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12:07
作者: 王小波
1
我的過去不再是一片朦朧。過去有一天我結婚,乘著一輛借來的汽車前去迎親。我的大姨子對我說:我妹妹是個瘋子。晚上她要是討厭,你別理她,徑直干好事——很難想像哪個大姨子會建議未來的妹夫強姦自己的妹妹,除非他們以前就認識。但我分明不認識這個大姨子。這個女人的頭很大,梳了兩條大辮子,前面留了很重的劉海,背上背了一個小孩子。她彎著腰,讓小孩騎在背上,頭頂就在我眼前:三道很寬的發縫和滿頭的頭皮屑就在我眼前。這個景象和晚上十點鐘的農貿市場相似:那裡滿地是菜葉和爛紙。我可以發誓,這個背孩子的女人我見過不到三次,其中一次就是這一次,在這間低矮的房子裡。頭頂有一片低垂的頂棚,上面滿是黃色的水漬。屋子裡瀰漫著濃郁的尿騷味……
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陌生的院子,帶著灰色的色調,像一張用一號相紙洗印的照片。院裡有棵棗樹,從樹幹到枝頭到處長滿了瘤子。這個院子我也很是陌生。院子裡有個老太太的聲音在吵吵鬧鬧,院子外面汽車喇叭不停地叫,好像電路短路了。我按捺不住手藝人的衝動,想衝出去把它修好。但我還是按捺住了——作為新郎,顯然不宜有一雙黑油手。這位新娘子是別人介紹我認識的——但願她和白衣女人不是一個。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又隱隱地覺得這種想法不切實際。然後,她哇的一聲從裡屋沖了出來,穿著白色的睡袍,赤著腳,手裡拿了一把小鏡子,蒼白的臉上每粒粉刺都鮮艷地紅著,看來都是擠過的,嘴邊還有一處流了血:「哇,真可怕,要結婚就長疙瘩啦。」到臉盆架邊撕了一塊棉花,又跑回去了。她和我以前認識的女孩顯然是一個,和現在的白衣女人又很像。我馬上就會想到她是誰。
我終於糾正了自己的錯誤,早上起來,我向那位白衣女人坦白說,我失去了記憶,過去的事有很多記不得了。一個人失去記憶,就是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又不自覺聲明,就這樣過了半個多禮拜,在這期間,我一再犯下非法占有對方身體之罪。這個錯是如此的罪大惡極,簡直沒有什麼希望得到原諒。但是她聽了以後,只略呈激動之態,還微笑著說:是嗎,還有什麼?快說呀。此時我也想給自己說幾句話,就說: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心地善良、作風樸實,有各種各樣的優點,而且熱愛性生活——我的本意是說,我雖已不是以前的王二,但也不無可取之處,希望她繼續接受我。誰知她聽了這末一句(熱愛性生活)就大笑起來,並且掙扎著說道:Me too!Me too!那聲音好像是在打嗝。一位可愛的女士這樣說話,多少有點失態,我不禁皺起眉毛來。後來她終於不笑了,走過來拍拍我的臉說:你已經夠逗的了,別再逗啦。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很逗的。
2
如你所知,畢業以後,我到萬壽寺里工作。起初,我嚴守著這兩條戒律:不要修理任何東西,不要暴露自己是袋鼠媽媽。所以我無事可做,只能端坐在配殿裡寫小說。因為一連好幾年交不出一篇像樣的論文,領導對我的憎惡與日倶增。夜裡,在萬壽寺前的小花壇里,一談到這些憎惡,她就讚嘆不止:袋鼠媽媽,好硬呀。然後我就談到讓我軟一些的事:別人給我介紹對象。他們說,女孩很漂亮,和我很般配,就在我們所里工作,和我又是同學。假如我樂意,他們就和女方去說。她馬上大叫一聲,從大衣底下鑽了出來,赤條條地跑到花壇里去穿衣服,嘴裡叫著:討厭,真討厭!這樣大呼小叫,招來了一些人,手扶著自行車站在燈光明亮的馬路上,看她白色的脊背,但她對來自背後的目光無動於衷。我木然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她又跑了回來,在我背上踢了一腳說,還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點滾?而我則低沉地說道:可你也得把我放開呀……後來,我和她一起走進黑暗的小胡同,還穿著那件黑大衣,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座上夾著我的衣服。我微微感到傷感,但不像她那樣痛心疾首。但她後來又恢復了平靜,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結婚吧。這就是說,如果不是有人發現我和她般配,我到現在還是袋鼠媽媽。
那一天她不停地嗑瓜子,從早上嗑到了午夜,所到之處,到處留下了瓜子皮。那一天她穿了一件紅緞子旗袍和一雙高跟鞋,這在她是很少有的裝束。除此之外,她還在讀安加沙?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我的丈母娘對此感到憤怒,就去搶她的書,搶掉一本她又拿出一本,好像在變古彩戲法。但是變古彩戲法的人身上總是很臃腫的,而這位新娘子則十分苗條,簡直苗條得古怪;衣服也十分單薄,連乳頭的印子都從胸前的衣服上凸了出來——我的丈母娘老想把印子撫平,並且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她說:媽,別挑逗我好不好——把老太太氣得兩眼翻白。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這戲法是怎麼變的。唯一可行的解釋是:我丈母娘和她通同作弊,明里搶走一本,暗裡又送回來,用這種把戲來恫嚇新女婿,讓他以為自己未來的妻子有某種魔力。但我又覺得不像:我丈母娘是個很嚴肅的人,鼓著肥胖的雙腮,不停地嘮叨。我很討厭別人嘮叨,如果不是要娶她女兒,我絕不會和她打任何交道……
我記得這是我們結婚的日子,這一天俗不可耐。所有的婚禮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因此她把自己對準了一本偵探小說,鼻樑上架了一副白邊眼鏡——她有四百度的近視。等到眼鏡被搶走之後,她就眯起眼睛來,好像一隻守宮(一種變色龍)在端詳蚊子。到酒宴臨近結束時,大家要求新娘子給男賓點菸。她把書收好站了起來。此時大家才看到,這位新娘子長了兩隻碩大的白眼珠,上面各有一個針尖大小的黑色瞳孔——都是沒戴眼鏡看書看的。她從桌子底下拿出一支大號手槍,把所有的男賓一一槍斃掉。你當然知道我的意思,她用手槍式的打火機給大家點菸。每點一位,就扭過頭去聞聞自己的腋窩說:天熱,有味了。這當然是說所有的賓客都早已死掉,已經有味了。
喜宴過後,到了新房裡,這位新娘子又歪在了床上看克里斯蒂。我無事可干,只好抽菸。把身上帶的四盒煙都抽完以後,很想再去買一盒。當時午夜時分,要買煙就得去北京站,那地方實在遠了一點,所以我沒有去。這些事說明她很能沉得住氣。這好像也是我的長處。但我很不想往這方面來想。假如我們倆也可以貫通,那就要變成一個人。這樣人數就更少了。那天晚上我把煙抽完後,就開始嗑瓜子。假如是葵花子,我嗑起來就沒有問題。不幸是些西瓜子,瓜子皮又滑又硬,我不會嗑,嗑來嗑去,嗑不到子仁,只是吐出些黑白相間、雞屎也似的殘渣……
3
在長安城裡,我和白衣女人分手,走過黑白兩色的街道。現在飄落的雪片像松鼠的尾巴,雪幕因此而稀疏。這樣的雪片像落葉一樣在街道兩側堆積著。在我身後,留著殘缺不全的腳印。也許我的下一篇論文該考一考長安城裡的雪?它又要把領導氣得要死。在他狹隘的內心裡,容不下一點詩意。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早已經過了午夜,但我還沒按大姨子的告誡行事。她終於看完了那本克里斯蒂,並給它兩個字的評價:瞎編。把它丟開。然後,她朝我皺起了眉頭,說道:咱們要幹什麼來的?我搖搖頭說:我也不記得。看來,我失去記憶不是頭一次了……後來,還是她先想了起來:噢!今天咱們結婚!當然,這不是認真忘了又想起來,是賣弄她的鎮定從容。我那次也不是認真失去了記憶,而是要和她比賽健忘。無怪乎本章開始的時候,我告訴她自己失去了記憶時,她笑得那麼厲害——她以為我在拾新婚之夜的牙慧——但我覺得自己還不至於那麼沒出息……
後來,她朝我張開雙臂,說道:來吧,袋鼠媽媽……必須承認,這個稱呼使我怦然心動。那根大蘑菇硬得像擀麵杖一樣。我說的不僅是過去,還有現在——用當時的口吻來說,那就是:不僅是現在,還有將來。但我還是沉得住氣,冷靜地答道:別著急嘛。我一點都不急——我看你也不急。她說道:誰說我不急?就把旗袍脫掉,並且說:把你的大蘑菇拿出來!好像在野餐會上的口氣。在旗袍下面,她什麼都沒有穿,只有光潔、白亮的肉體——難怪她白天苗條得那麼厲害——於是我就把大蘑菇拿了出來。那東西滾燙滾燙,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請相信,底下的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她說了一句:「你真討厭哪,你……」因為想不起來,所以那個關節還在,我的過去還是一個故事,可以和現在分開。
現在,我除了長安城已經無處可去。所以我獨自穿過雪幕,走過曲折的小橋,回到自己家裡。在池塘的中央,有一道孤零零的水榭;它是雪光中一道黑影,是一艘方舟,漂浮在無窮無盡的雪花之上……那道雪白的小橋變得甚胖。這片池塘必定有水道與大江大河連接,因為涌浪正從遠處湧來,掀起那厚厚的雪層。在我看來,不是池水和層積在上面的雪在波動,而是整個大地在變形,水榭、小橋、黑暗中的樹影,還有灰色、朦朧、幾不可辨的天空都在錯動。實際上,真正錯動變形的不是別的,而是我。這是我的內心世界。所以就不能說,我在寫的是不存在的風景。我在錯動之中咬緊牙關,讓「咯吱咯吱」的聲音在我頭後響起。好像被夾在挪動的冰縫裡,我感覺到壓迫、疼痛。這片錯動中的、黑白兩色的世界不是別的,就是「性」。
我在痛苦中支持了很久,而她不僅說我討厭,還用拳頭打我。等到一切都結束,我已經鬆弛下來,她還不肯甘休,追過來在我胸前咬了一口,把一塊皮四面全咬破了,但沒有咬下來。據說有一種香豬皮薄肉嫩,烤熟之後十分可口。尤其是外皮,是絕頂美味。這件事開始之前我是袋鼠媽媽,在結束時變成了烤乳豬。那天晚上,我被咬了不止一口——她很兇暴地撲上來,在我肩頭、胸部、腹部到處亂咬,給我一種被端上了餐桌的感覺……但是,她的食慾迅速地減退,我們又和好如初了。
4
當一切都無可挽回地淪為真實,我的故事就要結束了。在玫瑰色的晨光里,我終於找到了我們的戶口本,第一頁上寫著她的名字,在另一欄上寫著:戶主我的名字在第二頁上,另一欄上寫著:戶主之夫。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但現在不敢說,恐怕她會跳到我身上來,叫道:連我的名字你都知道了!這怎麼得了啊!現在不是舉行慶祝活動的適當時節,不過,我遲早會說的。
你已經看到這個故事是怎麼結束的:我和過去的我融會貫通,變成了一個人。白衣女人和過去的女孩融會貫通,變成了一個人。我又和她融會貫通,這樣就越變越少了。所謂真實,就是這樣令人無可奈何的庸俗。
雖然記憶已經恢復,我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但我還想回到長安城裡——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在長安城裡。我最終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在四面微白的紙壁中間,黑沉沉的一片睜大紅色的眼睛——火盆在屋子裡散發著酸溜溜的炭味兒。而房外,則是一片沉重的濤聲,這種聲音帶著濕透了的雪花的重量——水在攪著雪,雪又在攪著水,最後攪成了一鍋粥。我在黑暗裡坐下,揭開火盆的蓋子,烏黑的炭塊之間伸長了紅藍兩色的火焰。在腿下的氈子上,滿是打了捆的紙張,有堅韌的羊皮紙,也有柔軟的高麗紙。紙張中間是我的鋪蓋卷。我沒有點燈,也沒有打開鋪蓋,就在雜亂之中躺下,眼睛絕望地看著黑暗。這是因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鳳凰寨的不歸路。薛嵩要到那裡和紅線會合,我要回到萬壽寺和白衣女人會合。長安城裡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