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8
2024-10-09 22:05:50
作者: 喬斯坦·賈德
……像變戲法一樣,人類被變出來,然後又被變不見……
我們父子倆又漫步穿過雅典高城壯麗的城門。爸爸站在城門口,好半天只管俯瞰著山腳下的雅典市街。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那座名字叫艾里奧帕格斯的山丘。當年,使徒保羅曾登臨那座山,面對雅典市民,發表一場偉大的演說,談論一位並不居住在人造廟宇的神祇。
雅典的古老市集就坐落在山腳下,名為「阿格拉」,意思是「人民會場」。偉大的希臘哲人曾流連在那兒的一排排廊柱間,時而沉思,時而漫步。當年矗立的一幢幢金碧輝煌的神殿、官衙和法庭,如今都已經淪成廢墟。這一帶碩果僅存的古蹟,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的大理石廟宇。它奉祀的是希臘神話中的「火與鍛鐵之神」海菲斯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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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湯瑪士,咱們得趕下山去啦,」爸爸說,「對我來說,這一趟旅程就像回教徒的麥加朝聖之旅。只是,我的麥加如今已經變成一片廢墟。」
我想,他擔心的是,一旦來到他心儀已久的古雅典市集,他會感到非常失望。可是,當我們匆匆趕到那兒,在大理石樓房之間尋幽探勝時,他心中那份對古雅典文化的熱愛,剎那間又點燃了起來。他手頭上有兩三本這方面的書,正好幫助他回顧雅典的歷史。
整個市集空蕩蕩的,難得看見有人走動。山上的高城,每天聚集著數以千計的遊客,徘徊不去,但在山下這兒,只有兩三個丑角樣的人物偶爾出現。
我記得,那時我心裡想,如果人真的有前生來世,那麼,一千年前爸爸肯定在這座市集廣場上走動過。談起古代雅典市民的生活,他那副口氣就仿佛在「回憶」往事。
走著走著,爸爸忽然停下腳步,指著眼前一片殘垣斷壁對我說:「一個小孩坐在沙上建築沙堡。每建成一座城堡,他就會坐在那兒觀賞一會兒,然後舉手將它毀掉,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同樣地,『時間』之神也有一個玩物,那就是我們的地球。世界的歷史就在這裡寫成;人間的重大事件也銘刻在這裡——但是,一轉眼這些紀錄就被塗抹掉。人的生命在這兒沸騰,就像在一個巫婆的沸鍋里似的。有一天,我們也會被塑造出來——利用跟我們祖先同樣的脆弱材料。『時間』如同一陣大風吹襲我們,把我們捲走,跟我們融合在一起,然後又扔下我們。就像變戲法一樣,我們人類被變出來,然後又被變不見。我們周遭總是有某種東西潛伏著,伺機取代我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並不是站在堅實的地面上——我們甚至不是站在沙上——我們自己就是一團沙。」
爸爸這番話嚇壞了我。讓我感到震驚的,不單是他在這段話中刻意選用的一些字眼。他那不尋常的激昂口氣,也著實讓我大吃一驚。
爸爸繼續說:「你不能逃避『時間』。你可以逃避一個國家的君主,你甚至可以逃避上帝,但你逃避不了『時間』。『時間』亦步亦趨,緊緊跟隨著我們。我們周遭的一切事物,如同朝露一般倏忽消失。」
我一個勁點著頭,神情十分嚴肅。爸爸針對「時間的無情威力」這個主題發表的長篇演說,才剛開始呢。
「漢斯·湯瑪士,『時間』不會過去,『時間』也不會滴答響。過去的是我們人類,滴答響的是我們戴的手錶。就像日出日落那樣亘古不變,『時間』穿透整個歷史,悄悄地、無情地一步一步蠶食人類的生命。它摧毀偉大的文明、腐蝕古代的遺蹟、吞咽一代又一代的人類。這就是『時間的無情威力』。它不斷地咀嚼啃齧,而我們人類正好被夾在它的上下顎之間。」
「古時候的哲學家就談這些事情嗎?」我問道。
爸爸點點頭,繼續說:「就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我們成為芸芸眾生的一分子。我們忙著在地球上過日子,把它當作宇宙中唯一實在的東西。你剛才不是看見,一群群螞蟻在雅典高城上爬來爬去?可是,這一切早晚都會消失啊。它消失後,立刻就會被另一群人類和蟲蟻取代,因為永遠有新的一群在排隊等候空位。各式各樣的形體的面具不斷冒出、消失;形形色色的新觀念不斷呈現在人們眼前。主題決不會重複;一篇文章不做第二遍……兒子啊,宇宙間最複雜、最珍貴的東西莫過於『人』,只不過我們卻被當作糟粕、垃圾一般對待。」
我覺得爸爸這番話太過悲觀了,於是我鼓起勇氣問道:「情況真的這麼悲慘嗎?」
「先別插嘴!」爸爸打斷我的話,「我們在地球上蹦來跳去,活像童話故事裡頭的人物。我們互相微笑,互相點頭打招呼:『嗨,你好!我們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現實——同一個神話故事……』漢斯·湯瑪士,你不覺得這很不可思議?我們生活在宇宙中的一個星球上,但是,轉瞬間我們又會被掃出地球運行的軌道。糊裡糊塗莫名其妙,我們就被掃地出門啦,仿佛有人念咒趕走我們似的。」
我坐在一旁,靜靜瞅著爸爸。他是我這一輩子最熟悉、最敬愛的人,然而,這會兒他站在雅典古老廣場上,一面瀏覽周遭的大理石建築遺蹟,一面滔滔不絕發表評論,整個人仿佛完全變了個樣,不像我熟知的那個父親。我懷疑,他是被阿波羅或其他神魔附身了,才會說出那些怪話。
「如果我們活在另一個世紀,」爸爸繼續說,「我們會跟別人分享我們的生命。今天,我們只會向成千上萬同時代的人點頭、微笑、打招呼:『嗨,你好!我們活在同一個時代,多奇妙啊。』或許有人來敲門,我打開房門,大聲打個招呼:『嗨!有靈有肉的人!』」
爸爸伸出雙手,表演打開房門迎接靈魂的動作。
「漢斯·湯瑪士,你曉得嗎?我們現在是活著,但我們只能活這一次。我們張開兩隻胳臂,向世界宣布我們的存在,但很快就被掃到一旁,扔進歷史的深坑裡。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人類是那種『用後即可丟棄』的東西啊。在短短的一段時間,我們參與了一場永遠進行著的、面具不斷變換的化裝舞會。可是,漢期·湯瑪士,我們應該獲得更好的待遇呀。你我的名字,應該被雕刻在永恆的、不會被時間之流沖刷掉的永恆事物上。」
爸爸找了一塊大理石板坐下來,歇口氣。現在我才發覺,他早就計劃在雅典古老廣場上發表這篇演說,而講辭也老早準備好。他以這種方式,參與古老希臘哲學家的論辯。
這篇演說的對象並不是我,而是那群偉大的古希臘哲學家。爸爸正在對一個早已消失的時代誇誇而談。
儘管我還不是一個成熟的哲學家,但我覺得我有資格提出一點個人的淺見。
「你不以為,人世間可能有一些事物,並不是時間之流沖刷得掉的?」我質問爸爸。
他轉過身子,第一次面向著我講話。看來,我這個問題威力十足,把他從恍惚的狀態中震醒。
「這兒!」爸爸伸出一隻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額頭,「這裡面的一些東西,不是時間之流沖刷得掉的。」
聽他的口氣,我真擔心他會變成一個妄想自大狂;聽了他下面的話,我才知道他指的不光是他自己而已。
「漢斯·湯瑪士,思想是不會隨波逐流的。你別心急,我的話才說到一半呢。雅典的哲學家們相信,人世間有一個東西是不會跑掉、不會消失的。柏拉圖管這個東西叫『理型的世界』。用沙土築成的城堡,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是那個孩子在建築沙堡之前,在腦子裡預先想像的沙堡『形貌』。建成一座沙堡後,孩子舉手把它敲碎。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必須承認,爸爸這篇演說的前半部我比較聽得懂,後半部卻讓我聽得一頭霧水。爸爸繼續說:「你是不是曾經想畫一樣東西,可是畫來畫去總是覺得不對勁,不能讓你滿意。你一試再試,不肯放棄。這是因為你腦子裡的意象,總是比你用手描繪出來的東西來得完整、圓滿。我們周遭的事物也都是這樣。我們覺得,人世間一切事物可以變得更美好。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會這樣想嗎?」
我一個勁搖頭。說到這兒,爸爸神情十分激動,嗓門也變得低沉沙啞起來:「這是因為我們腦子裡的意象,全都來自柏拉圖所說的『理型的世界』呀。那兒才是我們應該歸屬的地方,而不是在這兒——在這個有如沙堡一般、隨時會被時間之流沖刷掉的世界上。」
「這麼說,真的有另一個世界囉?」
爸爸點了點頭:「在進入一個肉身之前,我們的靈魂就棲息在那兒;肉身在時間摧殘下腐朽後,它就會回到那個世界去。」
「真的嗎?」我抬起頭來望著爸爸,感到無比地敬畏。
「唔,柏拉圖就是這麼想的。我們的肉身就像用沙土建造的城堡,早晚會被時間沖刷掉。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我們確實擁有一些時間摧毀不了的東西,因為它並不屬於這個世界。我們必須擦亮眼睛,看清周遭流動的一切事物——它們只不過是幻影而已。」
爸爸說的這番話,我並不全懂;不過,我倒是明白,哲學是一門龐大的學問,而爸爸是一位傑出的哲學家。聽了爸爸這篇演說,我覺得自己跟古代希臘人在心靈上貼近了許多。我知道,今天看到的只是希臘人留下的一些有形遺蹟,而且多半是世俗的東西,但他們的思想卻歷久彌新,充滿活潑的生命力。
結束演說時,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蘇格拉底當年被監禁的地方。蘇格拉底被控煽惑雅典的年輕人,使他們誤入歧途,結果被強迫灌下一瓶毒藥而身亡。事實上,他是當時整個雅典城唯一的「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