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2024-10-09 21:16:45
作者: 陳彥
北京的夏天好像比西京熱,特別是沒有空調的劇場,就尤其顯得熱了。大概還不到中午時分,四十多個裝台人,幾乎全脫成了精赤膊,肩上都只搭一條濕毛巾。開始還有人嘰嘰喳喳,說東道西的,到後來,就只幹活,再沒人吱聲了。
其實團上那些好說怪話的「刺兒頭」,發泄完了,真正幹起來,也還是蠻像回事的,平常就是嘴不饒人,尤其是不饒領導。大小領導都是批評對象,當然瞿團自是主要對象了,批評領導,是團上的一種風氣,風尚,甚至是一種做人的風度,好像誰不批評領導,誰就沒才華,沒骨氣,沒能耐似的。老戲裡的諫官、言官的台詞,多是他們進行當下包裝後發射出的炮彈。好在大家都習慣了這種批評姿態和方式,批評者也就只是批評批評而已,只要嘴舒服了,釋放了,出了滑稽幽默的效果,引來了哄堂大笑,也就算是達到批評目的了,該幹嗎還幹嗎去。當順子他們那十個「硬扎人」各把一口,豁出命地朝前拽著干時,他們也就慢慢跟著幹上了,整個舞台上,只見濕溜溜的光脊背晃動,只聽燈具、道具、布景、老虎鉗子響,不見人吭聲,眼看一個空殼舞台,就裝出了大樣兒,連管劇場的人都議論說:這確實是一幫西北愣娃,能玩兒硬的,這號破舞台,這點破時間,明明幹不成的事,還真給卯上勁兒了,難怪那地方出李自成了。
瞿團長是半夜一點多到劇場的,他沒想到,台會裝得這麼快,以他的估計,這陣兒台上可能還很凌亂,燈光能吊上去一半就不錯了,沒想到,該掛的全都掛上去了,畫幕也在朝吊杆上綁了,連大平台也都在安裝了。這一塊兒,他心裡倒是有了底了。
不過,還有更麻煩的事撓攪著他的心,明晚演得成演不成,恐怕還是兩講呢。
他也沒想到,這次來遇到的麻煩事,會是這麼多,不僅舞台不行,大部隊住的地方條件也差,先是人都到了,房騰不出來,有六十多人,是在中午兩點以後入住的。那些人意見很大,但團上又毫無辦法,為了節省開支,又不能昨天就去登記房。可火車又偏是在今天一早就到了,咋都銜接不上,最後一個入住的,已是下午兩點十分了。由於價格低,房子老,沒有中央空調,都是靠單個製冷,幾乎有一半房間,機器只發出突突突的響聲,不出冷氣,賓館是拿了一些老電扇來解決問題的。天氣太熱,電扇吹的都是熱風,一些主演害怕嗓子出問題,靳導就建議,一定要把有唱腔的演員都照顧好。男女主角昨天就到了,辦公室按瞿團的意思,已經安排在條件比較好的賓館了。可今早幾位次主演一來,看賓館這樣破,還急忙進不了房,就鬧起了情緒,瞿團就讓把他們也都一起安排到好一些的賓館算了,財務上怕超支,他就學順子的一句話說:牛都跌到井裡了,拽下一撮尾巴毛來,意義也不大。演戲這行當,玩的就是演員的嗓子,演員的情緒,演員一旦沒了嗓子,沒了情緒,再好的戲都能演砸了。不管誰有什麼意見,首先得考慮演員的感受,該吃的「偏碗飯」就得讓吃,這是行業特點所決定的,他當了這麼多年團長,覺得最硬的道理,就是要把演員輕輕拍著「哄睡著」了。所以他也落了許多外號,什麼「李鴻章」、什麼「瞿軟骨」、什麼「瞿缺鈣」、什麼「磕頭蟲」、什麼「老媽子」的,反正說啥都行,但該讓的還得讓,該哄的還得哄,天底下就這行特殊,你不把演員當爺當婆敬,你就哭都沒眼淚。可演員安頓好了,樂隊的意見又來了,司鼓的也要求換房,說在戲劇行當里,司鼓就相當於大樂團的指揮,在國外演出,指揮是要享受比主演都更加特殊的待遇的,在後台,是要安排一間獨立休息室的。後台沒休息室了,睡覺的地方保證個單間,房裡保證空調能正常運轉,要求總不過分吧。「不過分,安排!」緊跟著,拉板胡的、拉第一小提琴的,也都提出了換房的要求,理由也都很充分,哪一個爺,不伺候到位都不行。當一個個問題解決妥帖時,已是晚上七八點了。辦公室人又領著他,去拜會了幾個長年支持團里的老專家,給他們送了請柬、戲票,一一邀請他們明晚來賞光看戲。
一切都安排完了,他本來那時就準備上舞台來的,誰知靳導打來電話說:「老瞿,你快回來吧,你的爺你的婆,我都伺候不起了。」靳導本來晚上安排給兩個主演再說說戲的,誰知說崩了,看樣子崩得很厲害,他就又急忙起身回到了賓館。
原來一對男女主演,為戲份的輕重,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
這個矛盾,其實在《人面桃花》初次排練時就已經發生了。按常理,這個戲自然崔護應該是第一主角,誰知編劇給桃花寫的戲,卻更飽滿一些,自打開始對詞,劇組就為誰到底是第一主人公,議論紛紛起來。編劇在開始,也賣了關子,故意不寫人物表,說將來戲立起來了,看誰戲份重誰就排第一。戲排著排著矛盾就捂不住了,更有那好事之徒,一時煽惑演崔護的,一時又煽惑演桃花的,戲在彩排前就差點流產了。雖然男女主演都沒好明說,但心裡的病害在什麼地方,瞿團和靳導都是十分清楚的。春節前這個戲三結合排練時,那天一早演崔護的去打吊瓶,正鬧騰的是這件事。瞿團那天走上去,跟崔護耳語了幾句,崔護就拔了針頭上了場,很多人都不知道瞿團到底是給他上了什麼藥,就那麼奏效,連順子下來也問過,他只是笑笑,卻從來沒露過底。要說劇團有什麼秘密,那這就是最大的秘密,這些秘密守不住,無論排練還是演出,當下就都能停擺了。其實他當時就說了一句:我和靳導研究過了,兩人同時領銜主演,但出字幕時,崔護排第一。這當然是最關鍵的一招了,「病」當下就治好了。但這事並沒擱下,演桃花的演員,他是答應了給解決另外的問題:她有一個小保姆沒地方住,想在筒子樓要一間房,瞿團就違規點頭了,但給她做工作說,這個戲恐怕還是得把崔護排第一。他說:其實戲份都一樣重,兩人並列領銜主演,名字先出後出意思也並不大,希望她以大局為重,不要在小事上斤斤計較。演桃花的,當時為了那間房,在這件事上也就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地默許了。可這次進京演出,有人說主角排名是大事,不是小事,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一般一本戲就給一個主演獎,你排在第二,光這排名就吃老鼻子虧了。加之兩人又都十分看重這個獎,這個獎圈內圈外都承認含金量高,矛盾自然就難以調和了。但瞿團總想著,進京調演這麼大的事,他們還敢為這事鬧騰不成,可靳導電話里那麼憤怒,他也就知道,這事恐怕也沒他想的那麼簡單了。
他回到賓館時,靳導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西京哩。她說這事沒法幹了,誰她都伺候不起了,名利已經把世道人心燻黑完了,沒一寸地方適合搞藝術了。她說她準備回去賣葫蘆頭泡饃呀,跟藝術徹底拜拜了。她罵藝術現在就是個婊子,除了臭氣熏天,沒有啥值得去審美了,完了蛋了,只丟下審丑了,她要拜拜了。
瞿團就笑了,說:「靳導,你先休息你的,準備明早過戲就行了,這事我來處理。」說完,他還安排人給靳導買了些小食品,讓人把靳導陪著,自己就去找兩個主演談話了。
他給一人談了一個多小時。演崔護的,強烈要求把演桃花的唱詞,先刪掉八句,他說那八句戲詞,繞得他不僅無法表演,而且還老忘台詞。其實,桃花那八句戲詞,正是全劇最精彩的地方之一,桃花每唱一句,都會贏得滿堂彩。這自然讓演崔護的心裡很不舒服了。另外,他還強烈要求導演,必須把過去刪了他的那十二句戲詞全部恢復,要不然他就堅決「不伺候了」。他正掛著吊瓶,嗓子也確實在發炎。而演桃花的,也在房裡打吊瓶,說喉嚨都化膿了。她堅持,必須把她排在第一主演位置,理由是:全劇三百八十二句唱詞,她一人就唱了一百三十四句,而崔護才唱了一百一十六句。她反覆數了,全劇一共兩萬八千一百四十六個字,經她口念的,唱的,是九千四百二十五個字,而崔護差七個字才九千,從戲份上講,她咋都應該排第一。瞿團就說,這個戲都知道是因崔護的四句詩引發的,把崔護不排在第一,恐怕不合適。可她強調:戲叫《人面桃花》,不叫《人面崔護》啊,搞懂沒?桃花都出現在劇名里了,還不是第一主演,這能給廣大觀眾交代過去嗎?整得瞿團還沒脾氣。他只好提了提多給她那間房的事,本來是想堵堵嘴,誰知人家端直來了個對不起:不要了,回去就把那間破房退了,瞿老,裡面還漏雨呢,你是打發叫花子呢。氣得瞿團把手指關節都扳得咯吧直響。但他忍住了,還是談,還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任他的思想工作咋春風滿面,咋細緻入微,都各自堅持著自己的要價,死不退讓。
終於,瞿團,瞿養正,瞿團叫瞿養正,平生第一次發了大脾氣,那脾氣大得連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可他真的是把脾氣發了,並且把人家賓館一個茶杯都摔了。那個杯子是什麼時候摔的,後來傳說不一,有的說是開始摔的,有的說是最後摔的,有的說中間摔的,反正是摔了,碎了,還有人說,杯子碎片把瞿養正的手都扎出血了。反正幾天後結帳,辦公室的確是給人家賓館多開了五十塊錢茶杯賠償費的。
團部幾個人,一直在樓道站著,但他們聽見了瞿團最後那些調門很高的話:
「(有人說,是先摔了杯子,然後才開始批評的)……鬧,你們鬧吧,就為這點個人名利,什麼都不管不顧地鬧去吧。但今天,我瞿養正也把態度挑明了講,作為一團之長,我的決定是:一、詞,一字不動;二、唱,一句不加不減;三、戲,一切維持原貌;四、明早十點半準時過戲,誰都不許遲到早退;五、明晚上七點半演出,必須保質保量,完美呈現。當然,你們要鬧了,就大膽鬧去,放開鬧去,有本事了,還可以到天安門鬧去,但利害,我得給你們講清楚了:這一百多號人出來,給國家造成的損失,你們必須一分不少地給予全部賠償。並且我會給你們很重的處分,信不信?直至除名,讓你們快二十年的青春奮鬥,名利雙毀,雞飛蛋打!(有人說,杯子是在這個時候摔的)還爭獎呢,我要讓你們的飯碗都徹底砸了!(也有人說是在這個地方砸的)我瞿養正絕對說到做到。你們也都知道,我也就只剩下三百來天就要退休了,瞿養正就要滾蛋了,和稀泥也和這麼多年了,不想再和了,也不敢再和了,再和,我瞿養正把人家這攤子就和垮完了。你們看著辦吧!(還有人說,是在這個地方摔的)」
說完,瞿養正是背起手從主演房裡出來的。
他平常是從來不背手的,但那陣兒,似乎需要這麼個外部動作,來強調一下自己的權威與決心。
他出門不一會兒,消息就傳到靳導那裡了,靳導還給他發了一條簡訊:老瞿,聽說你終於拉了一撅硬的啊!
啥事一旦逼到南牆上,一旦徹底攤開牌,反倒還好解決了。他突然感到一陣輕快,是當團長以來,從未有過的輕快。大不了不演了,打道回府了事。要真那樣,他還真的想好好開一回殺戒,把幾十年窩在心底的那股無名火,全都發泄出來呢。
他到劇場,朝池子一坐,看裝台人都這樣賣力,攢勁,那亂糟糟的心緒,才慢慢平復了一些。
一直在太平門外抽菸的寇鐵,聽說瞿團來了,就急忙掐滅菸頭,走了進來。寇鐵還是先匯報難度,說這個戲一共要用四十三道吊杆,可劇場滿打滿算,只有三十五道,並且還有兩道壞得不能用。他嘮叨說,沒想到堂堂首都,還有這麼差勁的劇場。他還是埋怨辦公室人不懂業務,弄下這破舞台,就沒法收拾。說吊杆竟然還是手動的,有七道景不能往上掛。瞿團一句話也沒說,只問順子在哪裡。有人就沖面光槽喊了一聲:「順子,你瞿伯叫你。」
把一台子累得沒了興致的人都惹笑了。
沒過一會兒,順子就來了。他已經沒有穿那件藍布大褂了,只穿著一條短褲,汗水是從身上所有能產生的摺痕、溝壑中,油潤潤地往下滾淌的。他的雙腿,平常本來就往後拖拉著,這陣兒,拖拉得更厲害了,像是有人在他腳後跟上拴了繩,硬朝後拽著的。他見瞿團,還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把光溜溜的胸脯捂了捂,有人就開玩笑說:「刁總,把你的手放開,瞿團不關心你的癟奶。」
連瞿團都惹得刺啦笑了一下。
順子走到瞿團面前,瞿團發現,順子連頭髮都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把滿臉灰塵,沖洗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再近距離看,他臉上、胳膊上、胸口上、腿上,到處都劃著名細小的血口子,一個腳指頭,還用一些衛生紙纏著,血跡已滲到外邊了。瞿團問咋了,順子很輕鬆地說:「一個指甲蓋,剛上樓時,給踢翻起來了。」瞿團心裡咯噔一下,就問要緊不,順子還是很輕鬆地說:「沒事,就一個指甲蓋翻了,我壓下去綁著哩。」瞿團要看,順子沒讓,一再說沒事。
瞿團就問順子,還有七道景吊不上去,怎麼解決?順子這回沒有看寇鐵,真不把他當回事,也就那麼回事了。他覺得瞿團這次給自己的信任,是太大太大了,他必須替瞿團把一切困難都解決掉。他想,士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他說:「瞿團,你放心,那七道景,我已經都想好了,等燈光全部到位後,我和大吊專門來解決,一道都不會少的,這是全國打擂台呢,我懂的。你老休息去吧,明早十點半,一準給你交舞台。」
寇鐵還是插了句話:「刁順子,你可不敢這陣兒只圖嘴快活,死表現噢,明早十點半交不了台,看靳導不把你的老皮揭了。」
順子還是壓著火,一句話沒接。
瞿團說:「都不說了,就按順子的意見辦吧。」
寇鐵一臉怪相地看了一眼順子,順子急忙把臉轉向一邊,他到底還是缺了一點看寇鐵笑話的勇氣。瞿團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麼堅定地支持自己,他突然想到了那個叫啥子責任重於泰山的詞。
那個踢翻了指甲蓋的腳趾,腫痛得有些挨不得地,挨不得,他還是堅定地踩下去了。舞台天橋上最熱最悶最危險,他就在那個最危險的地方懸掛著。
瞿團沒有離開舞台,他覺得這陣兒坐在這裡,比回到賓館心裡舒坦。其實每遇重大演出,他都是要在舞台上熬更守夜的,這幾年老了些,熬夜覺得體力不支了,所以也就熬得少了。但今晚,無論如何是得陪大家一起熬的。加之他也不想回賓館去悶著,不管明晚演得成演不成,台都是要先裝起來的。搞了這麼多年戲,參加了這麼多年匯演、調演,他清楚,台裝得好不好,到位不到位,幾乎成了演出成功與否的死穴。有時一個小事故,就把一台戲給砸了。人家說你呈現不完整,任戲再好也白搭。
有瞿團坐鎮,連寇鐵都順溜了許多,順子和大吊的許多想法,很自然就得到了落實。三十三道有用的吊杆,硬是綁上去了四十三道景,順子和大吊用各種辦法,智慧地解決了景的錯換、升降,尤其是承重問題。連管劇場的人都有些驚訝,順子的「眼秤」、「手秤」、「頭秤」就那麼准,他說哪道景有多重,用眼一量,用手一掂,用頭一支,幾乎斤兩不差,這種特殊的技能,讓劇場管理人員大開了眼界。他們還從來沒見過,對舞台裝置技術如此諳熟的隊伍,所有的裝台作業過程,都有了藝術創造的含量。只見安一排頂光,從燈具布位,到上螺絲,到布線、插線,再到平衡燈頭,完全是機器一般的流水線作業速度與水平,但又分明是人在用手操作。尤其是高空作業,幾乎跟雜技演員一樣升降翻轉自如,但卻不用任何安全保護措施,難怪有人老喊猴子猴子的。當他們知道,這並不是劇團的專業舞美隊,而是一群長年以裝台為生的普通農民工時,他們就更是表示出了一種特別的優待,他們甚至破例,讓這支隊伍在吊杆上進行了許多違規探索,硬是讓極其簡陋的設備,在最短的時間,既安全又滿負荷地超常運轉起來。連寇鐵也不得不暗暗承認:狗日的順子這一夥,裝台都快裝成精了。
到上午十點半的時候,裝台組準時把已裝好的舞台,交到了靳導手中。
順子還專門到靳導面前匯報了幾句說:「靳導,沒誤事吧。你想,人家瞿團親自坐鎮,還能誤了您靳導的事嘛!不過這狗日的台子確實難裝,是我一輩子裝得最難的一個台子。好在領導重視,瞿團整整熬了一夜,這領導一重視,啥事就都好辦了,咱們干就是了。」他本來是想表揚表揚自己的,結果,一搭話,就又把領導歌頌上了。沒辦法,就這毛病,好像還不容易改。好在歌頌的不是狗日的寇鐵,而是瞿團,他情願。
靳導當時正忙著跟瞿團商量兩個主演的事,只哦哦地應付了兩聲。他就有些尷尬地退到後邊去了。
瞿團和靳導這陣兒最操心的,還是兩個主演的問題,十點半,如果人來了,一切都好說,如果不來,麻煩可就大了。
瞿團一再要求自己要保持鎮定,但心裡還是有點慌亂,畢竟這事有點大。不過他終是已有了思想準備,一旦罷演,他甚至連給全團怎麼宣布、怎麼講話的腹稿都打好了。膿包要爛,就徹底讓它爛去,爛穿頭了,也好下猛藥徹底治一回,免得總是讓人這樣作難。
十點半過了,十點四十都過了,兩尊神還沒來,全場所有人都拿眼睛在盯他,看他今天這戲咋朝下唱哩。昨晚他「發飆」的事,半夜時分就已傳遍全團了,有人在微信上說:老瞿這回一來首都,就先補鈣了,硬著呢。
可順子聽說,瞿團倒是硬了,但今天這戲,可不一定能唱成呢。
瞿團的頭髮,幾年前就花白了,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今天看上去,顯得更是白得不見一點青絲了。有人感嘆說,老瞿真的是老了,老得有些太快,快得真的像那句成語說的:白駒過隙。那蓬白髮很亂,但很有味道,蓬蓬鬆鬆,自自然然的,更像是某張老照片裡,那些已經遠去的老藝術家的頭顱。
這個頭,這張臉,現在正聚焦著一百多雙眼睛哩。
順子老是為這個白花花的頭顱,捏著一把汗。
瞿團連住看了幾下表,時間已指向十點五十五分了,他想再等等,再等五分鐘,如果十一點整,人還不來,並且確定人再不來了,他就要發布重大決定了。
就在他都覺得快徹底絕望的時候,突然,那兩尊神來了,他倆是從兩個不同的太平門進來的,頭都揚得很高,進來誰也不看,就獨自坐下了。
全場立即傻眼了。有些眼光里,明顯還有覺得戲是有些不夠勁道的成分。
雖然遲到了,但瞿團還是有一種千斤巨石突然落地的感覺。來了好,來了就好,他心裡,甚至突然對兩個娃,還產生了一種幾乎是迅速要發起燙來的感情,他甚至都想哭。兩個娃娃,畢竟是來了,算是沒把他的那點老面子,徹底剝掉。啥叫顧全大局?這就是顧全大局了。演崔護的,剛過而立之年,演桃花的,也才二十七八歲,社會上捧的人多,兩隻腳找不著地,擱誰,也都是在所難免的事。試想,一個人,整天面對著千人捧,萬人忽悠的場面,要清醒,要冷靜,要自控,要弄清自己的半斤八兩,那是多麼難的事呀。就連毛主席那麼偉大,在「文革」時,不是也有被「萬眾歡呼」得昏了頭的時候嗎,更何況,這是兩個唱戲唱紅了的年輕娃娃。這些年,他們也的確把力出了,當主演的辛苦,做團長的是比誰心裡都清楚的,真的很不容易!遭嫉恨,不寬容,恨不得他們出個事,連根把他們薅了去,這些心態,包括那些可惡的做法,他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但他在這一行幹得長了,見得多了,就對特殊人才,有了一份特別的愛憐與珍惜,不包容,不善待,大小有個事,就一棍子打死,連小人物也成長不起來,還別說參天大樹,藝術大師了。啥好攤攤也都能被打散夥了。他們鬧了,但最終來了,就說明他們做人做事,還是有尺度,有底線的。娃們只要來了,那老瞿就還是他們的「保護傘」,還是他們的「黑後台」。他不怕別人說他缺鈣,說他沒原則,說他是「清政府」、「李鴻章」。娃們只要來了,那他瞿養正就還做這個無能的「清政府」。娃們不犯錯誤,讓誰犯錯誤去?來了,就是認識到錯了,那他就還得把娃們往起促。
過戲剛開始,他就悄悄吩咐辦公室:「中午弄些稀飯,再弄點清淡一些的菜,蒸兩份雞蛋糕,稍嫩一點,給兩個娃端到後台去,兩人都還打吊瓶著哩。」
辦公室主任就笑著說:「可按摩呀,瞿團。」
他沒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