別往心裡去。還有個事兒要和你商量:昨晚上他巡夜摔傷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要是知道了,還要喝兩盅。這種人乃是造大糞的機器,還當什麼保衛科長。你和我商量什麼?」

  「他傷得不輕,胯骨脫了臼,醫院要求派人陪床。老姚愛人陪白天,咱們派人值夜。」

  「這是醫院的規矩,咱就派人吧。不過,這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老姚是校部的,你們基礎部也是校部的,校部的小青年都不肯陪老姚,你來帶個頭好不好?你一去,別人誰也不敢說不去。」

  我叫起來:「別操你那親愛的……」我本想說「操你媽」。又想到是校長,就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尊敬您的媽。你說說看,憑什麼叫我去看護他?」

  「瞧你這張嘴!對我都這樣,對別人還了得嗎?我和你說,現在上面要學校報科研項目,咱們也不能沒有。我們準備成立個研究所,把各系能提得起來的項目往一塊湊湊。你搞炸藥恐怕還得算主要的一個,先搭個架子,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能在這樓里造炸藥嗎?」

  「誰讓你在這兒做實驗?實驗還去礦院做,咱們只是要個名義,有了名義就可以請求科研經費。將來我們也要蓋實驗樓,買儀器設備,這都是進一步的設想了。所長的位子嗎,只能空一陣子,副所長我準備讓你當,因為只有你有提得起的項目。這可提了你好幾級,將來評職稱、出國進修你都優先。看你的樣子好像不樂意,真不識抬舉!」

  「我沒說不樂意呀!」

  「可光我想提你不成。你想別人怎麼看你!像你現在這樣子。我提也白搭。從現在到討論定所的領導班子,還要幾個星期。你得有幾樣突出表現,才能扭轉形象。眼前這老姚的事,簡直是你的絕好機會。叫你去你還不去,你真笨哪!」

  「照你這麼說,我還真得去了。我爸爸病了,我要去陪,我媽還說用不著我。這老姚算個什麼東西,居然要搶我爸爸上風!他拉屎我還要給他擦屁股,真跌份兒!我什麼時候去?」

  「今晚上就找不著人,你去吧。明天我派許由。你們倆去了,別的壞小子都肯去了。」

  學好真不容易,除了和學生扯淡,還得給老姚擦屁股,而且我還要感謝老姚摔斷了腿,給我創造了機會。回到實驗室,我給老婆打電話,說我不回去了。她二話沒說,咔嚓一下把話筒擱下。我又對許由說這事兒,他默默地看了我好半天,才冒了一句:「王二,你別寒磣我啦。」吃完了晚飯,我就出發上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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