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9 21:17:55
作者: 陳彥
甲成也有電腦了,雖說是二手貨,但又沒人知道是從二手貨市場買來的。他說是自己來時忘了帶,家裡才捎來的。不過他對電腦還是有些陌生,一開始同宿舍幾個同學交流電腦時,他總是躲得很遠,自從自己有了電腦,才想著往跟前湊。朱豆豆曾看過他的電腦,說太陳舊了,早該扔了,滿臉不屑的樣子。從此以後,有了不懂的地方,他就自己琢磨,絕不再請教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開學不幾天,就產生了班幹部,甲成做夢都沒想到,班主任會提名他做學習委員。原因是他的高考分數全班第一。這使他在宿舍有些長臉。可這一天,他明顯感到沈寧寧、朱豆豆、孟續子更加團結了,並且跟他的語言更少了,下午,朱豆豆好像還請他們出去吃飯了,神秘兮兮的,好像故意瞞著自己。但他心裡感到了一種踏實。他覺得自己是能憑實力在這裡站住腳的。
班長叫童薇薇,是童教授的女兒。童教授是這個學校非常有名的教授,也給他們帶哲學課。雖然只接觸了幾次,但羅甲成對童薇薇特別有好感。
因為都是班幹部,接觸的機會就多了起來。羅甲成也特別喜歡和這個班長接觸。童薇薇屬於那種特別隨和的人,一般長得漂亮、氣質好的女孩,都有些高傲和矜持,但童薇薇似乎與眾不同。也許是見的世面多了,她似乎不與任何人設什麼防線,一切都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是知名教授的女兒,又占本校子弟的地利優勢,但她卻沒有一點頤指氣使的毛病,並且羅甲成感到,童薇薇對自己特別尊重,也特別欣賞,幾次誇獎他說:「你是我們班最棒的!」這讓他很是受用。連童教授也特別關注起他來,第一次上哲學課,童教授與學生一一進行認識交流,當他自報家門羅甲成時,童教授竟然很是欣賞地重複了一句:「你就是羅甲成,好!」這個「你就是」再沒有給別人用過,說明童薇薇給他特別介紹過自己,或者自己的學習成績已為老師所了解。總之,在這個班上,在這個學校,他都活得有些理直氣壯了。
可有一天發生的事,還是讓他突然耳朵發燒,臉頰發燙了。
他初進學校的那一天,見姐姐撿拾地上的空瓶子,以為是做環保、講衛生呢,沒想到,姐姐還真是在撿垃圾賣錢。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有一天開班會時,他曾聽輔導員說,這個學校有不少貧困生,都能夠自立自強,說有的學生甚至靠撿垃圾勤工儉學。他咋都沒想到這會是說自己的姐姐。他是去姐姐的宿舍找她時,無意中聽同學說,姐姐去撿垃圾了。他的頭嗡的一下給炸了。那是黃昏時分,他急忙奔到校園一些有垃圾桶的地方,果然見到姐姐在低頭撿拾。他飛起一腳踢翻了那個垃圾桶,姐姐一下怔在了那裡。
「丟人不丟人?我們真的就貧困到這一步了嗎?」
甲秀不知該如何回答弟弟的責問。
甲成步步緊逼:「你這幾年一直告訴家裡說在勤工儉學,原來掙的是這種丟人錢?與其丟這種人,我們還來這兒上的什麼學?我都不知你咋想的。」
甲秀慢慢平靜了下來。
甲秀說:「我想的可能比你多。我在走這一步時,第一次做完,可能比你更恨我自己,可最後還是這樣做了。為什麼?為生活,為了不失去自己,為了贏得真正的尊嚴。」
「撿垃圾還有尊嚴?羅甲秀,你別再編織什麼尊嚴的謊言了,你把羅家人的臉丟盡了,如果苦苦奮鬥,從初中升高中,從高中進大學,就是為了到西京來撿垃圾,你何不留在塔雲山放牛、餵豬、砍柴、拾糞,為人生兒育女呢?」
「我正是為了改變自己才拾垃圾。」
「你正是因為拾了垃圾,而從此不要再奢談什麼改變。」
甲秀還想解釋:「甲成……」
「你不要再說了,只要你還在撿垃圾,任你說啥也是徒勞的。一溝里、一鄉里,甚至一縣裡人,都以我們姐弟為榜樣,原來你已墮落成這個可憐相,你讓我還有什麼臉面從這裡走出走進,你讓我還咋在這兒讀大學呀!」
「甲成……」
「別說了,姐,這事沒有任何商量。你必須從現在開始,結束這種卑賤的謀生方式,你若不聽,我會立馬從這個學校消失,你就等著瞧吧!」
甲成說完,怒氣沖沖地跑了。
甲秀已經軟癱在地上,她能受任何人的鄙視、賤看,但她受不了弟弟這一番如芒刺扎心般的指斥怒喝。她離開了垃圾桶,連裝垃圾的袋子也沒有力氣撿起。她失魂落魄地向湖邊走去。
暮色下,湖水中蕩漾著遠處路燈的微光。樹影中,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在竊竊私語。甲秀坐在一個長條椅上,任眼淚從眼角一直流淌到脖根。
她在回憶兩年前,父親領著她第一次來西京上學的情景。那時她也是躊躇滿志的,在走出大山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是要魚化龍、蛹化蝶了。可就在走進校門的第一天,她就感到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差距。父親為了讓孩子縮小這個差距,一步步把她馱到這個平台上,可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從社會最底層奮鬥上來的弱女子,在這裡所經受的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歷練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啊!就在她走進宿舍的那一刻,父親馱著她的紅漆木箱子--她敢說,那是塔雲山上最講究的箱子,她拿著生活日用品。可當看見其他三個女孩的裝束打扮、一應用具後,她和父親馱著東西,半天不知往哪兒插腳。她們分明聞到了父親身上的汗味,儘管出於禮貌,沒有直接捂住鼻子,但那種乜斜的眼光,卻讓她一下就懂得了生命的層級與差距。父親很客氣地拿出他最拿手的千層餅,三個同學沒有一個去接的,甚至都推辭著從宿舍跑出去了。父親是明白人,他一下就知道了女兒以後的難場。他緊緊抓住甲秀的手說:「娃呀,不管啥事都忍著點,要實在忍不住了,你就給爹打電話,爹來看你。」也就在那一刻,她才第一次發現,才五十多歲的父親,已經是腰彎背駝了。也就在那一刻,她還發現,父親過事過節才穿的好褲子已經磨爛了,屁股肉都快露在外邊了。他把幾千塊錢血汗錢,讓娘縫在褲腰上。在他小心翼翼拿出那一沓錢時,她就在暗下決心,再不能在爹娘鷺鷥一樣乾癟的腿上剔肉了……
當第一次拾垃圾後,她就是跑到這裡來痛哭流涕的,她難以想像爹娘知道自己是以這樣的方式掙錢時,會是一種什麼心情。也有同學知道她家裡貧寒,攛掇她去歌廳做三陪小姐的。她跟著去過一次,當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準備動手動腳時,她才懂得是怎麼回事,她憤然掙脫了。她也嘗試去餐館端過盤子,可那太浪費時間,與學習衝突太大,只能寒暑假期間干一兩個月。唯有拾垃圾,得空便做,舉手之勞。開始她也沒想到會那麼去做,可當有一天自己從宿舍樓清理垃圾,無意間賣給拾破爛的,竟然賺了二十幾塊錢時,這事一下提醒了她,那天晚上,她開始了第一次拾荒。成果是那麼顯著,沒費什麼力氣,也沒費多少時間,竟然有了十幾塊錢的收入,夠三天的伙食費。她先是感到一陣羞恥,甚至跑到湖邊,長時間清洗自己的雙手,但最終她還是堅持了第二次、第三次……
入學的前半年,都是一種給自己定位的過程。開始她也想爭個硬氣,活得跟別人一樣光鮮。可這種生活需要金錢支撐。就連買一個發卡,也是有天壤之別的。同宿舍一個同學,一個玫瑰發卡就價值三百多塊,你能去攀比嗎?人家一雙皮鞋一千多塊,而自己的是價值三十多塊的合成革。衣服和化妝品這些女性的獨特用品,更是無法去探究,就連毛巾、牙膏、牙刷這些普通生活用品,價格也是有巨大差別的。生活就是這樣殘酷,要把同等年齡、同等學歷、同等青春的人摶放在一起,然後又血淋淋地撕開彼此之間的距離,讓你去嘗試無法忍受的痛楚。她那時也曾幾次想打電話向父親開口要錢,想買別人都有的電腦,想買別人都有的手機,她還看上了一件她認為自己穿上絕不亞於班上任何一位美女的毛衣。可一想到父親那條已遮不住羞丑的褲子,她就把電話又放下了。她堅定了拾荒的信心。她覺得自己必須把生活欲望降落到與自己經濟水平相適應的高度,否則,會抑鬱,會神經,會憤青,會走火入魔。也就是這樣一次心理大調整,反而使自己變得自在起來,從容起來,愉悅起來。真實地活著,反倒與同宿舍的幾位同學關係也調整好了。開始她們鄙視她、排斥她,時間長了,她們就慢慢接受了她的真誠存在,當有人嘲笑她們宿舍人撿垃圾時,這些同學就會群起而攻之,甚至還在微博上發出了這樣的贊語:羅甲秀是這個大學最美麗的女孩兒。
弟弟甲成考上大學後,甲秀真是為弟弟高興,可也十分擔心。她知道甲成的爭強好勝,更知道甲成的人生期許。她最擔心的是甲成經受不住人生落差的重擊,因而,她在想方設法縮小著他與同學們的差距。她已拿出全部積蓄,為他買了二手電腦,再湊一湊,還準備在近幾天再給他買一個手機。反正別人有的,她都想讓弟弟也有。她希望讓弟弟平穩度過這種巨大落差感帶來的波動期。沒想到弟弟毫不領情,她要再說那電腦是靠拾荒買來的,他一定會立即把電腦扔進垃圾箱,她深深感到了不被弟弟理解的委屈和痛苦。
秋天的夜晚,稍一起風,便透出陣陣涼意。她在想,是不是得停止拾荒了,既然弟弟這麼敏感,這麼反對,如果再拾下去,一定會惹出事來的。甲成的脾氣她是知道的,拗犟起來,是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的。她終於決定了,為了甲成,再不拾荒。與其靠拾荒給他掙得一些物質補充,不如按他的精神需求終止拾荒。
甲秀突然感到一陣輕鬆。
往日這個時候,她一般都會忙著分揀收拾集中起來的垃圾,幾乎沒有很好地來湖邊呼吸過這麼美好的空氣,觀賞過這麼美妙的夜景。今天她才知道,原來學校還有這麼美好的地方。其實這地方過去她也是常來的,不過精力都集中在一個又一個垃圾箱上了。
甲秀從長條椅上站起來,順著湖邊向前走著,微風輕輕吹著她的長髮,她突然感到,一種女性的美,也在自己身上瀰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