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黨錮之獄
2024-10-09 21:38:45
作者: 錢穆
黨錮由於朝士與宦官之衝突,而在黨錮獄以前,朝士與外戚衝突早已迴圈發生過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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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依附於王室,外朝士人地位不親接,正議徒招禍殃。往往一帝即位,必袒外戚誅鋤朝士。逮朝士喪氣,外戚益橫,而舊帝崩,新帝立,與舊帝之外戚關係轉疏,乃自謀之宦官。此幾為東漢前半段政治上一種迴圈狀態。如和帝時有郅壽、樂恢、皆以疏彈竇憲致死。袁安、任隗、韓棱、丁鴻、何敞、張酺。皆以劾竇氏得罪。惟班固、傅毅黨竇氏。安帝時有杜根、以上書請鄧太后還政,盛以縑囊,於殿上撲殺,載出城外得蘇,逃為宜城山中酒家保。積十五年、後鄧氏廢,杜根始起用。楊震、翟酺、陳忠。皆諫楊氏擅權,不納,楊震為之自殺。順帝時有張綱、朱穆、皇甫規、皆諫梁氏擅權。陳蕃、延篤。以殺梁冀賓客遷免。惟馬融為冀作表,崔瑗亦黨冀。此等皆不畏強禦,耿耿忠直,以正氣大義與黑喑勢力相鬪爭,雖屢受摧挫,然士人勢力之逐步成長,實胥賴之,當時士大夫自有一段不可磨滅之精神,亦不可純由外面事態說之也。
及宦官勢盛,朝士爭彈物件,乃始轉向。
順帝時,孫程等徙遠縣,司徒掾周舉謂司徒朱倀:「朝廷非程等豈立?如道路夭折,使上有殺功臣議」,倀遂諫止之。時稱「五經縱橫周宣光」,周亦名儒。自此以前,朝士尚有袒宦官者。及梁冀敗,宦官勢盛,朝士鋒芒,乃轉向宦官。
惟東漢宦官勢力,不僅盤踞內廷,其子弟親黨布散州郡,亦得夤緣察舉,進身仕宦。李固順帝陽嘉初對:「詔書禁侍中、尚書中臣子弟,不得為吏察孝廉,以其秉威權,容請託故也。而中常侍在日月之側,聲勢振天下,子弟祿仕,曾無限極。雖外托謙默,不幹州郡,而諂偽之徒,望風進舉。」
從此遞相擎引,根枝纏結,日益繁滋。故士族淸流與宦人衝突,不限於中央而遍及州郡。
如濟北相滕延,捕殺侯覽、段珪賓客,征詣廷尉免。左悺兄滕為河東太守,皮氏長趙岐即棄官歸。唐衡兄珪為京兆尹,將岐家屬宗親陷以重法盡殺之,岐逃難四方。此均在桓帝延熹三年。
而中朝、外朝之別,又使宦官與外戚同樣得蔭附王室,為外朝權法所不及。
太尉楊秉奏誅侯參,覽兄。並奏免覽官。書奏,尚書召對秉掾屬,詰之曰:「設官分職,各有司存,三公統外,禦史察內;今越奏近官,經典、漢制,何所依據?」秉以「申屠嘉召詰鄧通」為對,桓帝不得已,為免覽官。然此乃西漢文帝時故事,東漢自光武改制,公府外職,固不得問內廷事,帝自為優容也。又按:楊秉此次劾奏宦官仕人及子弟為外官貪淫者,刺史、郡守以下凡五十餘人,或死或免。可見當時宦官之惡遍天下矣。
因此宦官之勢,乃非外朝士人之力所能摧陷廓淸,名士不得不內結外戚,如陳蕃之與竇武,袁紹之與何進。而外戚到底亦為一種腐敗的因襲體,名士遂終與之兩敗。
竇武傳謂武:「在位,多辟名士,淸身疾惡,禮賂不通,妻子衣食裁足,得兩宮賞賜,悉散與太學諸生。」此特見竇武之與名士相結納耳。而陳蕃傳則記王甫讓蕃語,謂,「先帝桓。新棄天下,山陵未成,竇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門三侯。又多取掖庭宮人,作樂飲宴。旬月之間,貲財億計。公為棟樑,枉撓阿黨。」此可見竇家仍不脫外戚腐敗氣味。恐所言非盡無據。陳薦處士徐稚、姜弘、李曇、魏桓,皆不至。韋之言曰:「後宮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左右權豪,其可去乎?」是其時王室腐敗已極,固非朝士所能彌縫。至何進不可依恃,更屬一時共知。
且名士對付宦官,態度亦自有過激處。
桓帝延熹八年,李膺複拜司隸校尉。中常侍張讓弟朔,為野王令,貪殘,畏罪,逃匿讓家合柱中。膺率吏破柱取朔殺之。桓帝詰以不先請便加誅之意,此下遂有第一次之黨錮獄。事在延熹九年,張成以方技交通宦官,推占有赦令,教其子殺人,果遇赦,李膺竟殺之。成弟子牢脩誣告膺養太學遊士,交結生徒,誹訕朝廷。此兩事一則未請先誅、一則遇赦仍殺,於膺皆不為無失之過激也。此為宦官與名±直接衝突之頭銳化。蓋至此名士已成團體,與以前零零碎碎出頭反對外戚者不同。而宦官亦借部黨之名,部黨始於甘陵南、北部。桓帝師甘陵周福為尚書,而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當朝,郷人為之謠曰:「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揣,各樹朋徒,由是甘陵有南、北部、而黨人之議自此始。牽連逮捕至二百餘人。翌年,以竇武等表請赦歸,猶禁錮終身。靈帝即位,竇武、陳蕃謀殺宦官不成,此為外戚與名士同謀宦官之第一次。轉為曹節、王甫所殺。事在建寧元年,去第一次黨錮獄三年。翌年,建寧二年。遂有第二次黨錮之獄。事始山陽東部督郵張儉,舉劾中常侍侯覽,上書,為覽遮截,卒不得上。儉行部逢覽母,呵不避路,競使吏卒收殺之,追擒覽家屬、賓客,死者百餘人,皆僵屍道路;伐其園宅,雞犬無狳。張儉此事更為非理。靈帝以儉郡吏,不先請擅殺無辜,詔收儉。儉亡命,逃竄,所經歷皆伏誅。遂並捕前黨李膺、杜密、範滂等百餘人,皆死獄中,附從者錮及五族。建寧四年,又捕太學諸生千餘人,並詔黨人門生故吏、父兄子弟在位者,皆免官禁錮。直至黃巾賊起,始得赦。在中平元年。又五年,中平六年。何進與袁紹等謀盡誅宦官,而董卓人京。此為外戚與名士同謀宦官之第二次,而漢亦亡矣。
而漢代上下用法,本亦有過酷之弊。
漢襲秦舊,用法太嚴,以殊死為輕典,獄吏以深竟黨與為能事。西漢時,義縱為定襄太守,獄中重罪二百餘人,及賓客、昆弟私入相視者,亦二百餘人,縱一切捕鞫,曰「為死罪解脫」,是日皆報殺,四百餘人。此雖極端之例,可見漢代刑法之一斑矣。故成瑨為南陽太守,宛富賈張汎倚恃後宮中官之勢,功曹岑晊等勸瑨收捕。既而遇赦,瑨竟誅之,並收其宗族、賓客,殺二百餘人,後乃奏聞。此較之張儉之誅侯覽一家,同為慘酷非人道。在當時不自知也。在名士正義一面者如此,在宦官惡勢力一面者可想。故張儉亡命所經歷,伏重誅者數十家,至於宗親殲殄,郡縣殘破。西漢亦每輕用族誅,如晁錯、主父偃、郭解諸人皆是。雙方相激相蕩,皆受用法不平之禍也。又按:東漢刑訊之酷,亦可駭人。獨行傳載楚王英坐反誅,其所疏天下名士,有會稽太守尹興,乃征詣廷尉獄。其門下掾陸續、主簿梁宏、功曹史駟勳,及掾吏五百餘人,詣洛陽詔獄就拷。諸吏不堪楚痛,死者大半。惟續、宏、勳拷掠五毒,肌肉消爛,終無異辭。又,戴就仕郡倉曹掾,刺史歐陽參奏太守成公浮臧罪。遺部從事按之,收就於錢塘縣獄,幽囚拷掠,五毒慘至。又燒斧使就挾於肘腋。每上彭考,肉焦毀墮地,掇而食之。又令臥覆船下,以馬矢薰之,一夜二日不死。又複燒地,以大針刺指爪中,使以把土,爪悉墮落。迄明公浮之誣,乃舍之。崔寔政論猶病漢治之寬,豈為知病者?其後曹操父子頗欲以法治革漢弊,竟不永祚。及東晉以下,刑典始寬。就唐、宋言,則唐重而宋輕,大體視士權之消長為進退。
積此數因,造成慘毒的黨錮之禍,「人之雲亡,邦國殄瘁」,黑暗腐敗的漢王室,終於傾覆,依附於王室的外戚與宦官,亦同歸於盡。而名士勢力到底還可存在,便成此後之門第。大一統政府不能再建,因無共戴之王室。遂成士族多頭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