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宋明學術之主要精神
2024-10-13 07:07:55
作者: 錢穆
南北朝、隋、唐的學者,大體分成兩路。
一是入世講究家庭、社會種種禮法,以及國家政府典章制度。建功業與保門第,一而二,二而一,異流同匯。
一是信從佛教講出世,或從道家講長生。藝術、詩文則兩路均通。
這兩條路的後面,均帶有一種狹義性的貴族氣味。寺廟僧侶,仰賴社會供養,自成一特殊階級。雖非貴族,氣味與貴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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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狹義性的貴族氣味」,卽謂其與一般社會可以分離,超然獨立。
宋後的學者絕不是那樣。他們早非門第貴族。他們旣不講出世,亦不在狹義的門第觀念上面來講功業、禮教。他們要找出一個比較更接近平民性的即更有一般共通性的。原則,來應用於宇宙、人生、國家、社會、入世、出世生死。等各方面。
這一個原則,他們稱之曰「道」,故有「道學」、「道統」之名。或稱「理」。故又有「理學」之名。理亦稱「天理」,「天理」的對面是「人慾」。天理、人慾的分辨,則在公、私之間。公的是天理,私的是人慾。「公、私」的另一名稱,則為「義、利」。利公亦是義,義而私只是利。
這一個公私、義利之辨,從外面客觀來講,卽是「道理」。從各個人的內省審察,則為「心術」。張南軒云:「學莫先於義利之辨。義者,本心之所當為而不能自己,非有所為而為之者也。一有所為而為之,則皆人慾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朱子謂其「廣前聖之所未發,同於性善養氣之功。」
他們用此來批駁宗教,說佛老所講出世長生無非從自私起見。當貴族特權盛行的社會裏,一個平民要想慕效貴族的生活,即避免過分的勞作及卑污的徭役,而滿足其智識上之追尋或藝術上之欣賞等,有一個較便易的方法,即逃入寺廟做僧道。
他們又用此來批駁政治,說自漢、唐以來所謂君相事業,只算得是「霸道」,算不得是「王道」。所謂霸道與王道之別,還只在心術的公私上分。先秦儒已說:「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宋儒則謂:「三代以道治天下,漢、唐以智力把持天下。」
所以做君、相、官吏,應該先明白做君、相、官吏的責任。要言之,並不是在要保持君、相、官吏的門第或地位,而在為社會民眾盡其責任。
如是則「師道」還應在「君道」之上。王安石在經筵始主坐講,司馬光等不謂然。蓋司馬光主尊君,王安石則主尊道。故王安石講王霸之辨,而司馬光不謂然。後程伊川在經筵亦主坐講,謂:「天下重位惟宰相與經筵。天下治亂係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而蘇軾諸人亦非之。
他們實在想要拿他們的一套理論與態度,來改革當時的現實。
當時一切沿隋唐而來,還是以世族門第做骨子的世界。但是實際上已變,世族門第已消滅,不得不有一套新的理論與設施。
在范仲淹、王安石繼續失敗之後,他們覺悟到要改革現實,更重要的工夫應先從教育上下手。所以關洛學者便一意走上講學的路。
范仲淹、王安石諸人,政治意味宋重於教育,尚沿南北朝、隋、唐風氣,重文學,而較少嚴肅性。二程、橫渠以來,教育意味重過政治,始不重視文學,而學術上之嚴肅性亦遞後遞增。朱子記李侗語:「李泰伯門下議論,只說貴王賤霸。」又曰:「大抵前輩議論麄而大,今日議論細而小。」如胡瑗、王安石,皆於理學家為前輩也。
直到南宋,此意始終為講學者所保持。
呂東萊與朱子書謂:「向見治道書,其間如欲仿井田之意而科條州郡財賦之類,此固為治之具,然施之當有次第。今日先務,恐當啟迪主心,使有尊德樂道之誠。眾建正人,以為輔助。待上下孚信之後,然後為治之具可次第舉也。儻人心未孚,驟欲更張,則眾口譁然,終見沮格。」又東萊遺集謂:「嘗思時事所以艱難,風俗所以澆薄,推其病源,皆由講學不明之故。若使講學者多,其達也自上而下,為勢固易。雖不幸皆窮,然善類旣多,氣燄必大,薰蒸上騰,亦自有轉移之理。」又朱子紹熙三年與趙尚書書謂:「天下之事,決非一人之聰明才力所能獨運。是以古之君子,雖其德業智謀足以有為,而未嘗不博求人才以自裨益。方其未用,而收寘門牆,勸獎成就,已不勝其眾。至於當用之日,推挽成就,布之列位,而無事之不成。又所謂時進陳善閉邪之說,以冀上心之悟者,又在反之於身,以其所欲陳於上者先責之於我。使我之身心安靜,精神專一,然後博延天下之賢人智士,日夕相與切磋,使於天下之事,皆有以洞見其是非得失之心,而深得其所以區處更革之宜。又有以識其先後緩急之序,皆無毫髮之弊。然後並心一力,潛伺默聽,俟其間隙有可為者,然後徐起而圖之,乃庶幾乎其有益。」
他們惟恐「已試不信」,朱子語。失卻社會後世的信仰,所以他們對政治的態度,寧可犧牲機緣,決不肯降低理論。此正統派的道學家所以看不起功利之浙東派,而陳龍川與朱子所以有義利、王霸之辨。浙學起於東萊,頗有近朔派處。朱子則洛學正統。經學、史學之辨,即義理與事功之辨也。所以他們對於在野的傳播學術,較之在朝的革新政治,興味還要濃厚,並不是他們無心於政治之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