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13:31
作者: 王小波
我躡手躡腳出了院門,騎車回家去。把車扛上樓鎖在扶手上,輕輕開門進去,屋裡一團漆黑。脫下鞋小心翼翼往床上一躺,卻從床上掉下來。然後燈亮了,我老婆端坐在床上。剛才準是她一腳把我從床上踹下來,她面色赤紅,頭髮都豎了起來。
「你上哪兒去了?我以為你死了哩!學校、礦院,到處都打了電話,還去了派出所。原來你去喝酒!和誰混了一夜?」
我雖然很會撒謊,可是不會騙老婆。和某些人只說實話,和某些人只說假話,這是我的原則。於是我期期艾艾地說:「和小轉鈴碰上了,喝了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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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尖叫一聲,拿被子蒙上頭,就在床上游仰泳。現在和她說什麼都沒用,我去廁所洗了腳回來,關上燈又往床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說:「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這個潑婦是練柔道的,胳膊真有勁。平時她也常向我挑釁,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對我下什麼絆兒,我只把她拎起來往床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級的,我是九十公斤級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現在在床上被她勒住了脖子,這就有點棘手。這女人成天練這個名堂,叫做什麼「寢技」。我翻了兩下沒翻起來,太陽穴上青筋亂蹦。最後我奮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聲(行話叫喊威),往起一掙,只聽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床塌了。我在地上滾了幾滾,又撞倒了茶几,稀里嘩啦。我終於摔開她,爬起來去開燈,只見她坐在地上哭,這時候應該先發制人。
「夜裡三點啦!你瘋什麼?詐屍呀!」
我是如此理直氣壯,她倒吃一驚,半天才覺過味來:「你混蛋!離婚!」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覺。」
「我找你媽告狀去!」
「你去吧,不過我告訴你,你沒理。」
「我怎麼會沒理?」
「事情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我和小轉鈴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見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頓飯,喝一點,完全應該。」
「一點兒?一點是多少?」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干,是白蘭地。」
「好混蛋,喝了這麼多。在哪兒吃的飯?」
「齊家河得月樓。菜糟得一塌糊塗,小轉鈴開的錢。」
「混蛋!顯她有錢。明天咱們去新僑,敢不去閹了你。吃了什麼菜?一樣一樣說。」
這還有完嗎?深更半夜的,我又害頭疼。「炒豬屄!」
二妞子氣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經是四點鐘。剛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車搬進來,結果還是遲了一步。前後胎的氣都被人放光。還算客氣,沒把氣門嘴拔去。這是鄰居對我們剛才武鬥的抗議。
那一夜我根本沒睡。二妞子在我身邊翻來覆去鬧個不休。天快亮時,我才迷糊了一會兒,一雙纖纖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處,她要我證明自己沒二心。這一證明不要緊,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師會,校長布置工作。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長大喝一聲:「王二,你站起來!」
「報告校長,我已經站起來了!」
「你就這麼站著醒醒!以前開會你打瞌睡,我沒說你。你是加夜班做實驗,還得了獎嘛,可以原諒。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幹什麼去了?」
不提這事猶可,一提我氣不打一處來。難道該著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災樂禍的嘴臉,一屋子假正經!不要忙,待我撒潑給你們看:「報告校長,老婆打我。」
全場哄然。後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報告校長,我為了學校榮譽,奮起抗暴,大打出手,大敗我老婆,沒給學校丟臉!」
後排的哥兒們全站起來,掌聲雷動。校長氣得麵皮發紫,大吼一聲:「出去!到校長室等我!」
到了校長室,我又有點後悔。太給校長下不來台。校長拿我當他的人百般庇護,他提我當生物室主任,雖然只管許由一個寶貝,好多人還是反對。人事處長拿了我檔案去說:王二歷史上有問題,他和許由犯過爆炸案。這兩個傢伙可別把辦公樓炸了,最好讓我當副主任,調食堂胖三姑當正主任。校長哈哈大笑說:兩個小屁孩,「文化革命」里鬧著玩,有什麼問題。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貪小便宜,放到實驗室里是個禍害。最近我和呂教授項目搞成,到手二千元獎金,他拿大頭,給我三百。這錢到了學校會計科,科長就要全部沒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學校的工資,夜裡給外單位幹活。白天上課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學生能看見我的扁桃腺。校長又為我說話,說王二加班搞項目,功在國家,於學校也有光彩。國家獎下來的錢,你們剋扣不是佛面刮金嗎?結果這錢全到了我手,比呂教授到自己手的還多。
想到這些事,我心裡發軟。我不想被人看成個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轉念一想,心裡又硬起來,操你媽,誰說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著,校長進來了。他坐下沉默了兩分鐘,凝重地說:「小王,我要處分你。」
「報告校長,我早該處分!」
「你不要有情緒。出國的事,你不滿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會場上這麼鬧!我不處分你,就不能服眾。」
「報告,我沒情緒。我對組織一貫說實話。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換上別人早被掐死了。」
校長一看我脖子,簡直哭笑不得:「你這小子!夫婦打鬧也要有分寸!」
「校長,你不知道。這可不是夫婦打鬧!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隊的!上次把我肘關節扭掉了環,貼了好多虎骨膏,現在還貼著呢。」
校長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裡暗笑:看你怎麼處理我。過一會兒他把工會主席和人事處長叫進來,這兩人是我的大對頭。校長很激動地說:
「你們看看,這成什麼體統!把人打成這個樣子!男同志打老婆,單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們能不管嗎?不要笑!這情況特殊!得給體委打電話,叫他們管教一下運動員!工會人事要出面。傷成這個樣子,影響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堅持一下,把會開完。」
鬼才給他堅持。出了校門我就拍著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校長!回家睡了一大覺,起來已然三點鐘。我老婆留條叫我四點鐘去新僑,還把西裝取出來放在桌上。我打扮起來照照鏡子,怎麼看怎麼不像那麼回事。我這個人根本就沒體面。出了門我怕熟人看見我,就溜著牆根走。到了新僑門口,老遠就看見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鮮紅的緞子旗袍,有如一床緞子被。她還搽了胭脂抹了粉,活脫脫一個女妖精!我走過去挽住她的手,手心裡全是汗。只聽她嬌嘆一聲:
「我要死了!」
「別怕,往前走,打斷我骨頭的勁兒上哪兒去了?別看地,地上沒錢,有錢我比你先看見。抬頭!挺胸!」
「我怕人家看見我抹了粉!」
「怕什麼?你蠻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沒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兒那麼走。晃肩膀,扭屁股!」
她這麼一走,好似發了自發功,骨節都響起來。我老婆穿得隨便一點,走到街上還蠻有人看的,現在別人都把頭扭到一邊去,走進飯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這頓飯吃得很不舒服,我覺得我們倆是在飯店裡耍了一場活寶。回家以後,我有好一陣若有所思,似乎有所領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時更像個惡棍。
我一到學校,就先與許由會合。出國出不成,我已經想通了,反正沒我的份。前天和許由鬧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現在應該聊一聊。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鏢,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興,牆壁響了,這是校長的信號,召我去聽訓。
進了校長室,只見他氣色不正。桌子上放著我上報的實驗室預算。只聽他長嘆一聲: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為用四個字便可包括!」
「我知道,克己奉公。」
「不。少年無行!你瞧你給總務處的預算。什麼叫『二百立升冰箱三台,給胖三姑放牛奶』?」
「她老往我冰箱裡放牛奶,說是冰箱空著也是白費電。冰箱是我放菌種的,她把菌种放到外邊,全壞了。現在人家又懷上了,不準備下來行嗎?」
「這意見應該提,可是不要在報告裡亂寫。再說,為什麼寫三台?有人說,你是借題發揮,有意破壞團結。」
「校長,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胎是生肚子,生不多。第二胎生十個八個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豬,人家有那麼多個奶。三姑只有兩個,咱們要為第二代著想。這道理報告裡寫了。」
「胡扯!本來有理的事,現在把柄落在人家手裡。你坐下,咱們推心置腹地談談。你知道咱們學校處境不好嗎?」
「報告校長,我看報了,現在新建的大學太多,整頓合併是黨中央的英明決策。就說咱們學校,師資校舍一樣沒有,關了也罷!」
「你這叫胡說八道!咱們學校從無到有,在很艱苦的條件下給國家培養了幾千名畢業生,成績明擺著。現在有了幾百教職員工,這麼多校舍設備。怎麼能關了也罷?學校關了你去哪兒?」
「我去礦院。老呂調我好幾回了,都是您給壓著。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適合?」
「你別做夢了。學校有困難,請調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麼擋別人?黨委討論了,一個都不放。誰敢辭職,先給個處分,叫他背一輩子。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大膽提拔年輕人。能幹的我們也往國外送,提教授。就說你吧,幾乎無惡不作,我們還提你當生物室主任,學校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
「對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說住房吧。我同學分到農委,才畢業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報告,分我一間地下室。又濕又黑,養蘑菇正合適。就說我落後,也沒落後到這個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門擔子菌綱。我呢,起碼是動物,靈長目,人科人屬,東亞亞種,和您一樣。您看我哪一點像蘑菇?」
「當然!誰也不是蘑菇!我們要關心人。房子會有的。你不要哭窮。你住得比我寬敞!」
「那可是體委的房,我老婆說,我占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騎。要說打,打得過她,可是咱們理虧。咱們七尺大漢,就因為進了這個學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來,還不敢打離婚——離婚沒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許由擠實驗室。許由的腳有多臭,你知道嗎?」
「所以你想把學校鬧得七顛八倒?明白和你說了吧,這學校里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和我耍貧嘴沒用。就算你真調成了,也沒個好兒。我把你的政治鑑定寫好了,想不想聽聽?『王二同志,品行惡劣。政治上思想反動,工作上吊兒郎當,生活上品行惡劣。』這東西塞在你檔案里,叫你背一輩子。怎麼樣?想不想拿著它走?」
校長對我獰笑起來,笑得我毛骨悚然。我只好低聲下氣地求他:
「校長,您老人家怎麼能這麼對待我?我是真想學好,天分低一點,學得不像。好吧,這報告我拿回去重寫。許由我也要管好。你還要我幹什麼?有話明說,別玩陰的。」
「你要真想學好,先把嘴改改。剛才說話的態度,像教員和校長說話的態度嗎?」
「知道了。下次上您這兒來,就像和遺體告別。還有呢?」
「政治學習要參加!你是農三乙的班主任,知道嗎?」
「什麼叫農三乙,簡直像農藥名字。好,我知道了。星期三下午去和學生談話。做到這些你給我什麼好處?放我出國?」
「你想得倒美!政治部反映上來,你有反動言論。上次批精神污染的教師會上,你說什麼來著?」
「那一回會上念一篇文章,太下流了,說什麼牛仔褲穿不得。批精神污染是個嚴肅的事兒,不能庸俗化。說什麼牛仔褲不通風,裹住了女孩子的生殖器,要發霉。試問,誰發霉了?你是怎麼看見的?中國人穿了這幾天就發霉,美國那些牛仔豈不要長蘑菇?」
「你的思想方法太片面,要全面地看問題。外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來,非抵制不可。再說那牛仔褲好在哪?我看不出。」
「您穿三尺的褲腰,穿上像大蘿蔔,當然穿不得。腰細的人穿上就是好看——好了,不爭這個了。就說穿它發霉。咱們可以改進,在褲襠上安上個小風機,用電池帶動。這要是好主意,咱們出口賺大錢。要是賣不出去,那個寫文章的包賠損失,誰讓他胡扯,我就發了這麼個言。」
「這就不對!文章是我讓念的。當時咱們學校也有女教師穿那個東西,我是要提醒大家注意!現在又說不準穿衣服的問題,再穿我也不管了。當然,發霉不發霉你是專家,但是不要亂講。你明白了嗎?」
「有一點不明白。你這麼盯著我幹嗎?」
「這話怪了。我是關心你,愛護你。」
「你關心我幹嗎?」
「好吧,咱們說幾句不上綱的話。學校現在是創業階段,需要創業的人。大家對你有看法,但是我是這麼看:不管你王二有多少毛病,反正你是既能幹,又肯干。只要有這兩條,哪怕你青面獠牙我也要——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肯幹活的?這是從我這方面來看。從你這方面來看,我對你怎麼樣?古人還講個知遇之恩哩!你到校外給老呂幹活,他給你什麼好處了?出國都不對你說一聲。可我在校務會上說了你多少好話!老呂對你許了多少願,他辦成了嗎?不負責任。我把這話放在這裡:只要你表現好,什麼機會我都優先你。其他年輕人比你會巴結的多的是,我都不考慮。因為我覺得你是個人才。這麼說你懂了嗎?」
這麼說我就懂了。我說世界上怎麼還有這樣的校長!原來是這樣。原來我是個人才!承他看得起,我也要拿出點良心來。礦院我決心不去了。
那天上午我帶著學生去參觀,大家精神抖擻地等著我。我把這幫人帶到傳達室等車,自己給接待單位中心配種站打電話。那兒有我一個同學當主任。
「配種站嗎?我找郭主任。不!我什麼都不送……我自己也沒興趣……我們公的母的都有。郭二,我們要去了。現在不是節氣,只能看看樣子了。剛才接電話的是誰?」
「我這兒沒正經人。王二你來吧。不到季節,咱們可以人工催情哪。我這兒的牲口全打了針,全要造反呀!我設計了一頭人造母豬,用上了電子技術,公豬們上去都不樂意下來!」
「人造的不要太多。我們是基礎課,沒那麼專門。」
「天然的也有。我有雲南來的一頭小公驢,和狗一樣大,陽具卻大過了關中驢,看到的沒有不笑的。你快來!」
「別這麼嚷嚷,我這兒一大群學生,你吼得大夥全聽見了。」
「嘿,你也正經起來了,騙誰呀?我還要和你切磋技術呢!」
「你越扯越下道了!同學們,把耳朵堵上。好了,不多說。半小時以後見。」
放下電話,心裡犯嘀咕。我不該帶學生去配種站,這樣顯得我沒正經。等了半天,汽車還不來。正要派人去催,農學系主任劉老先生來了。他把嘴撅得像嘬了奶嘴一樣:
「對不起王老師,對不起同學們,咱們的用車計劃取消了。請回教室上課。參觀下周去。」
「劉主任,你也是個農學家,這叫開得什麼玩笑!這個季節配種要人工催情,忽而去忽而不去,叫人家怎麼向種驢交代!好好,您來我也不說什麼。我給配種站打電話。」
電話打通,郭二聽說我們下星期去就叫:「放屁放屁,下星期不接待,我這配種站是給你開的?」說完啪一下掛上了。我對劉先生說:「您聽聽,人家怎麼說我!配種站給我開的。我成什麼了。同學們,咱們去不成了。再下周咱們考試。」
學生鼓譟起來,有人喊罷課。這麼攔著校門起鬨誰也吃不消,我趕緊說:「去去!咱們走著去。女同學和傷病員就別去了,下了公共汽車還要走六七里路呢。我們拍幻燈片給你們看。」
這麼說也通不過。班上有個校隊的,打球傷了腿,今天拄著拐來了,就是為了看配種。學生要抬著他去,這是胡鬧。我對劉先生說:「您看,是不是派輛小車?起碼得把傷兵拉上。」
「王老師,不是我不派車!我們系裡不像有些人那麼不懂事——學農的不看配種站,那不是笑話嗎?總務處說沒車有啥辦法。這些人可真渾,也不先打個招呼。」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電話叫司機班,「你是誰?小馬?給我把大轎車開出來。我帶學生參觀。」
「王二,車是你要的?我們處長瞎眼了。這麼著,我開大卡車,咱們坐駕駛樓,好不好?」
「不行!讓別人坐卡車,我要大轎車。」
「我們處長叫把大轎車藏起來,別叫人看見。他要用。咱們給他留個面子,好吧?」
「那麼我的面子呢?你以為誰的面子重要?」
「當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車馬上到。」
劉先生不走,看樣子不信車能來。過一會兒車真從外邊開進來了,學生歡呼著往上沖。劉老頭氣得臉通紅,手抖成七八隻。我趕緊給他圓面子:「老先生,小馬送我們擔著風險呢!有人准給他穿小鞋。這可是為了咱們系的事……」
老頭馬上吼起來:「你放心,絕不讓馬師傅吃虧,我去找校長,問問他有車藏起來是什麼作風!」
參觀回來,學生全變了樣,三五成群竊竊私語。我們拍了好幾盒膠捲。我把班長叫來,關照幾句:
「你把這片子送去制幻燈片,先放你這兒保存。誰借也別給,記住啦?除了農三乙,他們參觀植物園,可能不滿意。你要是把幻燈片借給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帶你們出去。」
「老師,我們班對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說你壞話,我們班絕沒這樣人。這幻燈片我說不借,就說曝光了。」
「好,就依你。他們說我什麼了?」
那些壞話無非是說我上課時衣冠不整,講到得意忘形時還滿嘴撒村,他不說我也知道,但是還想聽一聽。回到了學校,校長又叫我去一趟。怎麼這麼多麻煩?我簡直有點兒煩了。
校長問我總務處長藏車的事——其實他知道的比我還多。總務處長想用大轎車送外單位的人去八達嶺遊玩,被我攪了。校長對此擊節讚賞,對我大大鼓勵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興致:我不過是個教員罷了,不想參與上層的事情。下午帶同學去植物園,這班人人對我有意見:
「老師,甲班人說配種站里有頭驢,看上去有五條腿,中間一條比其他的長五倍。他們吹牛吧?」
「別聽他們胡扯。這是科學,不是看玩意兒。不過那驢是有點個別。」
「老師你偏心!我們也要去配種站參觀!」
「別鬧了。它們需要休息。現在是什麼季節?人家是打了針才能表演的。」
「再打針!多打幾針!」
「呸!這又不是機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樣的。打你幾針試試?你們少說幾句壞話,我讓甲班把幻燈片拿給你們看。」
「老師,別聽他們挑撥離間!二軍子說你壞話,我們開了三次班會批他。他們班唐小麗說你上課吃東西,還說了許老師許多壞話。說許老師等於是說你。你以為他們班好,上大當了!」
這種話我已經聽膩了。所以我這樣想:說我壞話就是愛我,說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園,我把學生交給帶參觀的副研究員,自己溜出去看花草。這一溜不要緊,碰上我師傅劉二了。
我師傅是個奇人,長得一對牛蛋(公牛的蛋)似的大眼,面黑如鍋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麼活都會幹,但是七五年我進廠給他當徒弟時,他什麼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嬰堂帶大的孤兒,討了農村老婆,在鄉下餵了幾口豬,心思全在豬身上。嘴上說絕不幹活,車間主任、班組長逼急了也練幾下子,那時節他哼一支小調,曲是東北紅高粱的調子,詞是自編的。我在一邊給他幫腔,唱完一節他叫我一聲:「我說我的大娘呀!」我應一聲「哎」。我們倆全跑調兒,聽的人沒有不笑的。
劉二之歌有多少節我說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詞兒。一唱就從小唱起,說自己是婊子養的,不走運。接下來唱到進工廠走錯了門。我們廠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們組織起來的,建廠時他十五歲,進來當了個徒工。然後唱到街道廠不漲工資,拿了十幾年的二十六塊五。然後唱到老婆找不到。誰也不跟街道廠工人,除了瘸子拐子,要找個全須全羽的萬不可能。沒奈何去找農村的,討了個老婆是懶蟲。說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躺在炕上不起來不說,一頓要吃半斤豬頭肉。然後唱到我的兩位世兄,前奔兒後勺,鼠眉之極,見了饅頭就目光炯炯。這兩個兒子吃得他走投無路,要掙錢沒路子,幹什麼都是資本主義(這會兒有人喝止,說他反動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條路養豬。從這兒往後,全唱豬。豬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個是他的爹,長得如何如何,從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愛它,可是要賣錢,只好把它閹了。另一個是他娘,長得如何美麗,正懷了他一窩小兄弟,不能虧了它的嘴。否則他弟弟生出來嘴不夠大沒人買。於是乎要找東西給豬吃,這一段要是沒人打斷可以唱一百年。劉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撿菜幫子如何如何,一百多個歷險記。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這不是孝養爹娘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幾年農業學大寨,家家發一口缸,把泔水蓄起來支農。天一熱臭氣衝天,白花花的蛆滿地爬,北京城裡無人不罵。我師傅也罵,他不是罵泔水缸,而是罵這政策絕了他爹娘的糧草。於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時幫他的忙)帶著作案工具(漏勺和水桶),潛近一個目標,聽的人無不屏住了呼吸,我師傅忽然不見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檯下邊,叫我別作聲。這時你再聽,有個人從廠門外一路罵進來,是個老娘們兒。另一路罵法,也是有板有眼,一路罵到車間門口。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罵的是劉二。她雙手叉腰,卡著門口一站,厲聲喝道:「王二,你師傅呢?叫他出來!」我說師傅犯了豬瘟,正在家養病,她就罵起來,罵一段數落一段,大意是居民們恨他們,怪他們帶來了泔水缸。他們如此受氣,其實一個月只掙二十五塊錢。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風。泔水凍了,要砸冰,這是多麼可怕的工程。熱天忙不過來,泔水長了蛆,居民們指著鼻子罵。總之,他們已經是氣堵了心了。接下來用詠嘆調的形式表示詫異:世界上居然還有劉二這種動物,去偷泔水。偷泔水他們還求之不得呢,可這劉二把泔水撈定了還怕人看出來,往水缸里投入巨石泥土等等,讓他們淘時費了很多力量。別人欺負他們也罷了,劉二還拿他們尋開心,這不是喪盡天良又是什麼。繼而有個花腔的華彩樂段,請求老天爺發下雷霆,把劉二劈了。車間主任奔出來,請她去辦公室談,她不去,罵著走了。我師傅從工作檯下鑽出來,黑臉臊得發紫,可是裝得若無其事,繼續幹活兒。
我常常勸我師傅別去偷泔水,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別在缸里下石頭。他不聽,據說是要講點體面。當時我不明白,怎麼偷還要體面?現在想明白了:泔水這東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則就比豬還不要臉。
我師傅為人豁達,我和他相識多年,只見過他要這麼點體面。這回我見他的樣子,我說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身格子西服,手指上戴好粗一個金戒指,見面敬我一根希爾頓。原來他從廠里停薪留職出來,當了個包工頭。現在他正領著一班農村來的施工隊給植物園造溫室。他見了我有點發窘,不尷不尬地問我認不認識甲方單位(即植物園)的人。
我說認識一個,恐怕頂不了用。說著說著我也害起臊來,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沒這樣。問候了師娘和兩位世兄,簡直找不出話來談,看見我師傅穿著雪白的襯衫,越看越不順眼,我猜他穿上這套衣服也不舒服。
我猜我師傅也是這麼看我。嘿,王二這小子居然也當了教師,人模狗樣地帶學生來參觀!其實我不喜歡現在的角色,一點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