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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 一

2024-10-09 22:13:23 作者: 王小波

  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二。夏天的早上,我騎車子去上班,經過學校門口時,看著學校莊嚴的大門,看著寬闊的操場和操場後面高聳的煙囪,我忽然覺得: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

  仿佛在不久之前,我還是初一的學生。放學時在校門口和同學們打書包仗。我的書包打在人身上一聲悶響,把人家摔出一米多遠。原來我的書包里不光有書,還有一整塊板磚。那時節全班動了公憤,吶喊一聲在我背後追趕。我奔過操場,逃向那根灰色的煙囪。後來校長出來走動,只見我高高爬在腳手梯上,迎著萬里東風,敞開年輕的胸懷,高叫著:操你媽!誰敢上來我就一腳踹他下去!這好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轉眼之間我就長大了很多,身高一米九十,體重八十多公斤。無論如何,一幫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這樣一條大漢攆得爬上煙囪,所以我絕不相信。

  不知不覺我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車立在路旁。學校里靜悄悄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這叫我心頭一凜。多少次我在靜悄悄的時候到校,穿過靜悄悄的走廊,來到熟悉的教室,推開門時幾十張臉一齊轉向我——我總是遲到。假如教室里有表揚批評的黑板報,批評一欄里我總是赫然有名。下課以後班長、班幹部、中隊長、小隊長爭先恐後來找我談話,然後再去向班主任、輔導員表功。像拾金不昧、幫助盲人老大爺回家之類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個穩定的好事來源。只要找我談談話,一件好事就已誕生:「幫助了後進生王二!」我能夠健康地成長,沒有殺死校長、老師,沒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尿,全是這些幫助的功勞。

  二十年前誰都不會相信——校長不相信,教師不相信,同學們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王二能夠趕前四十分鐘到校,但是這件事已經發生。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學教師,在上實驗課之前先到實驗室看看。按說實驗課有實驗員許由負責,但是我對他不放心。

  如今輪到我為別人操心,這真叫人難以置信。我和許由有三十年的交情,我們在幼兒園裡合謀毒殺阿姨,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在大班裡兇悍異常,把小朋友都打遍。我還記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們朝劉備的方向改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午睡過後,阿姨帶我們去大便。所有的孩子排成長龍,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長溝上排糞,阿姨躲在玻璃門外監視。她應該在大家屙完之後回來給大家擦屁股,可是那天她打毛衣出了神,我們蹲得簡直要把腸子全屙出來,她也不聞不問。那個氣味也真不好聞。我站起來,自己拿手紙擦了屁股,穿上褲子,然後又給別人擦屁股。全班小朋友排成一排,由我排頭擦去,真有說不出的得意。有多少今日的窈窕淑女,竟被我捷足先登,光顧了屁股,真是罪過!忽然間阿姨揪住了耳朵,她把我盡情羞辱了一番。

  我氣得鼓鼓的。星期天回家以後,我帶了一瓶家裡洗桃子的高錳酸鉀水來。我媽說這種藥水有毒,我想拿它毒死阿姨。吾友許由見了我的紅色藥水,問清用途,深表贊同。他還有一秘方可以加強藥力,那就是石灰,許由抓住什麼都往下吞,有一回吞石灰,被叔叔掐住了脖子,說石灰能把腸子燒穿。後來我們又在藥水裡加入了腳丫泥、尿、癩蛤蟆背上的漿汁等等,以致藥水變得五彩繽紛。後來這瓶藥水沒來得及灑入阿姨的飯盒,就已被人揭發,這就是轟動幼兒園的王二毒殺案。根據以上事實,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如果不是為了毒死校長,我能為一個實驗如此操心。

  事實如此,不論我信與不信。八三年七月初的某個早上,我從本質上已經是個好人、好教師、好公民、好丈夫。事實證明,社會是個大熔爐,可以改造各種各樣的人,甚至王二。現在我不但是某大學農業系的微生物講師,還兼著基礎部生物室的主任。我不但要管好自己,還要管好別人(如「後進生許由」之流,因為這傢伙是我在校長那兒拍了胸脯才調進來的)。所以我在車棚里放下車子,就往實驗室狂奔。推開門一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實驗台上放著一鍋剩麵條,地上橫七豎八幾個啤酒瓶子。上回校長到(實驗)室視察,看見實驗台上放著吃剩的香腸,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實驗樣品。他咆哮起來:「什麼實驗?造大糞的實驗!」叫我心裡好一陣發麻。我把這些東西收拾了,又聞見一股很奇怪的味:又像死貓死狗,又像是什麼東西發了酵。找了半天,沒找到味源。趕緊到裡屋把許由揪起來。他睡眼惺忪地說;「王二,你幹什麼?正夢見找到老婆……」「呸!七點四十了。快起來!我問你,屋裡什麼味?」

  「別打岔。我這個夢非比一般,比哪回夢見的都好看。正要……」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我問你,屋裡什麼東西這麼臭?」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死耗子唄。我下了耗子藥。」

  「不是那種味!是你身上的味!」

  「我哪知道。」他坐起來。這個東西就是這麼不要臉,光屁股睡覺。「嘿,我鞋呢?王二,別開這種玩笑!」

  「你死了吧!誰給你看著鞋!」

  「呀!王二,我想起來了。我把球鞋放到烘箱裡烤,忘了拿出來!」

  我衝到烤箱前,打開門——我主!幾乎熏死。急忙打開通風機,戴上防毒面具,套上膠皮手套,把他的臭球鞋用報紙包起來,扔進了廁所。回來一看,上午的實驗許由根本就沒準備,再過十五分鐘學生就要來了,桌面上光禿禿的。我翻箱倒櫃,把各種器具往外拿,折騰得汗都下來了。回頭一看許由,這傢伙穿著工作服,消消停停坐在顯微鏡前,全神貫注地往裡看。見了這副景象,我不禁心頭火起,大吼一聲:

  「許由!我要用膠布,給我上醫務室拿點來。」

  「不要慌。等一會兒。」

  「什麼時候了?火燎雀子毛了!快去!」

  「別急。我還要穿幾件衣服。」

  「你穿得夠整齊了。」

  他風度翩翩地一撩衣服下擺。天,怎麼不使雷劈了他!這傢伙還光著屁股。他連做幾個芭蕾動作,把三大件舞得像鐘擺一樣,進屋去穿衣服。過一會兒又舞出來,上醫務室了。我把實驗準備好,他還沒回來,這不要緊,他不能死在那兒。擦擦汗,撣去身上的土,我又恢復了常態。學生還得一會兒來,我先看看許由剛才看什麼。

  顯微鏡裏白花花的,滿視野全是活的微生物,細長細長,像一盒活大頭針。這是什麼?許由能搞來什麼稀罕玩意兒?我要叫它難住,枉自教了微生物。這東西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忽然許由揪住了我的後領,「王二,你是科班出身,說說這是什麼?」

  「膠布拿來了?每個實驗台分一塊。」

  「別想混過去。你說!說呀!」

  我直起身來,無可奈何地收起室主任的面孔,換上王二的嘴臉,朝他奸笑一聲。

  「你以為能難倒我?我查查書,馬上就能告訴你。可是你呀,連革蘭氏染色都不會。」

  「是是是。我承認你學問大。你今年還發過兩篇論文,對不對?這些暫且不提。你就說說這鏡下是什麼?」

  「我對你說實話,不知道。一時忘了,提筆忘字,常有的事。」

  「這個態度是好的。告訴你吧,這是我的……」

  我心裡「咯噔」一聲,往顯微鏡里一看——可不是嗎,他的精蟲像大尾巴蛆一樣爬。「你把它收拾了!快!」

  「別這麼假正經!我還不知你是誰嗎?」

  「小聲點,學生來了,看見這東西,我們就完了!」

  「完什麼?完不了。讓他們看看人的精液,也長長見識。」

  「他們要問,哪兒來的這東西?大天白日的,這兒又不是醫院的門診!怎麼回答?」

  「當然是你的了。你為科學,拿自己做了貢獻,這種精神與自願獻血同等高尚。學校該給你營養補助。像你這種結了婚,入不敷出的同志能做到這一步,尤為難能可貴。」

  我正急了眼要罵,學生來了,幾個女孩子走過來說:「王老師早。你幹什麼呢?」

  「早。都到自己實驗台上去,看看短不短東西。缺東西向許老師要。」

  「老師,你看什麼片子?我們也看看!」

  我趕緊俯身占住鏡筒,可是這幫學生很賴皮。有人硬拿臉來擠我,長頭髮灌了我一脖子。太有傷風化!

  我只好讓開。這幫丫頭就圍上去,一邊看一邊嘰嘰喳喳:「活的哎!」「還爬呢!」「老師,這是什麼呀?」

  「噢,這是我的工作,不干你事。回位子去。」

  「我們想知道!我們一定要知道!」

  我叫起來:「班長!科代表!都上哪兒去了,誰不回位子,這節課我給你們零分!」

  「老師,你怎麼啦?」「嘿!裝個老頭樣。」「告訴一下何妨?」

  「跟你們女孩子說這個不妥。還要聽?好,告訴你們,這是荷蘭進口的種豬精液。我要看看精子活力如何。」

  這節課上得我頭都大了。百分之七十的時間在回答有關配種的問題,女生興趣尤大。她們從人工授精問到人造母豬的構造,淨是我不瞭然的問題,弄得我火氣越來越大。快下課時,校長進來,狠狠白了我一眼,還叫我下課去一下。

  我去見校長,在校長室門口轉了幾圈才進去。不瞞你說,一見到師長之類的人物,就會激發我靈魂深處的劣根性,使我不像個好人。我進門時,校長正在澆花,他轉過身來裝個笑臉:「小王,你看我的花怎麼樣?」

  「報告校長,這是薔薇科薔薇屬,學名不知道。因為放在別的地方不長,只在驢棚里長,老百姓叫它毛驢花。」

  「那麼我就是毛驢了?你的嘴真無可救藥。坐,近來工作如何?」

  「報告,進展順利。學生上實驗課鬧的事,已和他們班主任談過,叫他做工作,再不行打電話叫刑警。許由在實驗室做飯,我已對他提出最嚴重警告,再不聽就往他鍋里下瀉藥。實驗室耗子成災,我也有解決的方法,去買幾隻貓來。」

  「全是胡說,只有養貓防鼠還不太離譜。可是你想了沒有,我就在你隔壁。晚上我這兒開會,你的貓鬧起來了怎麼辦?」

  「我有措施。我把它閹了,它就不會鬧。我會閹各種動物,大至大象,小到黃花魚,我全有把握。」

  「哈哈。我叫你來,還不是談實驗室的事。反正我也要搬走,隨你鬧去,我眼不見心不煩。談談你的事。你多大了?」

  「三十有二。」

  「三十而立嘛。你是大人了,別老像個孩子,星期天帶愛人到我家玩。你愛人叫什麼名字?」

  「張小霞,小名二妞子。報告校長,此人是一名悍婦,常常侵犯我的公民權利。如果您能教育感化她,那才叫功德無量。」

  「好,胡扯到此為止。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有情緒。你要借調出國,黨委討論過了,不能同意啊。」

  「這干他們什麼事?為什麼不同意?吃錯藥了?」

  「不要這樣。我們新建的學校,缺教師這是事實。再說,你也太不成體統。大家說,放你這樣的人出去,給學校丟人。同志們對你有偏見,我是盡力說服了的。你還是要以此事為動力,改改你的毛病……」

  校長不酸不涼把我一頓數落,我全沒聽進去。這兩年我和礦院呂教授合作搞項目,憑良心說,我幹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到他那兒做實驗。受累不說,還冒了被炸成肉末兒的危險。因為做的是炸藥。我這麼玩命,所為何事?就因為呂教授手下有出國名額。只要項目搞成,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下,出國走一圈,到外邊看看洋妞兒有多漂亮。這本是講好了的事,如今這項目得了國家科技一等獎,呂教授名利雙收,可這點小事他都沒給我辦成。忽然聽見校長喊我:「喂喂,出神兒啦?」

  「報告校長,我在認真聽。你說什麼來著?」

  「我在問你,還有什麼意見?」

  我當然有意見!不過和他說不著。「沒有!我要找老呂,把他數落數落。」

  「你不用去了,呂教授已經走了。他說名額廢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去,憑良心說,他也盡了力。一晚上給我打七次電話,害得我也睡不著。我是從礦院調來的,你是礦院的子弟,咱們也不能搞得太過分。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件事你事先向組織上匯報了嗎?下次再有這種事,希望你能讓我挺起腰杆為你說話。首先要把許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別那麼瘋。人家說,凡聽過你課的班,學生都瘋瘋癲癲的。」

  「報告校長,這不怪我。這個年級的學生全是三年困難時坐的胎。那年頭人人挨餓,造他們時也難免偷工減料。我看過一個材料,猶太孩子特別聰明、守規矩,全是因為猶太人在這種事上一絲不苟。事實證明,少摸一把都會鑄成大錯……」

  「閉嘴,看你哪像大學教師的樣子?我都為你臉紅。回去好好想想,就談到這裡吧。」

  我從校長室出來,怒髮衝冠,想拿許由出氣。一進實驗室的門,看見許由在實驗台上吃飯,就拼命尖叫起來:「又在實驗室吃飯!!!你這豬……」吼到沒了氣停下來喘,只見他雙手護耳。這時聽見校長在隔壁敲牆。走到許由面前,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麼一大盆,我接著教訓他:

  「你這不是塌我的台嗎?這東西產氣,吃到你肚子裡還了得?每次我在前邊講,你就在後面出怪聲,好像吹喇叭。然後學生就炸了窩!」

  「得了,王二,假正經幹嗎?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裡面吃去。許由,你淨給我找麻煩!」

  「嗤嗤,你別拿這模樣對我,我知道為什麼。你出國沒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別放在心上。人沒出國,還有機會,我還有什麼機會?老婆還不知上哪兒去找哩。」

  說到這個事,我心裡一涼。也許他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許由三十年的交情,從來都是我出主意他干。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干盡了偷雞摸狗的勾當,沒捅過大婁子。千不該萬不該,「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塊到沒人的實驗室里造炸藥玩,惹出一場大禍來。現在許由的臉比得過十次天花還要麻,都是我弄出來的。

  他的臉里崩進了好幾根試管,現在有時洗臉時還會把手割破,這全怪我在實驗台上摔了一根雷管。沒人樂意和大麻殼結婚,所以他找不著老婆。我們倆從來沒談過那場事故的原因,不過我想大家心裡都有數。我對他說:

  「你用不著拿話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麼了?」

  「是我把你炸傷的!我記著呢!」

  「王二,你他媽的吃槍藥了,你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長那兒吃了屁,拿我出氣。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氣沖沖走開了。

  和許由吵過之後,我心裡亂紛紛的。這是我第一次和許由吵架,這說明我很不正常。我聽說有些人出國黃了,或者評不上講師就撒癔症,罵孩子打老婆攪得雞犬不寧。難道我也委瑣如斯?這倒是件新聞。

  我在實驗室里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曬。等牛皮干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躺在牛皮里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症。真他媽的扯淡!真他媽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板。黑板上畫了些煤球。我畫煤球幹什麼?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畫的酵母。有些委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校幹嗎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干你們事等等。後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著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培養基的氣味發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草木蔥蘢,水邊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伙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一個臭水塘里來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陽曬得他發暈,還有刺鼻的草木氣味。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烈,這叫他驚恐萬分。他解開衣服,只見那傢伙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麼,他也沒想到女人。水氣蒸蒸,這裡有一個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過。人家赤身裸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抬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著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識他。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一下。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長,找我幹什麼?」

  「師傅,總務處下班了。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閒著。」

  「真的嗎?我閒著,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麼事?」

  「學校衛生,人人有責嘛。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責任!」

  「操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傢伙,我才想起為什麼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裡待著,而且我的衣著舉止的確也不像個教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這沒什麼。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說我「閒著」,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麼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閒著」?

  太陽從西窗照進來,到下班的時候了,我還不想走。憤懣在心裡淤積起來,想找個人說一說。許由進來,問我在不在學校吃飯。許由真是個好朋友,我想和他說說我的苦悶。但是他不會懂,他也沒耐心聽。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個寓言:有兩個朋友住在一個城裡,其中一個深夜去找另一個。那人連忙爬起來,披上鎧甲,右手執劍,左手執錢袋,叫他的朋友進來說:「朋友,你深夜來訪,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債,這兒有錢。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為你報仇。如果你是清夜無聊,這兒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許由就是這樣的朋友,但是現在他對我沒用處。我心裡的一片沉悶,只能向一個女人訴說,真想不出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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