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7

2024-10-09 22:05:47 作者: 喬斯坦·賈德

  ……紙牌遊戲乃是一種家族詛咒……

  侏儒們坐在宴會廳只顧聊天,小丑猛一拍手,扯起嗓門大聲宣布:「『丑角遊戲』開始!諸位都把自己念誦的一句話,想好了嗎?」

  「想好了!」侏儒們齊聲回答,一時間大廳中充滿回音,裊裊不絕。

  小丑一聲令下:「開始念誦你們的句子吧!」

  七嘴八舌嘰嘰喳喳,侏儒們一起念誦各自的句子。五十二個聲音交混在一塊,吵成一團。幾秒鐘後,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仿佛這場遊戲結束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佛洛德爺爺悄聲對我說,「大伙兒同時說話,誰也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

  「謝謝各位合作,」小丑說,「從現在開始,每個人念誦一個句子,我們就請方塊麼先說吧。」

  小公主站起身來,撥開額頭上的一綹劉海,開始朗誦她想出的句子:「命運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開。」

  

  說完,她坐回椅子上,一張蒼白的臉兒刷地漲紅了。

  「哦,花椰菜的花冠,這個嘛……」小丑伸手搔搔他的後腦勺,「這個嘛……很別致,很別致。」

  方塊2嘣地跳起身來,念誦他的句子:「放大鏡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魚碗的缺口。」

  「你說啥?」小丑聽得一頭霧水,「你如果明確告訴我們,哪一個放大鏡配合哪一個金魚碗,意思就會清楚得多。不過,兩位的表現都還過得去,還過得去!畢竟,我們不能把全部真理擠進兩張方塊牌中,下一位!」

  現在輪到方塊3:「父親和兒子結伴出門,尋找那個迷失了自己的美麗婦人。」她打個噴嚏,開始號啕大哭。

  我記得,剛到島上時,曾經看到這個姑娘哭泣。方塊K安慰她的當兒,小丑說道:「她怎麼會迷失自己呢?在所有底牌掀開之前,我們不會知道答案。下一位!」

  其他方塊侏儒一個接一個朗誦他們的句子。

  「事實上,玻璃師傅的兒子在開自己幻想的玩笑。」這句話是方塊7說的。在玻璃工廠,她曾對我說過同樣的一句話。

  「魔術師把衣袖一抖,無中生有,活生生蹦跳出好幾個小人兒來。」方塊9驕傲地念出這句台詞。她曾告訴我,她要想出一個難到她想不出來的句子。看來,這點她是辦到了。

  最後發言的是方塊K:「紙牌遊戲乃是一種家族詛咒。」

  「非常發人深省!」小丑讚嘆起來,「咱們這場遊戲到現在雖然只完成四分之一,但已出現不少重要的訊息。諸位明了其中蘊含的深意嗎?」

  侏儒們交頭接耳,低聲討論起來。小丑說:「命運之輪還有四分之三等待我們推動。下面輪到——各位梅花兄弟姐妹!」

  梅花麼首先說:「命運好比一條餓得吞掉自己的蛇。」

  梅花2立刻接口說:「金魚不會揭露島上的秘密,但小圓麵包書會。」我看得出來,他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時時反覆背誦,生怕忘記。

  其他侏儒依序朗誦各自的句子——現在登場的是梅花侏儒,接下來輪到紅心,最後是黑桃。

  「內盒打開外盒的當兒,外盒打開內盒。」紅心麼朗聲念出她的台詞。這句話,跟我在林子裡初次遇見她時聽到的一模一樣。

  「一個晴朗的早晨,國王和侍從爬出意識的牢籠。」

  「口袋裡藏著一副撲克牌,現在攤在太陽下曬乾。」

  就這樣,五十二位侏儒一個一個站起身來,念誦各自的台詞,一句比一句荒謬。有些侏儒輕聲細語,有些格格笑,有些顧盼自雄,有些低頭吸著鼻涕。對於這場混亂嘈雜的表演,我的總體印象是:這簡直就是一出鬧劇,瘋言瘋語毫無邏輯和意義。儘管如此,小丑卻拿出筆記本,一句一句依序記下侏儒們念的台詞。

  最後一位登場的侏儒是黑桃K。這位國王睜開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瞄了瞄小丑,為今天的表演作個總結:「看透命運的人必須承受命運的折磨。」

  現在回想起來,這是我在那天宴會上聽到的最有見地的一句話。小丑顯然也有同感。他使勁拍起手來,身上的鈴鐺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就像一支單人樂隊在演奏似的。佛洛德爺爺坐在一旁只管搖頭,顯得沮喪。

  我們從高高的座椅上爬下來,走到宴會廳中央。侏儒們推推擠擠,在四張餐桌間嬉耍吵鬧不停。

  我忽然想起剛到島上時的感受和印象:這座島嶼一定是庇護所,專門收容無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也許,佛洛德原本是個醫務人員,後來被病人感染,神經也開始失常。果真如此,那麼,醫生一個月一次到島上探望,根本就幫不上什麼忙。

  佛洛德告訴我的每一件事情——海難、撲克牌、突然活生生從他的幻想中蹦出來的五十二個侏儒——很可能只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我只有一個確鑿的證據,證明佛洛德真的是我的祖父:我祖母的名字真的叫史蒂妮,而父母親都曾提起,祖父當年曾經從一艘船的桅杆上跌下來,摔傷一隻胳臂。

  也許,佛洛德真的在這座島上住了五十年。這並不稀奇,因為我聽過類似的海難故事。漂流到島上時,他身上也許真的有一副撲克牌,但我實在很難相信,那五十二個侏儒真的活生生從他的幻想中蹦出來,進入現實世界。

  我知道,這一切都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解釋——島上種種荒謬事跡,其實是在我的腦子裡進行;換句話說,我自己才是神經突然失常的人。剛到島上的時候,我在金魚湖畔吃了幾顆漿果,說不定,果子裡面含有一些會損害神經的毒素。如今,擔心這一切已經太遲了……

  一陣鈴聲驟然響起,打斷我的思緒,接著我感到有人伸手扯了扯我身上的水手制服。回頭一看,我發現扯我的人是小丑,而那陣「鈴聲」是他衣服上的鈴鐺發出的。

  「你覺得我們這場撲克牌聯歡會辦得怎樣?」他站在我身旁,一邊問一邊抬起頭來瞅著我,我沒回答。

  「告訴我,」小丑追問,「當你發現,某人內心裡想的東西突然從他腦子蹦出來,在他眼前蹦蹦跳跳,你會不會覺得挺詭異的?」

  「當然會覺得詭異啦。」我說,「簡直……簡直不可思議!太離奇了。」

  「沒錯,太離奇了。」小丑點點頭,「可是,這一切看起來又是那麼真實。」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們現在活生生站在這兒,頭上頂著一片青天,渾身洋溢著生命力。」小丑說,「一個人怎麼『爬出意識的牢籠』呢?他要使用怎樣的梯子,才爬得出來呢?」

  「也許,我們一直就活在地球上。」我只想擺脫小丑的糾纏,不能不敷衍他幾句。

  「確實如此,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水手,我問你:我們到底是誰?從哪裡來的?」

  我不喜歡讓他這樣子黏著我,硬要跟我討論哲學問題,而且,老實說,對他提出的那些問題我根本就沒有答案。

  「剛才有個侏儒說,魔術師把袖子一抖,無中生有地把我們變出來。」小丑感嘆起來,「多詭異、多離奇啊!水手,你的想法又如何呢?」

  這時候我才發現佛洛德已經離開宴會廳。

  「他老人家呢?」我問小丑。

  「你應該先回答眼前的問題,再提出新的問題啊!」小丑呵呵笑起來。

  「佛洛德爺爺到底上哪兒去啦?」我又問。

  「他出去透口氣啦。每回『丑角遊戲』進行到這個階段,他就得出去透透氣。聽到侏儒們念誦這些句子,他老人家心裡就有氣,一氣之下就把尿撒在褲子裡啦。這個時候,我就會建議他到外面走走。」

  突然發現自己被遺棄在宴會廳,孤零零面對一大群侏儒,我頓時感到彷徨無依,不知如何是好。這些侏儒大都已經離開餐桌,穿著五彩繽紛的衣裳在大廳中追逐嬉戲,活像一群參加慶生會的小孩。這場宴會實在太過熱鬧,幹嗎要把全村人都請來呢?我心裡想。

  我仔細觀察這幫侏儒,發現這場宴會並不像一般生日派對,反倒像一個化裝舞會,賓客們都被要求假扮成一張張撲克牌。進入大廳之前,他們先在門口喝一種神奇的飲料,讓他們的身體縮小。這一來,舞池就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所有的賓客。我來得太遲,以至於錯過了喝神奇「飯前酒」的機會。

  「喂,想不想嘗嘗這玩意兒呀?」小丑笑嘻嘻問我。

  他舉起手裡的一個小瓶子,我不假思索就接了過來,湊上嘴巴喝一口。這玩意嘗一口,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心裡想。

  可是,就那麼一小口下肚,我便覺得整個人燃燒了起來。剎那間,我短短的一生中所嘗過的各種滋味——還有許多我從沒嘗過的味道——紛至沓來,湧進我的身體,有如一股欲望的潮水把我整個人淹沒。我的腳指頭感受到草莓的甘甜滋味,我的頭髮品嘗到香蕉和桃子,梨子汁在我左手肘發酵;各種人間美味蜂擁進我的鼻孔。

  我感到舒暢極了,好半天呆呆站著不動。我怔怔看著這群衣裝鮮艷、蹦蹦跳跳的侏儒,忽然感到,他們是從我的腦子裡蹦出來的。突然,我覺得我迷失在自己的腦子裡,可是一會兒我又覺得,一大群侏儒衝出我的腦子,向我提出抗議,因為我把他們拘禁在我那有限的思維空間裡。

  各種奇妙詭異的念頭在我心中湧現,仿佛有一隻手在搔我的腦子似的。我發誓,此生絕不離開這隻瓶子,我要時時補充它,讓它永遠裝滿神奇的飲料。

  「這玩意兒……好不好喝啊?」小丑咧開嘴巴,笑嘻嘻問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牙齒。每回他張開嘴巴笑一笑,衣服上的鈴鐺就會叮叮噹噹響起來,仿佛每一個鈴鐺和每一枚牙齒之間,都有一根神秘的管線相通似的。

  「我想再喝一口。」我向小丑央求。

  就在這當兒,佛洛德爺爺從外面街上衝進來,一路絆倒好幾個侏儒。他伸出手來,從小丑手中搶過那隻瓶子。

  「你這混球!」他大聲吼起來。

  侏儒們紛紛抬起頭來望了望佛洛德爺爺,呆了半晌,就又忙著玩他們的遊戲去了。

  閱讀小圓麵包書的當兒,我突然看到一縷黑煙從書中升起,緊接著我感到手指灼痛起來,仿佛被火燒到似的。我慌忙丟下書本和放大鏡。周遭的遊客以為我被一隻毒蛇咬到,紛紛圍攏過來,看著我。

  「沒事!」我向他們喊一聲,然後撿起地上的放大鏡和小圓麵包書。

  原來,在烈日照射下,我的放大鏡變成了一面火鏡,引火燃燒小圓麵包書。我伸出手指翻了翻書頁,發現剛才讀的那一頁上有一處燒焦的痕跡。

  我心頭也在焚燒,因為我開始發現,小圓麵包書中描述的事跡,有一大部分和我的親身經驗非常契合。

  我坐在神殿門前,喃喃地念著魔幻島的侏儒們在宴會上朗誦的台詞。

  「父親和兒子尋找一個美麗的女人,而這個女人迷失了自己……放大鏡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魚碗的缺口……金魚不會揭露島上的秘密,但小圓麵包書會……單人紙牌遊戲乃是一種家族詛咒……」

  毫無疑問,小圓麵包書和我個人的生命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關聯。怎麼會這樣子呢?我根本就不知道。神奇的不僅僅是佛洛德的魔幻島,連這本小書本身也是一件神奇的作品。

  我忽然想到,莫非這本書是我在感受周遭世界時幻想出來的?可是,這是一本已經完成的書呀。

  天氣很熱,我的背脊卻冒出了冷汗來。

  爸爸終於走出高城博物館。一看見他,我就從坐著的石頭上跳起身來,一連問他三四個有關雅典高城和古希臘文化的問題。我得想一些跟小圓麵包書沒有關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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