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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2024-10-09 21:33:32 作者: 陳彥

  賀火炬和白夢露早出晚歸地拍戲,始終都沒有撈到大角色,也沒掙下大錢,一切僅只夠兩人餬口而已。這是絕大多數麇集在拍攝基地門口的「漂族」的基本狀況。賀火炬一直有個丑星夢,想著以自己的特殊長相,興許可以出人頭地。但混來混去,扮演的最大一個角色,就是一個用紀實手段拍的《四·二八大案》中的殺人魔頭「二把刀」。電視劇播出後,的確也火了一陣。甚至他走在街上,嚇得一些娃娃,沒命地逃著喊著撞見「殺人魔頭」了。還有一次,竟然把一個孩子嚇得當下抽搐成了歪歪嘴、斜瞪眼。他原以為,藉此可以推動一下演藝事業,沒想到,此類紀實驚悚片的拍攝是有限制的。而基地里絕大多數劇里的男主角,仍是要高大帥氣的冷麵小生型。他再努力,只能是在反派的二三類人物上,有所表現。也有導演、製片人對他演技讚不絕口的,可真正用人時,又得考量知名度、網紅這些實際參數。何況近些時候,演員選擇標準又有大轉折:硬派冷麵小生也不大吃香了,突然一種叫「小鮮肉」的面龐大行其道起來。賀火炬的菱形腦袋,「蜂窩」顏面,與流行趨勢是越來越離經叛道、水火不容。靠拍戲,恐怕是徹底沒有出頭之日了。

  關鍵是白夢露連二三類角色都扮演不上。靠他建立起的一點人脈,只能是跑些「大龍套」而已。有一次為爭取一個比較像樣的女配角,白夢露還差點讓製片人「潛規則」了。氣得賀火炬端直把那貨的門牙,給生生敲掉一顆。加之長期生活不規律,老吃方便麵就鹹菜絲,白夢露得下了比較嚴重的胃病。她臉色青一塊白一塊的,戲也就越來越難接了。掙的錢,還不夠買化妝品。即使用化妝品再保養,再遮蓋,也抗不過一撥又一撥投向影視業的鮮嫩生命。她們是真的年輕,真的水靈,真的高鼻樑大眼睛,真的窄腮幫翹下巴。你說那是韓國、日本、泰國版的,可人家就那樣時尚,那樣美觀,並且海量地湧現,絕對是一浪高過一浪。而她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再掩飾,再少說七八歲,也還是掩飾不住胃病帶來的臉色蒼白與氣血虛浮。她有點想向命運投降了。再不投降,她怕撐持不住,會把身體完全搞垮,精神徹底摧毀。她實話告訴了賀火炬:她比他大五歲,原名叫白彩霞,是一個縣劇團唱秦腔戲的。她想再回去唱戲。她覺得唱秦腔,興許還能把藝術生命維持到五十歲以上。而現在,她已肯定是走投無路了。她不乞求他理解她,能跟她走,他幫助自己已經不少了。搬來住,也是她情願投懷送抱的。因為她實在被租房費搞得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了。她相信他要再堅持堅持,興許還有機會。她不想拖住一個為自己付出太多的男人的後腿。

  賀火炬幾天都沒說話。但他也沒有讓她走的意思,並且還在給她買藥治胃病。可她撐不住了,她覺得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再不回,興許縣劇團唱主角的位置,都將被無情替代。她聽說,秦腔又有些台口了,劇團也在蠢蠢欲動。連那些跑到外邊唱歌跳舞、做生意的都回去參加點卯、排戲了。一些古老的神經末梢,好像又在抖動。

  

  為領畢業證,他們一起回到了學校。當低年級學生還在興致勃勃向他們打聽拍攝基地以及劇組的情況時,白夢露總是會潑過去很多涼水。而賀火炬,則更多保持了沉默。當然,有時他也會說出一兩句很哲學的話:要知梨子的滋味,還是自己去親口嘗嘗吧。影視演藝這行,誰也說不準。興許一個街頭打工仔、酒吧小歌女,會突然被包裝得爆亮螢屏,香車寶馬,應有盡有;而一個讀了表演學士、碩士的,卻最終混得一文不名。魔術,這是一門似乎無跡可循的魔術。

  說實話,白夢露要回甘肅老家,他也沒有覺得這選擇有什麼不妥。如果再混下去,身體賠光賠盡,仍是兩手空空。這行業太玄幻、太殘酷,擠的人太多,而成功者真是鳳毛麟角。課堂上請來的一些明星,也起了很不好的忽悠作用,讓急於求成者前赴後繼、誤以為前程一概似錦。當然,也有說真話的老師,可他們的飽學,在明星的光環比對中,顯得那麼乾癟無力,學問甚至不堪一擊。賀火炬初到學校時,真的充滿了求知慾。他想在這裡好好學習一些基礎,然後尋找機會,再去實現一個更大的明星夢。他覺得他和他哥賀加貝,都不缺藝術細胞,而缺的是對喜劇藝術本質的認知,只能隨波逐流、飄忽不定。因此,一個外請來講喜劇和悲劇的顧老師的課,曾經聽得他抓耳撓腮過,那種激動,有點像《西遊記》里去斜月三星洞學法的猴子。顧老師就在這個城市的另一所古老中文大學任教,他還去那所大學聽他講過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和《牡丹亭》《桃花扇》。後來到底經不住誘惑,還是早早去拍攝基地實習去了。當要離開這個城市時,他突然想到了顧老師,四年來,就數聽他那幾堂課收穫最大。聽說顧老師那套《喜劇與悲劇》的講義出版了,他想弄一本,還想請他推薦一批書目。來大學一趟,本該好好讀書的,結果很快就把四年晃蕩完了,他心有不甘。

  賀火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所知名大學校園裡的顧教授的家。老教授已經退休,可聽說有學生要拜訪,還是欣然打開了門。開門的是老教授的夫人。賀火炬一眼認出,這位老師姓袁,講過普希金和契訶夫戲劇,還聽她分析過果戈理的《欽差大臣》,都是在另一所大學蹭課聽的。他甚至感到一陣喜出望外。如果不是在大學校園,不知道身份,在大街上任何地方遇見他們,普通得就跟社區裡的大爺大媽一樣。他們頭髮都花白並蓬亂著,但活得很是安詳、靜氣。兩人共同的特點,是都戴著一副套袖。這年月了,還有怕把袖口和胳膊肘磨破的。他們家的客廳,甚至只能放下兩隻破舊的沙發,還有幾個高矮不一的凳子,再就是堆積如山的雜誌和尚待整理的書籍。沒有電視之類可以製造響動的東西。倒是有一盆文竹,在那裡靜靜發散著細密的枝葉。

  顧教授對他是有點印象的,而袁教授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禮貌地倒了杯茶,就進房裡去了。顧教授也沒有任何客套,只問有什麼事。他就說明了想買一本他的書,還想要一個書單的想法。顧教授甚至有點吃驚,問他:「你領到畢業證了嗎?」

  他說:「領了。」

  顧教授就更是有些吃驚了:「那你還要讀啥?應付考研的什麼秘方,我這沒有。」

  賀火炬說:「顧老師,我不考研。我畢業了,就想再讀幾本有用的書。尤其是想有你給我們講課的那本講義,聽說出版了,我想買。」說著,他還掏出了錢。

  顧教授感到很是陌生地看看他說:「你,你不是你們班上……那個最有希望的什麼丑星嗎?沒演戲了?」

  賀火炬有些難為情地把話題轉移了:「我……就想讀點書。」

  「讀什麼書?」

  「喜劇、悲劇方面的。還有顧老師您覺得值得讀的。」

  顧教授哈哈一笑說:「那可就多了,但都不是立竿見影的東西。實用主義的厚黑學、領導能力、魅力口才、演講技巧、成功指南、一夜暴富、人際交往大全之類的,我們這裡一概沒貨。」

  說著,顧教授把他領到了裡邊書房,賀火炬禁不住嘖嘖了幾聲。連著三間房的書櫥,還有過道的書牆,的確是把賀火炬嚇得有點軟癱。而書桌,都被一通到頂的書籍,擠壓得只剩下了僅可容身的地方。一間坐著袁教授,還有一間就是他的桌案。桌上還沒旋上筆帽的鋼筆,正斜躺在一沓稿紙上。

  賀火炬在書牆前瀏覽了許久。

  顧教授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會隨時抽出一本書來,給他翻翻裡面的內容。或者夾著紙條,或者做著眉批,幾乎每一本書讀完,顧教授都會在書的扉頁和邊角上,寫滿他的讀後感。賀火炬突然感到了讀大學的重要,但此時醒悟,似乎已「永失我愛」了。

  顧教授也並沒有給他講更多更大的道理,只是說:「可惜了好多學藝術的孩子。一些學校連基本教學條件都沒有,硬是要招生,到處胡拉亂扯一些人,去雲山霧罩地瞎講一通,能學下什麼?孩子們學藝術並沒錯,每個人都需要藝術,需要藝術鑑賞力。能懂藝術,會生活得更有情趣和質地。但不一定每個人都要去做明星啊,那是我們藝術院校教學的巨大誤區!我們更應該教他們去認識判斷好的藝術氣質和品格。其實學了藝術,也可以去種田,去開飯館,去做導遊什麼的嘛!如果僅僅是來圓明星夢,能掙很多很多的錢,能活得像浮在水面上的油珠一樣光鮮,那會毀了很多青年,也會廢了很多在其他方面的有用之才!總之,我是很害怕這種實用主義哲學橫行的教學模式。孩子,你想好好讀幾本書,讓我大吃一驚。但願你這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他老想打問喜劇和悲劇的本質,顧教授開始沒有正面回答,問得多了,他才說:「一千個學者,會解釋一千個喜劇和悲劇的本質,不可執其一端。強行把喜劇和悲劇解釋成某種樣貌,都是對喜劇與悲劇的簡單化。我也有洋洋幾十萬言的解釋,那是一家之言。你袁老師講的悲喜劇,又是另一家之言。其實我們的祖先孟子解釋得最好,他還不是專門講悲喜劇的,大概那時還沒有這些東西。他就幾句話:『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所謂喜劇悲劇本質,思來想去,不過爾耳。做人且不夠秤,還枉談什麼喜劇悲劇?喜劇的根本,恐怕還是做喜劇的人須懂得端正自己的心性和良知,在人道上著力,而不是一味地消遣、消費什麼。消費主義不斷把我們拉向趣味的普遍趨下,大眾美育無法得到正形和塑造,有時還讓巨大的消費群,像恆星對小行星的引力一樣,讓無力抗拒者,集體喪失對丑的抵禦力和對美的感知力。任何一種低端笑料、噱頭、包袱,如一夜暴富、名利追逐、謊言誆騙、色情緋聞,甚至殘疾人的生理缺陷,都能戳中公眾的『美點』,點燃他們渴慕、刺激、優越而又歡愉的消費激情。這種激情又誘導和鞭策從業者,不斷踩踏人性、人本、人文底線,去從其實是已墮落的垃圾文化中,獲取那些可悲的利潤與聲名……總之,良知正,則嬉笑怒罵皆成喜劇;良知歪,諷刺、調侃、逗趣、幽默,皆失之油滑,變味走形。看似最無規矩的事,卻盡在規矩方圓中。尤其你們搞的喜劇,那是一種神奇的情感,成因非常複雜,幾乎沒有多少理論能講透徹。魅力大概也正在於此,它應讓人驚詫、驚嘆、驚醒,而不是隨意賤拋、亂擲、虛踏。比如卓別林,搞笑不?滑稽不?誇張不?可他抽象出了那個時代的本質,兜住了人道人性人本的底盤,不就有大意思了嗎……在塑造人類對世界的看法上,戲劇其實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無論喜劇、悲劇,都是在它那個時代,做著承接歷史和重找、重建現實與未來價值的工作,除此以外,大致都是鬧劇爾……」

  顧教授侃侃而談了三個半小時悲喜劇,後來袁教授也加入了討論,兩人還爭執得有點臉紅脖子粗。直到十二點過了,袁教授才催著說,也該讓人家孩子休息了,顧教授才一言以蔽之:「悲喜劇是孿生兄弟,也是難兄難弟,切不可截然瓜剖而豆分!」

  送他走時,顧教授仍是心血來潮著,竟然給他捆了很多書,有他的,有袁教授的,還有一些「秘不示人的陳年舊貨」。賀火炬從五樓提下來,麻繩系駱駝般的捆書繩子,竟然斷了兩次,還砸翻了另一個教授門口癟了氣的自行車。

  第二天,賀火炬就離開了大學。他是帶著白夢露一起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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