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程顥

2024-10-09 21:42:56 作者: 錢穆

  中期宋學,善講宇宙論的周、邵、張三大師,都已在上述說過。現在要說到程顥,他被尊為中期宋學之正統。他的精采處,在其講人生修養與心理修養上。因人對宇宙的了解總有限,再由宇宙論轉到人生論,總是牽強不親近。不如簡捷從人生實經驗,來建立人生界一切的理論。此乃顥所謂「鞭辟近里」,亦即是他對宋學思想最大貢獻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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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顥字伯淳,河南洛陽人,學者稱明道先生。他和其弟頤,十五六歲時,嘗從學於周敦頤,並曾兩度從游。他自說:

  再見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

  又說:

  某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

  又說:

  吾年十六七時,好田獵,既見茂叔,則自謂已無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潛隱未發,一日萌動,復如初矣。」後十二年,復見獵者,不覺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在這幾段回憶中,我們卻可追尋他學問的淵源和脈絡。固然人的姿性有不同,但青年期的感受與薰陶,必然會有很大的影響。張載十八歲見范仲淹,仲淹授以《中庸》一篇,張載在此刺戟下,才努力作書本上冥心探索的工夫。程顥十六七歲時見周敦頤,敦頤卻給他以一個自己人格的活薰陶,一種日常人生親切的啟示。又提示他一問題,教他去尋仲尼、顏淵生活的樂趣,究竟在那裡。那青年驟和這樣一位大師接觸了,覺得吟風弄月,眼前的天地,全都呈現著異樣的光輝,充滿著異樣的情味。連他自己一向嗜好的田獵馳騁,也感得索然少興了。但敦頤卻指點他,你莫謂自己已然沒有這嗜好了。這一句話,遠隔了十二年,卻給他說中了。自己的心,自己不知道,別人卻直透你心坎底里,說中你十二年後的心事,那是何等地感動人的一種活教訓?

  顥自己也是一位春風和氣般的人。他二十歲,已舉了進士,在鄠縣作主簿,那是小得可憐的一個官。他卻滿腔快樂,生趣盎然。作詩道: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又詩云:

  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他書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勸他芟了,他說:「欲常見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魚數尾,時時觀之。或問其故?他說:「欲觀萬物自得意。」我們可以從此想像,他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意境,還是受他幼年期的那位前輩的薰陶呀!里還有一大問題,這是時代思潮逼得他非從自己內心求得一徹底解決不可的問題。那問題便是人生最高真理,究竟在儒抑在釋?當時說他,

  十五六時,與弟正叔聞汝南周茂叔論學,遂厭科舉之習,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這是他成學前一段廣泛研尋,深切探討之經過。但他之泛濫諸家,出入老、釋,畢竟和其他學人有不同。他早已懂得時時處處從他自己的親身活經驗里來親證與實悟。因此他自己說:

  吾學雖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

  這兩句話,道盡了他學問的真精神。第一,他的學問,完全由他自己實生活里親身體驗來,並不從書本文字言說上建基礎。第二,他提出了「天理」二字。此所謂天理,卻不是指的宇宙之理,而實指的是人生之理。他只輕輕把天字來形容理,便見天的分量輕,理的分量重。於是他便撇開了宇宙論,直透入人生論。這一點,尤值我們之注意。我們也可說,「天理」二字,是他學問的總綱領,總歸宿。

  因此他講學,不像以前人,不脫書卷氣,顯然在講學問,講道理,而他則只是在講生活。現在所需討論的,既是主要在人生問題上,而他則直從人生講人生,自然見得更親切,更真實。故他說:

  學只要鞭辟近里。

  從人生問題再「鞭辟近里」講,便是「心」的問題了。他講學長處,便在從實際人生中,指點出心的問題來,教人如何去修養自己的心。所以他說:

  聖人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覆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

  須知這一條,並不是在講《孟子》書里的「收放心」,也不是在講《論語》里的「下學而上達」,更不是真箇要把聖人千言萬語,牽搭上《孟子》書里「收放心」三字。他只是直率地在講他的實生活真經驗。我們必得先明白這一層,才能懂得他的話,才能懂得他學問的著精神處。

  他曾說:

  某寫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學。

  「敬」字是程門提出最主要的一個字。用近代俗語講,敬只如當心。寫字時便該當心在寫字,但不要另分一心要字寫得好。若要字寫得好,嚴格說,這便是私慾。如想字寫好了,得名或得利。再退一步講,存心要字好,便成了學寫字。學寫字,只是學的一技一藝了。現在是要解決指導人生的最高真理呀!所學的目標,不在技藝上,在真理上。此指導人生的最高真理,他稱之曰「天理」。寫字應該當心在寫字上,那是寫字時的天理呀!所以寫字時甚敬便是學,學的什麼呢?學的是天理。他也只在如此等處的日常生活中,來體貼出天理。

  他曾說:

  在澶州日,修橋少一長梁,曾博求之民間。後因出入見林木之佳者,必起計度之心。因語以戒學者,心不可有一事。

  因修橋而訪求一根好木材,那是應該的。但此事若在心上生著根,換言之,成了心習了,以後遇見好樹木,便會想起那木料好作如何用。其實那時本不需用木材,那些計度之心是多餘的。人若積累了這樣許多的心習,他的心每向熟處走,將會永遠束縛在這些心習上。所以他又說:

  人心常要活,則周流無窮,而不滯於一隅。

  他又說:

  昔在長安倉中閒坐,見長廊柱,以意數之。先尚不疑,再數之,不合,不免令人一聲言而數之,乃與初數者無差。則知越著心把捉越不定。

  這種心理經驗,也是人人可以遇到的。我們若把來和上條講寫字的合看,正寫字,應該當心在寫字上。但若一心要字好,便是著心了。往往任意揮灑,反而寫得好。刻意求工,轉而不佳了。這也是越著心把捉越不定。

  他又說:

  大凡把捉不定,皆是不仁。

  這句話,涵義卻深了。他把自己日常生活里的內心經驗來解釋仁。你如太著心在一事上,或另著心在別事上,都會使你心把捉不定,如是會對外面事情物理應付不到恰當處。心本來能應付一切事情物理得一恰當處,此恰當處即天理,應付到恰當處的此心則是仁。著心,是心之私,心因有私,反而把捉不定,得不到恰當處,陷入於不仁。那些都是他把自己日常親經驗,來發揮他自己的新見解。這一切,總在講人生,不在講書本,講古訓。

  因此他說:

  人心不得有所系。

  他又說:

  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於其間,然後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終是私己,終不足以達道。

  自得便是此心得天理,方法則在敬。敬不是急迫,凡急迫都是私,非天理。這些話,全扣緊在心上說,即所謂「鞭辟近里」。所以他又說:

  大抵學,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性靜者可以為學。

  一切文字言說理論,也都是安排。他教人離開這許多安排,求心之自得,要在自心上覺到這一境。所以說:

  若不能存養,只是說話。

  他並不注重在探索與研尋,只往重在存養。存養此心,便可體貼出天理。存養的工夫便是敬。他又說:

  百官萬務金革百萬之眾,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萬變倶在人,其實無一事。

  孔子只說到飲水曲肱之樂,他卻把這一種心境,轉移到政務叢脞軍情倥傯的場合下。他認為飲水曲肱之樂即便是天理,我們該使此心無往而不得此天理。雖是百官萬務金革百萬之眾,依然是此一天理,因此吾心好像無一事,只如飲水曲肱般。於是他說:

  太山為高矣,然太山頂上已不屬太山。雖堯舜事業,亦只是如太虛中一點浮雲過目。

  孔子只說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他卻說治國平天下,聖功王道,也只如浮雲。事到臨頭,因物付物,只像無事般。事過了,功程圓滿,過了還便是過了。心上沒事,如浮雲之過目。

  可見一切事,只如沒有事,所爭在此心。他又說:

  目畏尖物,此事不得放過,須與放下。室中率置尖物,須以理勝他,尖不必刺人也。何畏之有?除了身,只是理。

  百官萬務金革百萬之眾,心上沒事便沒事。堯舜事業,心上不留便不留。若你心怕尖物,依他說,卻不是件小事。他教你不要把此事放過了。「放過」是把此事放一旁,假裝不理會,其事實還在,你心上還是怕。「放下」便不同,「放下」是真箇沒事了。如何放下呢?你心怕尖物,便索性滿屋都放著尖物,好叫你心真明白,尖物並不刺人呀!你心真明白了,便自不怕了。他為何把這小事看得這樣重?他認為你心怕尖物,便是你心不合理。心失卻了天理,到處會出事,到處會有問題。須教盡力改正,使你心合天理了,一切事都沒有。萬事萬變,其間只是一天理,其實則只是我心之恰到妥當處。

  所以說:

  須是大其心使開闢。譬如為九層之台,須大做腳始得。

  如何大其心?便是叫心合理。世界之大,只是這一理,因此稱天理。心合理,便是心合天,那還不大嗎?離了理,便只見身。身屬私,理屬公。心只顧著身,便會怕尖物,像要來刺我。心在理上,便知尖物決不刺我身。所以說: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

  如何渾然與物同體呢?只同在理上。你先把己身與物分開著,便怕尖物或許會刺我身。你把物與身平鋪著,尖物只是尖物,何嘗定要來刺我身?

  其實天理也不難明,他說:

  人心莫不有知,惟蔽於人慾,則亡天德。

  人慾太重,便會提防外面的一切,如怕尖物或會刺我身。我們看了他這些話,卻不要想我心並不怕尖物呀!當知怕尖物只是偶舉之一例,你心若太著重在己身上,自會把捉不定,自會遇事怕。怕這樣,怕那樣,自會心中充塞了一切事,把對事的應有天理都昧失了。所以說:

  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非在外也。

  照他說,自不必像上舉周、邵、張三家般,遠從宇宙論講起,來證明人與天地萬物之合一。此理只要在心上求。所以說:

  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

  人心著私,易生怕,又易生怒。

  他又說:

  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惟怒為甚。第能於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於道亦思過半矣。

  他又說:

  敬須和樂,只是中心沒事也。

  你心中是怕是怒,是和是樂,是有事,是沒事,人人可以自己體貼到。總之他種種話,永遠從心上指點你。所以說:

  學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如求經義,皆是栽培之義。

  《六經》古訓,孔孟嘉言,在他看,只如泥土肥料般,重要是我此心。肥料只栽培,生長是我心。所以說:

  悟則句句皆是這個,道理已明後,無不是此事。

  如何求悟呢?還是從自己實生活上,由自己的心去悟。所以說:

  學者不必遠求,近取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約處。

  所以說:

  學者今日無可添,只有可減,減盡便沒事。

  從宋學初興,直到他當時,學問上添得很多了。添到周、邵、張三家,由他看來,更不該再添了。他主張減,減到只有此心此理,便一切沒事了。所以他又說:

  不得以天下萬物撓己。己立後,自能了當得天下萬物。

  我們看他許多話,在宋學中,實在可算是一種最新穎,而又最篤實,且是最主要的話。他不講聖人古經典與大道理,又不講治國平天下大事業,更不講宇宙神化大玄妙,只講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教人把自己的心如何來應付外面一切事,讓自己的心獲到一恰當處,外面的事也獲到一恰當處。那便是他所稱由他自己體貼出來的「天理」,也便是他所要學者須先識得的「仁」。

  我們看他這些話,或許會懷疑,這些話很像禪宗祖師們的話。明儒高攀龍曾說:

  先儒惟明道先生看得禪書透,識得禪弊真。

  不錯!禪宗祖師們,也教我們心上無一事,但他們卻只教我們心上無一事。程顥則教我們把自己的心體貼出一個天理來,識得一個仁,這樣才始是真箇心上無一事。因此在他心上,雖若無一事,而一切事卻全都了當了。這是和禪學的究竟不同處。

  我們看他這些話,又許會懷疑,他只在講個人的私生活,只在自己心上下工夫,怕只成一自了漢,擔當不了人群社會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業。但他早已說過了,己立後,自能了當得天下萬物。所以他講學,只著重在這一面。他在政治上,雖只做幾任小官,但有很多事,處理得給當時和後世之讚美。他有《上神宗陳治法十事疏》,後人說:「案其時勢,悉中肯綮。」有許多意見,卻和王安石相似。他所講王霸之辨,也同安石的見解。據說:安石新政中的「保甲法」,還是根據他做留城令時之「保伍法」。他曾參加安石新法之推行,見《朱子語類》。他曾充安石遣使考察新法的八人中之一。張載曾說過:

  昔嘗謂伯淳優於正叔,今見之果然。其救世之志甚誠,而亦於今日天下之事盡記得熟。

  當時人對他的薦章,說他:「志節慷概。」朱熹說:

  明道豈是循常蹈故,塊然自守底人?

  想是他經歷世故多,見得事勢不可行。

  後來安石新政失敗了,連宋朝也垮了。後人才更覺得程顥說的話中有真理,因此更要推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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