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2024-10-09 21:22:57 作者: 陳彥

  羅甲成的突然蒸發,讓他同宿舍的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大吃一驚,繼而,校園又發生了貧困生跳樓事件。本來朱豆豆準備擺上兩桌,是要給孟續子好好慶賀一番的,他覺得這不僅是孟續子的成功,也是自己這個競選辦主任的勝利,但當這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後,他就覺得此時請客,有些不合時宜了。

  

  他對羅甲成一直是有看法的,窮就窮唄,還要生裝,弄個啥事都是別彆扭扭的。他本來是想租房住到外邊去的,就是喜歡朋友,覺得住到一起熱鬧,才沒有搬出去。可羅甲成性格乖張,死要面子活要臉的,他就無形中跟羅甲成飆上勁兒了。他初到學校時,丟失的那一萬元,開始還真懷疑是羅甲成偷的,憑直覺,這個宿舍,這個公寓樓,羅甲成的可能性最大,他姐連垃圾都撿,她弟又怎麼不會產生偷錢的邪念呢?後來,確實是他不讓查了,一來他也不在乎那一萬元;二來覺得查著乏味,當時他也並不想完全跟羅甲成搞僵,畢竟同住一個宿舍。當然,後來公寓樓還丟過錢,並且也有了確切的懷疑對象。根據長期觀察分析,他也覺得羅甲成這種性格的人,做賊的可能性不大。但對那種初始的懷疑與相互間已經產生的牴牾,他也沒有主動去溝通化解,他不喜歡羅甲成茅坑石頭臭硬臭硬的做派,因此,矛盾也就越積越深了。他也曾經有過想緩和的意思,可請他吃飯他不去,有幾回連他爸的面子都沒給,這讓他很是難為情。為此,他爸還批評過他幾次,要他搞好同學關係,說得為好小人,因為小人暗算起人來比什麼都可怕。他特別喜歡買很多好吃的,放在宿舍讓大家都來吃,他覺得大家吃那是給他面子。可羅甲成從不吃他的東西,你遞到他手上他都有一千個理由給你放回去,硬推不過,看著接下了,可直到放爛放臭,他都不會塞進嘴裡一口的。他就覺得這個人心眼兒太小,反正咋看咋不順眼。他可能仗著自己學習好的勢,骨子裡並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尤其是有仇富心理。朱豆豆和翁點點分析來分析去,都覺得網上惡搞他們的人絕對是羅甲成。這次學生會選舉,照說與他朱豆豆屁不相干,但他聽說童薇薇死薦羅甲成,心裡就很不是滋味。首先羅甲成是他十分討厭並小瞧的人;其次,他對童薇薇也是愛恨交織,至今心有鬱結。他進這個大學第三天,就給童薇薇釋放出了心儀之情,可先後追了幾個月,最後甚至要老爸親自來,把價值十八萬的翡翠鑽戒都用上了,還是石心難動。好在這時翁點點出現了,要不然,他還真的能害出一場病來。後來沈寧寧又被童薇薇給迷糊住了,有一天兩人喝酒,沈寧寧竟然把這心思吐露出來了,他心裡當時還有點酸溜溜的,可覺得寧寧很夠朋友,就兩肋插刀,為寧寧策划起了這事。雖然寧寧最後也以失敗告終,但他倒是對童薇薇有了更多的好感,他原以為薇薇僅僅是瞧不起他這個煤老闆的兒子呢,原來高官的兒子也沒能入法眼,他的心理倒是有了些平衡。可沒想到,童薇薇竟然能對羅甲成這麼上心,雖然他們也在一起分析過,覺得不會是愛,而可能是同情、施捨、關愛之類的,可又一分析,覺得感情這個東西也說不清,《巴黎聖母院》里的美女愛絲梅拉達都能看上奇醜無比的駝背敲鐘人加西莫多,那童薇薇又怎麼能看不上僅僅是「矮窮矬」的羅甲成呢?愛情和婚姻給人的答案常常是天地翻轉、神經倒錯的。因此,在學生會副主席競選中他就極力推出了沈寧寧,誰知沈寧寧聽他爸的,他爸對網絡人肉搜索有天然的恐懼症,怕蝴蝶效應,因一場沒有什麼價值意義的競選,惹出事來,就再三再四地讓沈寧寧退出了。無奈中,他才趕著鴨子上架,把孟續子到了檯面上。開始他也很擔心,覺得孟續子的優勢,並不比羅甲成明顯,相反,童薇薇打弱勢牌,打貧困生牌,打學習成績優異的牌,孟續子都不在其列,除了幽默,除了人緣好,還能「皮干」,就是能說會道,其餘幾乎乏善可陳。誰知經他擺飯局、喝茶、泡咖啡屋、洗腳的多方斡旋,竟然漸漸由劣勢轉為優勢,尤其是羅甲成狗急跳牆,在網上發的那個匿名帖子,一下讓孟續子反敗為勝了。那個帖子是他去查出來的,他爸有一個老鄉就管著這方面的事,他爸對這個老鄉不薄,幾乎沒費吹灰之力,他就查到了羅甲成在那個網吧上網的影像記錄。這事立即就輿論譁然了,被咬者孟續子,頃刻間,也就收穫了無數同情票。他正得意自己的傑作呢,沒想到就出了這樣的事。開始他還沒有太在意,覺得羅甲成無非是感到自己臉面過不去,找個地方,躲幾天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當那個貧困生登高一跳後,他心裡開始吃緊了,羅甲成會不會也走了這條路?難道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自己?他的話突然少了,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一個人甚至有點不敢回宿舍,他在心裡不住地祈禱:甲成,原諒我吧,可千萬不敢走了絕路哇!

  沈寧寧也預感到某些不妙,他在反覆回憶,自己跟羅甲成到底有些什麼過節?他從自己父親身上,讀懂了一條真理,絕不能樹敵,哪怕是路邊一粒很不起眼的小石子,有時候都可能把你的車子硌翻。他也不喜歡羅甲成,首先是衛生習慣差,其次是太自尊,稍不留神就會傷及他的面子,這讓人幾乎無法跟他相處。但他不像朱豆豆那樣做得明顯。朱豆豆講義氣,好顯擺,這些可能恰恰是最傷害羅甲成自尊心的。朱豆豆越是跟羅甲成不對卯,就越是愛加強與他和孟續子的統一戰線與團結,這可能是他跟羅甲成不睦的主要原因。話說回來,他也不能去得罪朱豆豆,更何況朱豆豆是個絕對能做好朋友的人。他愛過童薇薇,並且現在依然愛著,但薇薇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這很是傷他的自尊心。說實話,他在這個學校,已經有不下十個追求者,但他真正看上的是童薇薇。你童薇薇不愛沈寧寧,卻前後寵著一個從哪方面都不如他的羅甲成,這讓他心裡確實有些不能理解,自然,也不愉快。朱豆豆針鋒相對地對抗羅甲成時,他也沒少摻和。難道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自己?他一直在回憶,在反思著。

  孟續子當選上學生會副主席,對他來講,本來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當他給父親匯報後,一個當中學校長的父親,甚至激動得要親自來西京,給他當面表示祝賀。父親說這可不是一般的事,在那麼有名的大學當過學生會副主席,就是一種資本,即使將來就業,都是一個很重的砝碼。孟續子也正激動著事情的異峰突起,柳暗花明,沒想到很快就發生了這事。他嚇得突然連說話都笨拙了,用啥詞都不準確了,他覺得他無疑才是壓垮羅甲成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沒有他被抬出來參加競選,就絕不會有羅甲成的人間蒸發。他其實是一個跟誰都能捏合到一起的人。父親對儒學很有研究,尤其對孟子,他本人也是家鄉孟子學會副會長。父親主張人要和諧處世,同時也要積極入世,沒有機會的時候,等待、創造機會,一旦有了機會,就要乘勢跟上,不可錯失。他覺得這次副主席競選,就是把握好了這個原則。他平常也無所謂喜歡羅甲成,也無所謂不喜歡羅甲成,反正這個人跟誰交往都有戒備心理,從不跟人交心,不像朱豆豆做啥都那麼明晃晃的。他覺得在這個宿舍活人,他也是有壓力的,一個不差錢,一個不差權,還有一個是窮了點,但人家卻不差學習成績。孟續子父親充其量就是個副縣級校長,各種收入也就能顧住一家人的一般性體面生活。父親還很清高,收禮只收學生的一點情義,也就是孔子只收學生臘肉的水平,其餘的一概拒之門外。因此,無論經濟、政治地位,孟續子覺得自己跟人家朱豆豆、沈寧寧都不能相比,但他們又都很喜歡他這個朋友,覺得生活在一起很有趣味。朱豆豆甚至在跟翁點點度過了幾個月的熱戀期後,還是覺得跟他孟續子在一起更快樂,連翁點點要他在外面租房子,他都想方設法推脫了,覺得沒有他孟續子的日子,就是暗無天日的日子,雖然有些誇張,但他們混在一起快樂,也的確是事實。這樣,也就無形中疏遠了羅甲成。他也曾試圖把甲成拉進來,可羅甲成似乎不領他這個情,他也就算了。再加上他比羅甲成的學習成績,總是要相差好幾名。因此,有時朱豆豆出羅甲成的洋相,他也有一種不露聲色的幸災樂禍感。這次競選學生會副主席,開始他想過,他想羅甲成都能成候選人,他孟續子為什麼不能,但他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這事。沈寧寧被朱豆豆弄出來抗衡,他也是積極參與者,因為他對羅甲成的確有點不服。誰知後來沈寧寧退陣,朱豆豆又攛掇一些人把他推了出來,他嘴上說不合適,不弄不弄,但心裡願意得跟啥一樣,也就做出一副半推半就的姿態,以無可奈何的「被綁架」表情,內心偷偷樂呵著披掛上陣了。他知道朱豆豆和沈寧寧把羅甲成往下掀,也並不是完全衝著羅甲成來的,他們都與童薇薇有些內心的較量。朱豆豆在初到這個學校時,就在進攻童薇薇,那時都很隱秘,可能也唯有他孟續子能看出蛛絲馬跡。後來慫恿沈寧寧上,那已是公開的事情了。孟續子絕對相信,他追求童薇薇的事是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那時他的智慧連自己都有些驚異,說出話來,怎麼就那樣幽默風趣,每每都能傾倒一片。他看薇薇那陣兒特別喜歡聽他說話,就錯誤判斷了形勢,連續進攻了一個月,最後看山頭拿不下,再黏扯,可能要暴露目標,弄個貽笑大方,所以就悄悄撤了。這次童薇薇那麼拼命地幫羅甲成弄副主席,他自然也沒少吃醋。迎難而上,是人著上,是想上,也是想讓童薇薇看看孟續子的能耐。沒想到,幾個來回較量的最後自己竟然還真給高票當選了。本來他是真的想好好激動快樂一陣的,沒想到羅甲成來了這一手,讓他絕好的心情陡然添上了無邊的陰影。他也最害怕羅甲成走上絕路,他感到幾天中,自己的腰圍都瘦了一圈。有一天,他提前回到宿舍,甚至出現了幻覺,看見羅甲成正坐在他的床邊,惡狠狠地盯著他,嚇得他往出跑時,頭一下碰在門框上,頓時鼓起了雞蛋大的硬包。如果早知會發生這事,他即使死也不會去爭著當這個副主席的,他真的有點背不動這麼沉重的包袱了。

  一連幾天,他們三人也都在參與尋找羅甲成的行動。回到宿舍,似乎都少了言語,並且越來越少。要放在過去,這可能是個說羅甲成不是的最好時間,可現在,他們什麼也都不說了,每個人都覺得好像羅甲成就在身邊坐著,並且能聽到他們所說的一切。

  這天,翁點點突然來到宿舍,說她寫了一首長詩,想念給大家聽聽,也沒有任何人說讓她念,她就念了起來:

  一個人

  走了

  登高一跳

  僅幾秒鐘

  就結束了生長期

  像西瓜從高空中拋下

  他的父親

  收割了紅色的破爛

  一包袱

  攬走了他的金秋

  陽光下

  背包袱的身體已成弓形

  那是望子成龍的父親

  留給校園最後的背影

  所有瞳孔中

  都攝入了

  這個收割金秋的人

  ……

  「別念了!」朱豆豆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沈寧寧、孟續子也用被子蒙住了頭。翁點點看見兩個被子裡的身體都在抽動。

  這天晚上,他們又出去找羅甲成去了,他們幾乎沒有放過西京城的任何一個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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