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07:33 作者: 王小波

  我說過,宣陽坊里的坊吏王安老爹只有一隻眼,但是他這一隻眼連睡覺都睜著半邊。這是因為他怕把眼睛完全閉上了就會有人來找麻煩。現在他就知道有個人來找麻煩了,那就是王仙客這小子。本來坊里平安無事,這小子忽然冒了出來要找無雙,他出現才一天,就和別人吵了一架,還打了一場官司。這還不算,差點累得他吃了衙門裡的板子。其實說是板子還有點不確,應該說是棍子。那種棍子是白蠟杆製成,一丈多長,很有彈性,打到屁股上相當地疼。老爹當坊吏之前當過衙役,那時候他就專門打別人的屁股,前前後後打過幾百個人。假如輪到他挨一頓板子,那些人一定跳著腳地高興,說是現世報。因為這些原因,那天在衙門裡挨了一頓罵之後,老爹就很不開心。幸虧衙門裡的領導懂得道理,第二天就把他找了去,請他吃擔擔麵,並且對他大加鼓勵。到了這個時候,老爹當然要發些牢騷,說是坊里的工作沒法搞了。本來是衙門裡布置下來的,坊里聚眾吵架的事要管,尋釁鬥毆的事要管,最重要的是不能叫老百姓去打官司。這裡面的道理很簡單:長安這麼大,卻沒有幾個官。假如大家有事沒事都去打官司,那就要把官老爺累死。老爹所做的一切都是按上面布置的辦,結果卻險些挨了一頓打,簡直沒了天理。那個領導說,這件事老爹辦得一點也不錯。只是現在這位官老爺剛上任,狗屁也不懂,所以讓老爹受了委屈。但是老爹受了委屈也不能撂挑子不干,一定要盯住這個王仙客,不能讓他為所欲為。聽了這些話之後,老爹回了宣陽坊,每天都到王仙客住的客棧里去打聽,問他有何動靜。

  老爹回到了宣陽坊,告訴大家說,雖然上回沒收王仙客的證明文件的事情辦得不對,但是王仙客畢竟不是個好東西,必須要把他攆出宣陽坊。他還暗示說,這是上級的布置。宣陽坊里的各位君子聽了也都點頭稱是。但是說到怎麼攆時,大家卻不肯出主意,而且都說,這是老爹的事,他們不便插嘴。

  從王安老爹那一隻眼裡往外看,宣陽坊是這樣一個地方:它是一里見方的一個大院子,裡面有很多房子,住了很多人;每間房子每個人他都很熟悉。從坊東頭往西頭走,住著張老闆、李老闆、孫老闆、羅老闆、張老闆的傻丫頭、李老闆的瘸腿兒子等等;從西頭往東走,住著麻老闆,賣擔擔麵的老孫頭;麻老闆的老婆有狐臭,老孫頭的兒子有偷雞摸狗的毛病;等等。宣陽坊里人很多,但是老爹全認得。不但認得,而且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想什麼。比方說,李老闆的傻兒子老盯著張老闆的傻丫頭的屁股看,一面看,一面胯下就撅了起來。他想些什麼完全一目了然。其他的事也是一目了然。但是現在多了一個王仙客,來找一個不存在的無雙,這件事叫人一想都覺得麻煩。

  王仙客住在空院子對面的客棧里,要了一間樓上的房子,從窗戶里看那院子。這裡離那院子隔了一條大街,而且空院子的房上長了很高的荒草,所以看不大清楚。他就跑到波斯人的鋪子裡買了一架單眼望遠鏡來。當時的望遠鏡技術不過關,看到的景象是倒的。所以他就在房樑上拴上繩子,捆住了腳,頭朝下地看。但是房頂上的草還是要擋住視線,所以他又去買了一些兔子,把它們扔到空院子的房上。兔子在房上下不來,就把草都吃掉了。經過了這些努力,他終於可以像看眼前的景物一樣看到那個空院子了。但是那些兔子有公有母,在房頂上繁殖起來,並且始終不能下地,最後成了很大的災害。它們在房頂上跑來跑去,吃光了瓦房上的茅草和瓦松,就吃草房上的房草,還在房上打洞築巢。但是這些事王仙客都不管,他只顧往那空院子裡看,由於總是瞪大一隻眼去看望遠鏡,所以他變得一眼大一眼小,看上去很像王安老爹。他還找作坊印了很多告帖到處張貼,宣布誠徵一切有關無雙的消息,誠徵一切有關宣陽坊里空院子的消息;報信者必有重謝,絕不食言。這一切又在宣陽坊里引起了很大的騷亂,但是王安老爹對此卻毫無辦法,因為這個王仙客很有錢。

  王安老爹說,創世之初,世間就有兩種人存在。一種人是我們,另一種是奸黨。到了大唐建元年間,世上還有兩種人存在,一種人依舊是我們,另一種依舊是奸黨。這是老爹的金玉良言。到了今天,世上仍然有兩種人,一種還是我們,另一種還是奸黨。老爹還說,王仙客就是個奸黨,雖然他有兩個臭錢,他依然是奸黨。在這個世界上,冰炭不同爐,正邪不兩立。一個人不是我們,就必然是奸黨。所以大家千萬不要和王仙客來往,以免自誤。但是他的這些話別人都聽不進去,反而說:老爹,你和他吵過架,所以對他有成見。得了吧老爹,冤家宜解不宜結!

  老爹後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就數錢這個東西最壞,甚至比王仙客還壞。就因為王仙客出了五兩銀子一條消息的賞格,所以大家都跑到他那裡去,告訴他那院子的底細。原來那個院子真的不是廢尼姑庵,而是一個廢道觀。過去裡面住了一個女道士,叫做魚玄機。那個道姑出了家,卻不守清規,行為放蕩。因為王仙客認準了這個院子,所以他要找的人不是無雙,應該是魚玄機才對。王仙客聽了這些話,覺得哭笑不得。想想吧,他從山東跋山涉水來到這裡,吃了無數的苦,花了無數的錢,到最後連要找的人是誰都出了問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