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2024-10-09 21:22:53
作者: 陳彥
羅天福知道這事時,已經是周一半夜了。他都睡下了,甲秀回來了,儘管門敲得很輕,但他明顯感到是有了什麼事,不然,這陣兒了,甲秀是不會回來的。
甲秀帶著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那個女孩很漂亮。
甲秀介紹說,兩位男士,一個是學院領導,一個是學校公安處的,還有一個是甲成的班長,叫童薇薇。
羅天福的第一感覺是出大事了,不大不會連公安都上了。他的腿就有些發軟,上衣本來扣子就扣錯了位,並且最後一顆扣子,還咋都扣不進去。淑惠更是嚇得給客人讓凳子,結果把一個簸箕塞在了人家的屁股下。
學院領導說話了,語氣平和得像是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一樣:「老羅啊,老嫂子,你看,事情是這樣的,你們不要著急,也沒有啥,就是羅甲成同學,也沒有給班上請假,這兩天就突然不見了,據說遇到了一點不快,但問題也都不大。學校過去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後來都找到了。首先不要老往不好處想,都幫忙回憶回憶,想一想,他會到哪裡去,親戚?朋友?同學?或者是去旅遊了?反正能提供的線索,都請你們說出來,學校也找,你們也找,大家都配合著,一定要儘快把羅甲成同學找到。」
在領導說這番話的時候,羅天福和淑惠始終近似痴傻地微微張著嘴,生怕漏聽了一個字,又生怕聽到一個如遭五雷轟頂的字。好在那個極限,在領導平安無事的敘述中,沒有挾風裹雷而來,但事情的嚴重性是不言而喻的,要不然,領導和公安不會在這三更半夜來說明情況,來尋人。淑惠急得撲撲啦啦滴下淚來,本來一直靠在一個牆角上,是甲秀扶著,扶著扶著,就溜到了地上。童薇薇也急忙上前幫甲秀架著她娘,並不斷地說:「阿姨,不會有啥事的,你不要著急。」但這種安慰話對一個母親已經沒有任何安撫的意義。天壽媳婦不知啥時也穿好了衣服,從只有一個走扇門隔著的小儲藏室里,輕手輕腳走了出來,也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邊安慰淑惠,邊添加著驚恐與不安情緒。唯有小儲藏室里招弟的鼾聲,連打帶吹的,很是放肆。要放在平常,早已釋放出了一連串炸堂的喜劇效果,但此時,任誰也笑不出來。這鼾聲,也就成了暗夜中唯一能感到和諧安寧的緩釋之音。
羅天福沒有立即癱軟下去,他在極力克制著自己快被擊潰的情緒。他也有一種預感,覺得甲成遲早會出點什麼事,但不知道會是什麼事,他也曾力圖防患於未然,但又時時覺得自己的擔心是不是多餘的,是杞人憂天,或是老腦筋不理解新事物,反正心裡是一直在來回著。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雖然還沒有什麼確切的消息,但他感到不會是一般的不見了。他有一種脊梁骨被再次折斷的感覺。但他是一家之主,他得先把自己鎮定下來,就是羅甲成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也得硬著頭皮去面對,他知道他是這場事不可推卸的主角。他輕輕哀嘆了一聲,那不是他想發出的,但一張嘴,內心的那種哀痛就不由自主地泄露了出來,他說:「感謝領導、老師、同學對甲成的關心,這二半夜了,你們能來,我就已經感到你們的關心程度了。孩子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也盡力找,但願他不會出事……」羅天福哽咽得有點說不下去了,但他很快調整了一下自己,儘量控制著情緒,好讓人家感到這個家庭的主心骨還沒有亂。
那個學院領導本來想再安慰幾句,發現羅天福很冷靜,有臨危不亂的自制力,就沒有再多說寬慰的話,給他們提供了一些學校掌握的情況,又問了一些家裡的情況,最後決定,擴大尋找範圍:一是在鎮安縣中學的同學圈子找;二是在老家塔雲山親戚、鄉鄰的圈子裡找;三是在塔雲山外出打工的圈子裡找。一旦有線索,就立即給學校講,不管在哪裡,學校都會派人去查找。有了學校領導的這一席話,羅天福覺得溫暖了許多,他看人家個個都熬得眼睛布滿血絲了,就讓人家都先走了。
客人一走,淑惠就撲通一下跪在了菩薩像面前,磕頭如搗蒜地向菩薩乞求著保佑自己的兒子。天壽媳婦也跪在一邊苦苦哀求著,甲秀不知如何是好地緊緊抱著娘,害怕她磕得太重磕出事來。羅天福清了一下嘶啞的嗓子,說了聲:「行了,淨哭有什麼用?遇事咱們先得冷靜下來,想想甲成可能都去了啥地方,人家學校找是一個方面,恐怕主要還得靠咱自家,我們畢竟熟悉甲成的脾性,都好好想想,他總會有個去處的。」淑惠突然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甲成哪,你該不是走了絕路吧,你要不懂事走了絕路,娘也就不活了……」羅天福一下就制止住了這種他自己其實也一直在想著的最壞結局的想像:「再別瞎嚷嚷,胡思亂想啥呢,快開動你找人的腦筋,這幾天不准誰哭哭啼啼的。」淑惠就極力忍著,但還是在哽咽著。
甲秀自打知道甲成失蹤的消息後,先是給爹打了個電話,沒敢直說,只是從爹的口氣中,知道甲成最近既沒給家裡打過電話,也沒回來過。她還不想急於把事情告訴爹娘,她覺得爹娘最近為匿名信的事已經弄得夠鬧心的了,不敢再給他們加壓了,想著等萬不得已的時候再說。她給爹通完話後,又把電話打到塔雲山,讓人把奶奶接到扁擔樑上,跟奶奶通了半天話,得知甲成也沒回塔雲山。奶奶說她為樹的事把孫子徹底得罪了,孫子是不會回來看她了,還開玩笑說,要孫女給孫子帶話,說讓暑假回來,她還要給孫子請罪呢。看來甲成回塔雲山的可能性也不大。甲秀後來又給鎮安縣城的同學打了電話,也說最近沒有聽誰說甲成回來過。後來,童薇薇把甲成臨失蹤前跟她喝茶的細節,告訴了她,她才覺得事情可能很嚴重。再後來,學校又發生了那個學生的跳樓事件,更是讓她的精神迅速臨近崩潰點了。晚上,學校召開相關部門的緊急會議,把她也叫到了會上,分析情況,安排查找步驟,然後,就商量著來給家長通報情況了。爹一直在靜靜地聽甲秀帶來的信息,也在聽娘和嬸娘對塔雲山親戚、鄉鄰、朋友的挨個排查情況,嬸娘還說把招弟也喊起來,一起抖一抖情況,娘就說,她能知道個啥,沒讓喊。這一夜,一家人就在招弟的鼾聲中,把情況一直抖到天大亮。
羅天福沒有把這事告訴院子裡的任何人,早上讓天壽媳婦和那兩個親戚仍然把攤子擺了出去,淑惠實在撐不住了,就讓她臥在了床上。她又哪裡能臥得住,人都一走,就又哭哭啼啼地匍匐在了觀世音菩薩像前,把頭都磕出血來了還在使勁兒磕。
一連幾天,羅天福和甲秀分頭到所能想到的工地,找了一趟又一趟,幾乎把在西京城所有打工的塔雲山人,甚至包括附近村子出來做事的人,都問了個遍,都說沒見過甲成的影子。這中間,他們還去認了幾個無名屍,連蛛絲馬跡都沒獲得。晚上,一家人又聚到一起抖情況,招弟就說,蔫驢哥在外面煤礦上混得好得很,過年時她看見甲成表哥和蔫驢哥在一起混搭了好幾天。這個羅天福和甲秀也都想到了,知道消息的第二天早上,他們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蔫驢的,可蔫驢一口回絕說,甲成不在他那兒。招弟又說:「蔫驢哥最愛騙人了,有一年二舅的兒子跑了,不就是跟他跑的?他都死活不承認呢。」大家雖然把招弟的話沒當一回事,可分析來分析去,也再沒有啥子路徑可尋了,羅天福就決定,去一趟山西。
第二天一早,羅天福果然背了二十個燒餅、幾頭大蒜,拿了一壺水,就去了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