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9 21:18:14
作者: 陳彥
羅甲成最近確實在發奮圖強,很少回宿舍,圖書館幾乎占下了固定位置,連管理員都很快認識他了,每每見他來,都很是欣賞地打聲招呼。他突然發現這個地方很好,既學了知識,又避免了與同學的衝突,有點世外桃源的感覺。自那次輔導員調解後,宿舍的氣氛從本質上並沒改變多少,大家該幹啥還幹啥,不過,羅甲成確實有惹不起躲得起的迴避退讓,晚上只回去睡個覺,磕碰也就自然少了。
圖書館能吸引住他的另一個原因,是童薇薇也愛在這裡讀書查資料。他倆開始還在不同的桌子學習,後來就自然坐到了一起。不知咋的,童薇薇對他們宿舍發生的事,幾乎全都知道。她沒有發表過多評論,但有一次,童薇薇突然對他說,其實換一個角度,也許就會覺得那幾個同學也是很可愛的。羅甲成愣了一下,但童薇薇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無論怎樣,反正童薇薇對自己一直很好。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童薇薇對自己是有好感的。自己總是顯得很孤獨,無論幹什麼,都不願跟別人在一起,不是討厭誰,而是骨子裡害怕別人厭棄自己。譬如在圖書館學習,是童薇薇主動坐到自己一個桌上的;又譬如在食堂吃飯,是童薇薇經常穿過好多飯桌,徑直來到自己桌上,跟自己一起吃的;還譬如那天全班出去參加課外活動,他上車就坐到最後一排,旁邊位子始終空著,童薇薇上來,用目光一掃,端直就走到最後,坐在了自己身旁;再譬如那天上體育課,全班學游泳,自己真不想下水,典型的「旱鴨子」,塔雲山最大的水塘,水就齊腰深,自己的蹚水本事還不如那一群水牛。但童薇薇硬是包著教會了自己,並且不像別的同學那樣,一邊教著一邊嘲笑著別人「笨豬」「蠢驢」「呆熊」「旱鴨子」的。童薇薇特別注意,不出任何風頭,讓自己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會游泳的行列。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反正一切都在證明著童薇薇對自己的那些好。他感到很滿足,每每至此,他就覺得陽光燦爛,萬里無雲。他覺得自己活在希望里,也就漸漸淡忘了在宿舍的那些不快。他的學習成績更是獨領風騷,幾乎門門課的老師都在表揚。童教授甚至把他的作業拿出來,讓全系的學生傳看。他感受到了諸多嫉妒的目光,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的眼中都有,這是讓自己最得意的光束,因為他信奉,寧讓人憎恨,不讓人同情。
一場秋雨竟然連續下了十幾天,連學校操場邊的花壇都下塌陷了。這一天,天剛露出一點笑臉,學校的大禮堂,就迎來了一場特別熱門的學術報告。報告人是一個在海內外具有很高學術地位的國學大師。禮堂內外都擠滿了人。羅甲成早早占了二排的好位置,童薇薇就坐在他旁邊。甲成咋都想不到,在大禮堂二十五排以後的過道上,爹爹羅天福也坐在那裡,那是一個另外增加的摺疊馬扎,是甲秀給他準備的,甲秀就陪坐在爹爹身旁。
甲秀說:「看見沒,爹,那不是甲成,在第二排中間位置。」
羅天福探起身向前看了看,太遠,視線有些模糊。
甲秀又指了指,羅天福終於看見了。
羅天福高興地說:「狗東西還弄了那麼好個位子。」
甲秀問:「要不要見見?」
羅天福說:「一會兒結束再說吧。」
羅天福安心坐了下來。這一段下連陰雨,生意特別不好,餅是打打停停,收幾個零錢,真正是只能顧住嘴。淑惠急得牙都上火了。可甲秀說,學校請來了頂尖級的國學大師,羅天福還是兩腿一拍,端直來聽課了。他沒有驚動甲成,只是遠遠地望著兒子,看到他一副認真求學的樣子,心裡就覺得特別高興踏實。甲成不像女兒甲秀在爹娘跟前那樣貼肉,平常也很少到他們住的地方去,他能理解,甲成是見不得西門鎖一家人的那種神氣。偶爾回去幾次,也是吃了飯就走,儘量不與西門家人照面。另外,男孩子畢竟野些,只要他在好好學就行,家裡也不指望他幫啥忙的。他也很少到學校來,他隱隱感到,甲成不像甲秀,太好面子,好像不喜歡讓更多人見到自己,他也就不來給娃掃這個面子了。
能置身這個輝煌的殿堂,羅天福感到十分激動,他甚至雙手都在不住地顫抖。他教了十幾年書,就盼著把一撥一撥的孩子,最終送到這樣的地方來。可塔雲山人老幾輩,含辛茹苦,到頭來,能送進這樣名校的,只有他羅天福的一兒一女。其餘的,最後能上個中專、大專,或是二本、三本的,就算燒了高香了。他們的前途命運,不是他這個小學教師所能決定的,雖然他對他們每個人都寄予了「魚化龍」「蛹化蝶」的殷殷期望。甲秀和甲成最終的「蟾宮折桂」「金榜題名」「寒門出魁星」「鯉魚跳龍門」,不能不帶給他巨大的自豪和驕傲。是兩個孩子呀,這個大學能有幾個家庭,是能先後送兩個孩子進來的?有這樣一對兒女,羅天福還算貧寒嗎?他腦子裡一直閃現著我有兩個孩子在這裡風光著的念頭,他有點想流淚,但忍住了,他忍住的是一個成功父親的喜淚。
學術報告開始了。
在一陣掌聲中,國學大師登台了,今天竟然驚動了「一把手」校長,是校長親自主持報告會。校長介紹了大師的基本情況,許多頭銜和榮譽,都是羅天福不曾聽說過的。大師先謙虛了幾句,先是反對稱他為大師,說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中文教師,俗稱「教書匠」,大師的帽子太大,也太正經,給他戴著有點「沐猴而冠」的味道。大家哄地笑了。羅天福也笑了。沒想到,這麼大的教授也稱自己為「教書匠」,還自嘲為獼猴,一下打破了神秘感。不過,此「教書匠」和他這個彼「教書匠」可就不是一回事了。此「教書匠」是頭頂金色穹蓋,足踏紅色地毯,手扶紫木講壇,面對「龍門」學子;而彼「教書匠」,卻是頭頂石板茅房,腳踏土坑泥坯,手扶三腿課桌,面對痴愚蒙童。他堅持教學十幾年的教室,是由生產隊的牛棚改建的,房裡搭滿了屋撐,下雨時,講台上甚至是用一塊油布遮著展開教案和課本的。有時雨實在太大,就由甲秀和甲成用棍頂著雨布講,地上積水有時能有半尺深,都是學生走了,他和淑惠、甲秀、甲成才一桶一桶往出舀。直到前幾年建希望小學,才把牛棚拆了,而這時公辦老師來了,他也離開了學校。
大師今天講的是「傳統儒學在當下的尷尬復元」,大師還一再解釋說,是第一次開始那個「元」,元旦、元日、元月、元典的「元」,不是原來那個「原」。在羅天福的記憶中,這兩個字的意思好像差不多,可大師一再強調,那肯定就有人家的意思在裡面。大師講到了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甚至還有清朝的戴震,也涉及了老子、莊子,甚至佛家的六祖慧能。這些名字羅天福都是知道的,所以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大師在講孔子周遊列國時,好像自己跟著跑過一樣,連孔子的表情、哀嘆,都栩栩如生地表現了出來。尤其說孔子被圍困在陳國、蔡國之間,那沒能生火做飯的七天七夜時,大師的感情完全沉醉到當時的氛圍中,他說弟子們都餓得前胸貼住後背了,孔老夫子還用手指敲打著枯木,吟唱著神農氏時代的歌謠,儘管自己也餓得手無縛雞之力,連敲擊枯木的節奏都不准了,但那種精神上的悠然淡定,仍然鼓勵著弟子們繼續遊說的勇氣。大師說到這裡,話鋒一轉:今人還有這種信念和勇氣嗎?教授評不上就罷課了,更別說七天七夜沒人給飯吃,還能繼續傳道解惑、為人師表。大家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大師在講孟子時,重點說的是孟子的知識分子骨氣。孟子最強大的力量,就是他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大師說,這個「浩然之氣」在我看來,其實就是做人的尊嚴和人格的平等。有人說孟老夫子是個好辯的人,你說一句,他能說一百句,並且說得邏輯縝密,水潑不進。不管你是君王、諸侯,達官、富豪,在他那裡,統統都是需要反覆教誨的庸才蠢子。他多次批評時局,教訓那些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的當權者,以致在他死後一千多年,明太祖朱元璋還把他的話視為反動,下聖旨要把孟子的牌位從孔廟撤走,並最終刪除了其中對帝王大不敬的所有章句,形成了明代一個獨特的《孟子》「閹割本」。司馬遷說,孟子也曾周遊列國,不得志後,退而「作孟子七篇」。孟子的不得志,不是沒人識貨,沒人用,而是太講原則,所以「終不得志」。在齊國時,他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客卿,但發現齊王根本沒有虛心求教於他的意思,便連俸祿都沒領就走了。今天的知識分子能做到這些嗎?只要給錢,給位子,給一頂「二尺五」的高帽子,又有幾個是能持守住價值標準和原則的呢?說我們始終建立不起自己的價值觀,知識分子都是這樣一個唯利是圖的群體,何況他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乎?
掌聲愈來愈熱烈。羅天福聽得出了一身冷汗,原來大學講堂是這樣敢見思想鋒芒的地方,他屏住呼吸,聽得更加入神了。
大師還談到了朱熹的《近思錄》,談到了王陽明的《傳習錄》,還談到了德國一個哲學家康德,還有一個什麼海德格爾,這些都是羅天福不曾聽說過的名字,甲秀低聲給他解釋了半天。學術報告進行了兩個半小時,大師不僅把傳統儒學梳理了一遍,還講到了新儒學的發展與創新,最後集中講到了西方世界和東方世界目前所面臨的諸多經濟社會問題,並慨然斷言,東方的傳統儒學,將會給危機四伏的當今世界,帶來意想不到的「峰迴路轉」與「柳暗花明」。羅天福聽著不住地點頭,雖然他對世界並不了解,但他始終覺得「仁義禮智信」和「溫良恭儉讓」那一套,活到啥時候都是管用的、靠得住的。
最後是自由提問階段,沒想到甲成竟然幾次舉手,終於成功,他提了這樣一個問題:「我有一個老師,始終信奉『仁義禮智信』和『溫良恭儉讓』那一套,但他活得比誰都窮困潦倒。您說危機四伏的當今世界,真的能從東方傳統儒學中尋找到『柳暗花明』的路徑嗎?我很懷疑。」
羅天福一下瞪直了雙眼,這不明明是在說自己嗎?甲秀也聽出了甲成話中那位老師之所指。
大師不緊不慢地回答說:「這正是我今天演講題目中『尷尬』二字已經回答過的問題。如果我們現在談論傳統儒學,已經不覺得尷尬,那我就沒有必要到處奔走遊說了。『仁義禮智信』和『溫良恭儉讓』自身並不產生窮困潦倒。換句話說,窮困潦倒不是東方儒教文化圈的社會專利和必然衍生品。西方社會也正在一浪高過一浪的經濟危機中,泛濫起一股又一股窮困潦倒者的控訴強音。而儒家文化的『中庸』『溫良』『謙讓』,包括道家文化的『守弱』『處下』『不爭』,恰恰是這個過度強調競爭,從而離心離德、恐怖盛行、戰火四起的社會的不二潤滑劑。我們呼喚社會關係的緩和,呼喚人際、國際競爭的適度,唯有儒家文化最完整、最全面、最深刻、最前衛地闡明了這一點。當然,我說過,現在是一個十分尷尬的認識過程,要想完全走出這種尷尬,整個人類社會可能還將在無序競爭中,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
後面的提問,也大多涉及對傳統文化的將信將疑。羅天福慢慢站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今天真正是享受到了一席精神盛宴。但同時,羅甲成的最後提問,也讓他看到了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可憐形象。自己就真的窮困潦倒了嗎?這是他此前不曾有過的感受。在他看來,自己是塔雲山精神上最富有、生活上努一把力也能過得去的有福之人,怎麼在兒子心目中就潦倒了呢?他突然感到了自己與兒子之間的距離。難怪兒子很少去他們打餅的地方,除了不想見東家那幾個人以外,難道沒有不想見自己的成分?他有些泄氣地走出了大禮堂。
甲秀拿著馬扎在後面跟著。甲秀問:「爹,見甲成嗎?」
羅天福說:「不見了,我得回去了。」
父女倆走著,羅天福一句話再沒說。
甲秀一直把爹送出學校大門外,爹招招手走了。甲秀看見爹的身子是越來越彎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