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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2024-10-09 21:13:41 作者: 陳彥

  剛入冬不久,順子的二女兒韓梅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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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梅明年畢業,在學校基本沒有啥課了,所以今年回來得特別早。

  韓梅回來時,菊花剛好在家,門是菊花給開的。菊花小時,對這個與刁家毫無干係的妹妹,還是挺好的。別說韓梅,那時刁順子娶韓梅她媽回來,菊花也是高興的。她媽帶回個韓梅來,她還覺得是多了伴,多了個妹妹,兩人在一間房裡住了好幾年,都沒鬧過啥矛盾。後來漸漸大了,人都夸韓梅長得漂亮時,她的心裡就不怎麼好受了。尤其是韓梅上高中後,一直暗暗下力要考大學,並且刁順子還一個勁地支持後,她就對這個有心計的「野妹子」,不咋待見了。真的考上大學後,她們就幾乎沒有啥交流了。每年寒暑假,韓梅從商洛山回來,她也是儘量迴避著,但從表面上,姐妹的臉也始終沒有撕破。可這次回來,韓梅身後竟然還帶了個個頭在一米八左右,臉面也長得頗有幾分高倉健意味的男同學後,菊花心裡的五味瓶,就嘭地爆裂了。她打開門,韓梅給她把男同學還沒介紹完,她鼻子一哼,就扭身上樓去了。她的房門很重地關上後,裡面旋即就放起了龔琳娜的《忐忑》,聲音很大,大得窗玻璃好像都有點忽閃。

  韓梅把男同學急忙領進了自己房裡。她這次回來,提前也沒跟繼父講,所以房裡到處都結滿了蛛網。過去,她每次放假時,繼父都是要提前好幾天,就給她打掃房間,晾曬被褥的。

  繼父一直對她很好,雖然是個蹬三輪的,她也不屑於告訴人,但心裡,還是非常感念的。韓梅這次回來帶的男同學,其實也就是她的男朋友,已經戀愛一年多了,好在男友家裡條件也很一般,是鎮安縣一個叫柴家坪的鄉下人,父母都是農民,所以,她也就不避諱自己這個蹬三輪的繼父了。

  男友叫朱滿倉,人很憨厚,對她也很好,她也去過朱滿倉家了,他的父母,甚至要求他們明年無論如何要把婚結了。她也挺喜歡滿倉的,可有一點,又讓她很是糾結。如果跟朱滿倉結了婚,就只能隨他去鄉下過一輩子了,料朱滿倉也沒有啥能耐,把自己再折騰到西京城來生活。她雖然也是鄉下人,可畢竟是在西京城長大的,再回到鄉下去,總是有些不甘心。這樣一來二回的,朱滿倉就有些不放心,她這次回來,朱滿倉說啥都要跟著來一趟,說要見見她的繼父,她也就把他領回來了。姐姐刁菊花對她的態度,她其實在考上大學後就慢慢感受到了,也在慢慢適應。但今天對她男友的這種態度,還是讓她有些憤怒。可她又始終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自從親生母親去世後,她就越來越深刻地從姐姐菊花的眼睛裡讀出來了,儘管繼父還一再說,自己就是他的親閨女。

  繼父是在下午回來的,回來時帶著他新娶的老婆。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這麼年輕。繼父在要結婚以前,是打電話跟她說過這事的。她的家庭地位,決定了她是咋都不能反對的,她記得她在電話里說,只要爸你覺得幸福就行。繼父當時好像很感動,說話嗓子都有些哽咽。

  繼父和那個新娶回來的女人,對她和滿倉都很熱情,繼父讓她把那個叫素芬的女人喊姨,她和滿倉就把她喊姨了。叫素芬的那個姨,忙忙活活弄了七八個菜,繼父讓她上樓去喊她姐,說一塊兒吃頓團圓飯。她去喊了,門沒叫開。繼父說他去喊,他上去只喊了一聲,裡面的聲音就突然又放大了一倍,那唱聲簡直是在鬼哭狼嚎了。繼父好像想發火,但又很無奈地下來了,他說:「你姐說吃過了,不管她,咱們吃吧。」他們就跟繼父和素芬姨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繼父這幾天很忙,好像是又接了一宗裝台的活兒,遲早帶著那個姨出出進進的,幾乎是形影不離。斷腿狗好了還是老樣子,一直很乖巧地臥在三輪車上。繼父對滿倉很客氣,還問過她一次,是不是定下來了?她回答說,哪有這事呀,就是同學,來西京逛逛就回去了。繼父還專門問滿倉晚上怎麼住,她有些嗔怪地說,當然是在外邊住旅館了,家裡哪來的地方呀。繼父就到隔壁一家私人旅館,給滿倉訂了間房,一晚上一百塊,他總共給人家交了五百塊押金。韓梅說,他自己有錢。繼父說,人家到咱家來了就是客,咋還能讓人家自己掏住店錢呢。韓梅很感動,繼父出門時,沒有戴手套,她還專門趕出去給繼父送了一回。繼父說還不太冷,但還是很欣慰地戴上了。

  韓梅這次回來,覺得家裡的空氣是大不如前了。菊花姐過去也對她不冷不熱的,可從來沒有發展到不說話的地步,這次回來,幾乎沒有完整地說過一句話。她跟菊花的房門是平排著的,菊花在靠拐角的那間房裡住,那間房,也比她的這間略大些,菊花出進,都要經過她門口的。過去經過時,總是會搭聲腔,或進來走動一下,可現在,哪怕她把門開得再大,菊花都是目不斜視地端來直去,再不就是在房裡大放音樂,震得人永遠都只能心神不寧,坐立不安。過去家裡是在一口鍋里吃飯,這次回來,沒見菊花到樓下吃過一次,要不就叫外賣,要不就是自己出去吃,明顯跟那個素芬姨有些勢不兩立,跟她親爸也不招嘴。連朱滿倉都說,你這個姐,人咋怪怪的。韓梅不想讓朱滿倉知道家裡的事太多,就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朱滿倉過去只來過西京一次,對西京城很是新鮮,她就陪著逛了一些地方,晚上他在旅館睡,因此,回家的時候就很少。但韓梅發現,朱滿倉對自己依戀得越來越深了,她自己也有幾乎控制不住感情的地方。昨天晚上,從大雁塔廣場回來,已經快十一點了,朱滿倉還要她去旅館房間坐坐,她也有繾綣不舍的心情,就跟著去了。誰知這個笨手笨腳的傢伙,在親吻過自己以後,竟然有往床上壓的意思,她也想反抗,但內心又有繼續往前探索一下的期待,反抗的力量就明顯弱了一些。這傢伙,也許是感覺到了這種心理暗示,就跟一條健壯的牯牛一樣,嗵地把她壓翻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平日呆頭呆腦的傢伙,竟然手腳那麼快,幾乎是不經意間,就把她外套的第一顆紐扣解開了,她仍在表示反抗,但反抗的力度並沒有加強。緊接著,第二顆紐扣就解開了,她還是在適度地反抗著,那種適度甚至有些減弱。但當第三顆紐扣解開時,她突然猛一掌,把這條牯牛推出了老遠,她覺得這一步是絕對不能邁出去的,一旦邁出,她就得跟這個鄉巴佬去大山里過一輩子了,這是她截至目前,還都不能確定與朱滿倉到底是同學還是男友關係的根本原因。她有些羞澀,也故意表示出某種憤怒神情地看著站在牆角的朱滿倉,朱滿倉就跟犯了嚴重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幾乎頭都不敢抬地靜候著老師的訓斥。這就是她愛朱滿倉的地方,以朱滿倉的牛力氣,聽他自己說,他在家裡,能搬動門口二百多斤重的大磨盤,一頓還吃過兩斤半肉餃子,要強她這四十多公斤的「輕飄羽毛」之所難,是不存在什麼問題的,更何況,自己內心還有某種半推半就的東西。好就好在,他沒有強她所難,他是真心愛著自己的,這也是她最終同意他跟著自己來西京玩幾天的原因。

  韓梅從朱滿倉那裡出來後,就決定還是讓他明天就回去,再待幾天,也許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她給他發了信息,讓他明天就回鎮安去。他說他還想再玩幾天。她說不行,要玩你自己玩,她絕對不陪了。朱滿倉很乖,就說明天回去。第二天一早,韓梅把朱滿倉送到了車站,朱滿倉說,希望她能跟他一起到鎮安去玩,她說家裡還有事,以後再說。朱滿倉在跟他分手的那一刻,她是希望朱滿倉能給她一個擁抱的,這麼個男人,在人多廣眾場合,能給自己一個擁抱,是挺有面子的事,何況周邊,還有年輕人也在這樣做,甚至還有人在旁若無人地熱吻著。朱滿倉卻提溜著兩個土不拉嘰的包包,就那樣一步跨上了公交車,真是有些傻得冒青煙。車走了,她在向他招手,他也在向她招手,招著招著,她就感到心的一多半,好像是被這個鄉下傻帽帶走了。

  韓梅回到家裡,一切都冰冷得有些不能挨身,繼父和那個姨,一連兩天兩夜了都沒回來,菊花從昨晚出去,到現在也不見落屋,她想自己做頓飯吃,去廚房一看,什麼都沒有,倒是有幾隻老鼠,在鍋台上爬來爬去的,見她進來,出出溜溜,從灶下一個新掏的窟窿里溜走了。她也不想做飯了,就去街邊買了一個烤紅薯,還買了一個雞蛋灌餅,回來就著白開水一吃,然後就窩到床上了。

  初冬的西京,已經特別冷了,家裡又沒有暖氣,繼父在她複習考大學的時候,倒是給她房裡買了個電暖器,可那東西,只能熱個局部,牆體永遠都是冰森森的,只有床上,是最暖和的地方。她那幾年高考複習,冬天基本都偎在床上。韓梅仔細打量著這間僅有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這就是她作為西京人的立足之地了。她知道,自己母親死後,在這個大城市裡,就沒有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了,雖然繼父對自己不錯,可人家有親生女兒,她自己心裡,就自然隔著一層了。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放棄這十四平方米的領地,一旦放棄,她就與這個城市沒有任何關係了。在朱滿倉離開她的一剎那間,她甚至想過,還不如跟他去鎮安鄉間過寒假,那裡有熱氣騰騰的炭火,有視為掌上明珠的嬌寵,有想把生命都交給自己的愛情,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是要遠離,一旦親近,她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父親和母親當初帶著不滿周歲的自己,從鄉下到西京城來尋夢,把命都搭上了,自己如果再回到那個地方,似乎也對不起死去的父母。

  她得守著西京城這十四平方米屬於自己的房子,這裡牽連著她另外的人生希冀和夢想。有時她甚至覺得,有些像守碉堡,碉堡大概也是冰冷冰冷的,守起來很艱難,但她得守。

  這次回來,她甚至感到,守碉堡是需要像戰士一樣,手握鋼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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