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09:52 作者: 王小波

  無雙坐在那根柱子上時,羅老闆每天都來看她,因為他覺得無雙的樣子很好看。她身上穿了一身黑,頭上戴一朵白花。羅老闆覺得這種色調搭配得很好。無雙是被五花大綁著的,有一道繩子從前面勒住了她的脖子,並且把她的手臂完全捆到了身後。因此她背著手,挺著胸,就像課堂里一個小學生,顯出一副又乖又甜的樣子。雖然她的雙腳也是捆著的,但是她還是不時地要挪動挪動。一會兒把右腳挪到前面,一會兒把左腳挪到前面。這個景象羅老闆百看不厭,簡直是一會兒不看都覺得虧。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爹死了,娘賣了,自己像一雙鞋一樣被擺上了貨架,你老去看人家,我覺得多少是有點不合適。但是羅老闆是位儒士。儒家對自己為什麼會去看某個景象都有很浪漫的解釋。比方說,有過這麼一回事:大程先生手裡老拿了一隻毛茸茸剛孵出的鴨雛,盯著看個不停。你要問他看什麼,他就答道:看見了小鴨子這麼可愛,我就體會到先賢所言仁的真義。這個答案就出乎我的意外。我還以為他盼鴨子快點長,好烤來吃呢。羅老闆老去看無雙,當然有正當的理由,但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你就順著大程的思路去想像吧。

  不知為什麼,無雙見到了羅老闆就要破口大罵,說他是一條蛔蟲,一隻蛆,並且一再威脅說,要讓表哥剝了他的皮,好像王仙客是個殺羊的屠夫,很擅長剝皮;或者羅老闆是一根香蕉,他的皮很好剝似的。這還說明這小姑娘感覺很敏銳,知道危險來自什麼地方。只要羅老闆走到了兩丈之內,她就哭起來。因為她是被綁著的不能擦眼淚,所以每哭一會兒,她就要停下來,稍低一下頭,讓淚珠在鼻尖上聚集。然後猛一甩頭,把淚水都甩掉,再接著哭。她就這樣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好像一座間歇泉。而這時羅老闆走近來,一面就近打量無雙,一面和官媒聊起來:唉,這小姑娘綁了好幾天了。真可憐呀。官媒一聽就明白了,馬上順杆兒往上爬:是呀,小小的年紀,又生在富貴人家,怎麼受得了喲。無雙一聽這個話頭,汗毛直豎,說道:我在這裡挺好,你們別可憐我。官媒說,小婊子,閉嘴!再說話我拿膏藥糊住你的嘴!官人呀,我們做官媒的,都是嘴狠心軟。看著她這麼受罪,心裡也不忍。您要是可憐她,就把她買去吧。羅老闆說,您老人家說笑了。都在一個坊里住,成天大叔大叔地叫,好意思嗎。無雙就說,大叔,羅大叔,您老人家有良心,祖宗積德,您也積德。等我表哥來了,我們倆一塊去給您老人家磕頭。官媒一聽,拿起拍竿來,就打了她十幾個嘴巴子,說道:放屁放屁。你們家附逆謀反,干下了滅族的勾當,誰是你大叔。你敢亂套近乎?官人,你看見了?家長謀逆,全家都殺了,嫌她下賤,沒人殺她。這是個賤貨。上面有個窟窿,能透口氣,下面有個窟窿能生孩子。僅此而已。買回家,幹什麼都成。羅老闆就說:要是這麼說的話,價錢就太貴了。官媒就說:貴?!您好意思這麼說?官宦人家小姐,千金萬貴,養得這麼細皮嫩肉,不賣點錢行嘛。無雙說道:官媒大娘,你怎麼什麼話都說呀,你把我都說暈了。

  後來羅老闆對官媒說,這件事我再考慮考慮吧。說完就到坊里串門去了。串門就是造造輿論。做任何事情,工作量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造輿論。比方說,我和張三、李四、王五一塊乘車出去,我想吃根冰棍,買來以後先要敬張三:張師傅,吃冰棍。他說,不吃不吃你吃。又敬李四:李師傅,冰棍。他說:謝了,我不想吃。最後敬王五:王師傅?他說:你吃了吧。於是我說:都不吃我吃了。當然,這時冰棍也化得差不多了。再比如我前妻要和我離婚,就這麼去造輿論的——她先告訴每一個人,我陽痿。那些人都勸她離婚。然後她又說她對我有感情,捨不得。那些人都說,有感情也該離。再後來她又說我不讓離(這是撒謊),人家都說我太不好了。後來她又去說,她一提離婚,我就打她,但是我根本就沒打過她。這時大家都很恨我了。她再說她對我還有感情,別人就說王二這傢伙,又陽痿又打人,你怎麼還和他有感情。就這樣折騰了半年,造好了輿論,才離了婚。因為我也幫她造輿論,這算離得非常快的。有人花了二十年,也沒離成。

  羅老闆造輿論,是想把無雙買回家。這件事是讓人挺不好意思的,當著全坊人的面,把無雙從柱子上弄下來,拉回家去,真有點叫人難以想像。但是光想像一下,就叫人覺得又甜蜜,又心慌。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並不是因為羅老闆荒唐,只是因為無雙的誘惑力太大了。

  在第七章里,我寫道:人和豬的記性不一樣,人是天生的記吃不記打,豬是被逼成記吃不記打的。現在我知道是錯了。任何動物記吃不記打都是逼出來的。當然,打到了記不住的程度,必定要打得很厲害。這就是說,在懲辦時,要記住適度的原則,以免過猶不及。但是中庸之道極難掌所以很容易打過了頭,故而很多人有很古怪的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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